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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缘灭

  或许就像君闻书说的,我的心里只有自己,我的世界里也只有自己。我在唱独角戏,生死悲欢,都是一个人的戏。

  君闻书恢复语言功能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也要吃。”

  那是六月底,我把从圆珠湖上摘的小荷叶插进花瓶,又洗好了枇杷放在水晶盘里,转身见他正捏着吃,我上前夺走,一边说:“枇杷性寒,你不能吃,这是我的。”结果,他在后面说了一句:“我也要吃。”

  当时,我们都惊呆了。

  我看看手中的盘子,给他送回去。他也只是一笑,低着头又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个枇杷,才试探着叫了声,“司杏……”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这一声,我像等了一世。

  我不让他多说话,免得耗费力气。他也不勉强,只是缠着我讲《西游记》。我讲得脑肠干枯,一点儿新段子也想不起来了。他就点播旧的,每次必点猪八戒吃请的那段。只要讲到那儿,他就要前仰后合地笑一阵儿,挥着胳膊学两下,再和我笑一会儿。

  笑声,在琅声苑里越来越多了,所有事情仿佛都解决了。

  我也试图问他是谁绑了他,他说不知道,被人抓走后就被蒙着眼,关在一个很冷的地方,似乎是个地窖,每天只有一点点东西吃。后来有一天,他被人提出来在脑后打了一棍,再醒来时就发现和我躺在一起。

  他说这句话时一脸促狭,看着我小声说:“司杏,你也是我的娘子了,咱俩什么时候……”我瞪着他,他赶紧说,“喝合卺酒。”早喝过了,你不知道,我在心里说。

  有时我也在想,难道真的做他的妾了?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不敢和他提起。而且我也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我要告别他和眼前的一切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布店也开业了,我借口君闻书体虚,不让他出去,叫店里派人送账本来看,这样省事。

  这天,侍候君闻书睡了,我看了一会儿《太平广记》,也觉得眼皮沉重,打了个呵欠,扔了书也睡了。

  我模模糊糊地做起梦来,梦见荸荠站在我面前,笑着说:“我们又见面了。”他还是那样子,瘦瘦的,看我的眼神有些忧郁,也还是那么温和。我不知该不该上前,只是站在那儿问:“你的胳膊好了?”他说:“好了,就是心坏了,不能读书了。”我说你不能读就算了,不要紧。他摇摇头,“不能读书,我还活着干什么。”面前有个湖,他要往里跳,我死命地拉住他。两人正在拉扯着,湖里突然伸出一只黑手,把他拖了进去,我大叫一声:“荸荠——”坐了起来,浑身冷汗涔涔。

  君闻书也让我惊醒了,关切地问:“司杏,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点上灯,屋里影影绰绰地亮起来。

  “你脸色很不好,做什么梦这么可怕?”他柔声问。

  我摇摇头,荸荠怎么了,是托梦给我吗?

  “荸荠……是谁?”君闻书的神色还是很关切。

  我一愣,咬了咬嘴唇,“没事。”

  他下了床,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给我擦了汗,“荸荠……是不是他?”

  我咬着嘴唇点点头,他把我的手握在手心里,不说话。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荸荠是不是出事了?

  “不能和我说?”

  我看了他一眼,“我梦见他被什么东西拖走了,真可怕!”我回想着那只黑手,打了个冷战。

  他搂住我的肩,“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你忘了?”

  我的紧张劲儿还是没过去,真是反的?“你说人有没有命?”我反问他。

  “有。”我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干净利落。

  “为什么要这么想?”

  他叹了口气,“我相信轮回报应,种什么因便有什么果,这便是你的命。”

  那我的命呢,来到了宋朝?

  “你信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府里那么多人,你说我怎么单单遇上你了,不是命是什么?”

  那我与荸荠是什么缘分?我穿越到宋朝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和他们相遇?

