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低头的时候,君木头,我替你高兴,加油!
我被禁在中间一进院落里,前后都有人把守,每次走到门口都有守门的奴仆行礼,“请夫人速回,少爷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我算是坐牢吗?”我唯一和他说话的时候就是在饭桌上。
“随便你怎么说。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是杨家人了,哪里都随你去。”他神色如常地说着,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不要想了,我知道你想逃。你要想买什么,我让人送进来。你要嫌闷,我让人进来给你唱曲子。”
“我不听曲子,我想出去逛逛,你可以派人跟着。”
“哼,你的心眼儿我不知道?只要出去了,十个人也跟不住你。要出去也可以,等过些日子。”
“要多久?”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来,吃口泥鳅,你身上冰冰凉凉的,要补补。”眼前的盘子里多了条泥鳅,我恨不得把盘子扔到他脸上去!
杨骋风又在算计什么,我感觉得出来,但我没有办法。面对杨骋风,我真的很难猜测到他的心计。我是下人们口中的夫人,穿着绫罗绸缎。君闻书买的那支钗,从进杨家第一天起就被拔走了,自此,我的头发就不是用簪子盘上去的。初始我觉得有些奇怪,后来想明白了,他这是记住了“前车之鉴”,哼哼,上次怎么没捅死他!
我每天和杨骋风说不上十句话,他一开口我就走。杨骋风做的生意似乎很红火,但并不忙,经常在家,满眼都是他的影子,晃的我心烦。我盼着他出去眠花宿柳,他没有;我盼着他应酬不归,可他纵然一身酒气,三更前必定回来。我睡觉很轻,明知道有个人会回来,脑子里就有根弦绷着。他不回来,我便睡不着;他回来,我又很担心。我最怕他喝酒,酒气虽然难闻,但更怕他酒后乱性我抵挡不住,幸好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我的神经随时处于紧张状态,很久没有一个人舒服地睡一觉了,我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崩溃了。
“夫人最近脸色不好看,是不是身上不好?”翠环小心翼翼地问。
我朝她淡淡一笑,没有说话。熬的,睡不着,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杨骋风请郎中来看了几次,我心里冷笑,心病不医医身病,是医得好的?看着像是为我着想,真要为了我,你放了我啊。哼!
但杨骋风不管,吩咐下去一堆话,自此我就被“少爷说”给包围了。在花园里多待会儿,是“少爷说夫人受不得凉,不能多坐”;在书房里坐久了,是“少爷说夫人身上不好,要多活动”;好不容易瞅着杨骋风不在家,以为晚上可以躺着看看书,马上有翠环跟来“少爷说夫人忌动心神,别晚上看书”——我不看书干什么?就等着给他尽“娘子的义务”?我气得把书狠狠地砸到对面墙上,翠环赶紧赔了不是,收拾好书出去了。
我要疯了!
这样过了些时日,可能是熬不住了,每隔些日子就有几天特别能睡,吃完饭就困得睁不开眼,一觉睡到天亮,每次醒来都觉得乏力,身上不对劲儿,又说不出到底怎么了。我一睁眼就感觉到杨骋风放在我身上的手,想甩掉,又忍住了——这是最后的妥协,只要不碰我,这些我都忍了。
自从来杨府,我就没见过眠芍,也没有见小孩子跑动,心里诧异,她呢?我向翠环和青琏打听过,她们说来得晚,从来没见过别的女主子,更别提小孩子了。我忍不住了,这天吃晚饭时问杨骋风:“听荷的儿子呢?”
他正在喝汤,停了下,“你要干吗?”
“我想见见,那是听荷的孩子。”
“死了。”他擦擦嘴,毫无感情地说。
“死了?!”我的汤匙一歪,汤全洒了出来,“怎么死的?”
“杨家有难,大人尚且顾不上,一个小孩子,救不了便死了。”
我砰地把勺扔到碗里,“杨骋风,你是不是人!你用他骗我给你出主意,原来你早把他给弄死了!杨家有难怎么了,他不是人?”
“人不是我弄死的,我找你时他还没死,即便是个丫鬟生的孩子,我也不至于弄死他。”杨骋风的语气里隐隐有怒气。
“不是你还有第二个人?丫鬟生的怎么了,就不是人吗?听荷留在世上的,就这么个孩子,你还有没有人性?”我扶住桌子角,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世界上有杨骋风这种人?为什么死的是听荷不是他?他就该去死,去死!
杨骋风忽然站起来,“我说过了,不是我弄死的!小东西自己掉在地上死了,听明白了吗?”
“真会说啊,自己掉在地上死了,你怎么没掉在地上死了?听荷为了生这个孩子,命都搭上了。杨骋风,你还真是禽兽不如,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你不是人,你……你……我诅咒你断子绝孙!”
他上前来提起我的领口,“你说什么?”
“说你断子绝孙,禽兽不如,断子绝孙!”我歇斯底里地吼起来。
他脸色煞白,举起了手,我咬着牙望着他,他的脸不断地抽搐,使劲吸了几口气,然后松开了我,直直地盯着我,慢慢地坐了回去。
“你二十八天来一次,我问你,多少日子没来了?”我怔了怔,“我不会断子绝孙,而且,给我生儿育女的,是你!”
“你妄想!”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你以为每天的药是白喝的?”杨骋风讥讽地望着我,“信不信,让郎中来看看?”
“杨骋风,你禽兽不如,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恶狠狠地骂着,心却不停地颤抖,多久没来了?……孩子,我真的有了他的孩子?
晚上我没和他打,等他睡了,我悄悄地走了出去。外面很黑,冰凉的霜浸的脚底很快有些木,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我往花园里走。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敢想荸荠,不敢想君闻书,不敢想任何人。我掩盖了一切感觉,生怕太敏锐了会让我活不下去。我想活,我无数次对自己说:别灰心,忍着,想尽一切办法出府。面对杨骋风,我的反感越来越强烈,我的容忍快到极限了,尤其是——他居然想让我给生孩子!对杨骋风本能的反感和敌意压倒了我的所有理智,我恨他!杀他是不可能的,一切能伤人的铁器都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内,而且我还有一丝冷静,我不敢杀人。
如今,我只剩最后一招了,还是鱼死网破。一想到可能怀上他的孩子,我就浑身战栗无法忍受。
这是耻辱的印记,我不能怀上他的孩子,不能,不能!
我记得前世看到哪本书上说过,女人受了大寒便不会怀孕,怀上也会流产,流产了就再也怀不上了。行不行我都要试试,我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已经是初冬了,一阵风吹来,我冷得一哆嗦,四处静悄悄的,落叶满径,脚下的霜有些滑。荷叶前几天才被割掉,湖面静悄悄的,我在湖边犹豫了一小会儿,攀上栏杆跳了下去。
“呀——”我不由自主地叫起来,刺骨的凉,心里一口冷气泛上来,接着,浑身像被刺了一样麻麻地疼。
湖水并不能完全没过我,只到我的胸口,身子又麻又痛又沉。我忍着,我要把自己冻坏,我不能怀上他的孩子!
冷,从皮肤慢慢浸入骨髓,我在模模糊糊中几次要跌倒,又几次站住了。我要留住命,我得活下去,我只是想病,只是不想生育。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爱别人了,我再也不可能和谁有孩子了,一生不能生育,我愿意!
泪,流了下来,热的。为什么这么冷的水,这么冷的心,居然还会流下热泪?很快,风又吹干了泪,冷了。
我开始头晕了,我抓着栏杆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终于,我的头靠在了胳膊上,手,还抓着栏杆。
……
周围是嘈杂的脚步声,睁开眼,绿色的人影在面前紧张地盯着我,“司杏,司杏,你怎么样?”
全身冰凉,腿是麻木的。我闭上了眼,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青琏端来了药,杨骋风让开,她过来给我喂药,我把头偏过去。杨骋风忽然跨了上来,抓着我的头,“你要寻死吗?”
我不说话,死不了,我知道。
杨骋风挥了挥手,青琏下去了,他说:“你要干吗?!”
我仍旧不说话。
他扳过我的头,我怒目而视,他眼睛里有一丝绝望,“司杏,你就把你的刺收收吧,我不会伤害你的,不会,我只是想让你过得更好,真的,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把头转过去,所有这些人有比你对我更狠的吗?
我气息奄奄地躺着,好像有些发烧,要是有抗生素就好了,怀上了也保不住,或者是个畸形儿——我打了个冷战,畸形儿!他有什么过错,生下来就是个畸形。我恨杨骋风,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另一个生命?他虽是我和杨骋风的父精母血,可他也是个人,我凭什么让他一生痛苦?
不会真怀上了吧?
我不由得转过头来,“是不是……真怀上了?”
“你要干什么?”他警惕地看着我,按着我的手也使了劲儿。
“我问你是不是?”我有些发疯。
他点点头,我腾地坐起来,左右给他两耳光,“你,你!”
“司杏,你就认了吧,低头认了吧,你就和我过日子吧,他……是你和我的孩子。”他语调低沉,充满了哀求。
真怀上了!我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杨骋风说得没错,我不会恨人,只会恨自己,我想给自己几个耳光!药我还是喝了,我不想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畸形。我不能选择他是否出生,我只能尽力让他生下来是个健康的人,我不想让他那么可怜,他将来是个人啊!
我为别人考虑,谁为我考虑?我不忍心伤害别人,可别人伤害起我来却是毫不留情。难道,我就是这报应?
自从得知我怀了孩子,杨骋风连应酬酒都不喝了,每次外出都早早地回来,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他又添了两个丫鬟——红珠和紫玫,实在忙得脱不开身,就让这四个丫鬟守着我,反复吩咐,如果我出了事,谁也别想活!哼,杨骋风,为了孩子你至于吗?若是我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你找一千个人拉着我也没用。我常常恨,这个死孩子,你爹是个大坏蛋,大坏蛋,该死的大坏蛋!
这天傍晚,青琏进来说:“夫人,少爷说他晚点儿回来。”
“不回来最好,是我三千年的福分!”我恶声恶气的,青琏不敢说什么,我来这儿已经快五个月了,她们已经知道我和杨骋风并不是什么和美夫妻。
能少见一眼都是幸运!我早早洗漱上了床,杨骋风,死在外面吧,别回来了,想想他碰我,就觉得恶心。
外面才敲过二更的梆子,我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着,有风声呼啸而过。要是我是风就好了,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到哪里去呢?似乎也没有地方可去。哪里是我的家呢?我翻了个身,琢磨着怎么逃出去。
到底是官家出身的人,杨府防备森严,跳墙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天天有人跟的我,要出去,还得从正门……我会易容就好了……正乱七八糟地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杨骋风轻轻地走了进来,我赶忙装睡,心里默念:千万不要碰我,千万不要碰我……
“司杏?”他轻轻地叫着我。我不吱声,竖起浑身的汗毛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他没有掌灯,轻轻地脱了衣服,一掀被子进来了。我浑身僵硬,果不其然,他的手揽了过来。
我忍住怒意,装睡!正这样想着,他把我往怀里一拉,我的后背贴到了他的前胸,杨骋风的气息微微的吹着我的头发,我皱着眉,忍着不说话。
他没有发觉,用手搂住我的腰,“小丫头,也就睡着了才能碰碰你,醒了像只刺猬似的。”他喃喃地说着。怎么没捅死你,扎你一身窟窿!
“什么时候能软和点儿?都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久,也没点儿情分,你要倔到什么时候?”他继续说。床!我的屈辱感又上来了,我要倔到你死,看着你死!
他轻轻地捋平我的头发,把头枕了上去,“上次打你疼了吧?脸都肿了……,我也不想弄成这样,是你逼的。”呸,我逼的?“唉,这是我第一次打你,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再气我,我都不打了,我也不舍得,舍不得。”
我盼着他早早地睡,絮絮叨叨的惹人烦。他用残了的小指慢慢地摩挲着我手上的疤,“其实我很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你真傻,怎么就不明白我才是对你最好的人。你只怪我,别人禁了你十年,怎么不怪他?别人也拿婚姻做交易,你怎么不说他?还有听荷的儿子,怨不得我,唉……,别倔了,倔得我都心疼了。”我不语,闭着眼继续听着。
“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伤心……君木头成亲了,前些日子我送了份礼去。不想和他再闹了,现在就想和你好好过日子,什么争啊抢啊的都无所谓了,我自己能赚到钱,何必去拿人家的。反正,你也到我这儿来了。”君闻书成亲了?心里的苦味儿泛上来。成亲好,做得对,人就得向前奔生活。泪却不知不觉地下来了,我躺着不敢擦,心想着别再哭了,可泪不听话,越涌越多。
“人家都成亲了,就你熬不过自己,非要倔。”他的语气有些低,“其实我也很佩服君木头,为了君家,什么都舍得了。”我的鼻子有些堵塞,不敢吸溜,怕弄出声音,只好微微地张开嘴喘气。
“什么时候你也能想开点儿?”他的额头抵着我的后脑勺,“我也算有个真正的娘子了,我真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只是不想骗你罢了。”
“丫头,转过身来看看我吧,看了人家十一年了,也转过身来看看我,也对我笑笑……”杨骋风喃喃地说着,不知不觉,他睡着了。
我轻轻地抽出手擦了擦泪。君闻书成亲了,好,我知道他娶王家小姐有他的苦衷,我理解他。人这一辈子总得有低头的时候,君木头,我替你高兴,加油!
泪越擦越多,枕头湿了一片。
司杏,人家都成亲了,你的命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