  “你那时真丑,脸都是黑色的,谁知道这一遇,就一直到今天了。府里这多人,怎么就遇上你了?幸好,遇上了你,要不,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怎么就遇上你了?若是没有遇上,我还是个烧火丫头,现在也不会这样和你并肩坐着,也许早出去了。

  “你那时恨我不救你吧?我没办法,就像我是君家的儿子——这,便是我的命!”

  “为什么?”我侧头问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君家不好,以前害过人,把自己也害了,弄得大家都很惨。”

  “哦?”

  “人,最无用的是后悔。所以不要做错事,否则肯定会有报应。”他轻轻地说,有些悲伤。

  “我也觉得人有命。”

  “怎么又觉得有了?”

  “我原来在一个很好的地方,却不知足,天天唉声叹气,后来便到了你家……”我闭了嘴,抱歉地一笑。

  他用力搂紧我的肩,“不要紧,我知道大家都难受。我爹、我娘、我的两个姐姐、我,还有你。现在都过去了,该付出的代价付出了,应该都好了吧。”

  我没回答,还在想那个梦。

  “还在想他?”

  我点点头,“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我没有办法说。”

  “哦,为什么?”

  我摇摇头,“说不出来。”我带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来到这个朝代,又遇到一片寒冷,他是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也可能因为他是我在两世中第一个为之动情的人吧,痛得深,所以记得也深。想起他来,永远不同。

  “那我呢?”

  我扭头看见他正盯着我,又把头转回去,“不知道。”

  “不知道?”

  “嗯。”

  “都嫁了我,还不知道?”

  “那……是不算数的,给阎王爷看的,当时和夫人说好了。”

  “谁说的?我不许!”他捏着我的肩膀,好似怕我跑了。

  我苦笑了一下,“你不要娶王家小姐吗?”

  他不说话,黯然低下头,过了好久,才似下了决心地说:“司杏,你转过来看着我。”他眼里闪着坚定的光芒,“我们不要这个君府了,就咱俩,还有我娘,咱们不要君府了吧!”

  我有些愣,“什么意思?”

  “他们要的其实是钱,给他们就是了,把君府都给他们,我就不用娶她了。这样就剩下我娘、你,还有我,可我们会变得很穷,也要离开扬州,你怕吗?”

  我糊涂了,“少爷,你说什么?”

  “还不明白?我和王家的婚姻就是场交易,如果我不娶他家的闺女,就要把君家送给他们。我不要了,就要你,好不好?”他说得很清楚,也很坚定。

  我转过头来,“少爷别开玩笑,这么大的事!”

  “不,真的。”他把我的头扳过去,“是真的。像你一样,用鱼死网破法,反倒能活,我不愿成为活人质!你想一想,只要你跟着我。”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转过头来,“少爷,不行,别……”也许我确实老了,已经不相信这种抛家舍业的爱情了。

  “为什么?你并不怕穷,是怕我后悔?”

  我摇摇头,“为我,抛了君家不值得。”我隐约猜到了——君闻书拿自己的亲事保住了君家!

  “那你几次三番去湖州就值得?”君闻书有些激动,灯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不一样少爷,我什么都没有,就自己。你上有君家几代列祖列宗,我问问你,真到了地下,有何面目去见他们?你努力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都已经成功了,如今就这么放弃了?是你该做的事么?”他呆住了,我补充了一句,“更何况还有你娘,你让她风烛之年如何面对这种家变!”

  理智的成长,是感性的死亡。而爱情,是盲目和感性的。

  “少爷千万别说孩子话,也是一家之主了。”我的声音低沉下来。是,君闻书说得对,人不能由着性子,总要牺牲些什么。我们不都得向生活低头吗?

  “司杏,你很自私。”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愣了,“你的眼里只有自己,是你自己的世界,你不想为任何人改变什么或放弃什么。”我看着他,“我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说服你。你的那些原则,就那么不能放弃?比我放弃我的亲人都难?”

  我的心摇晃起来。

  是吗?我墨守的那些到底是什么?那些我作为现代人所认为不可让步的尊严、自由,还有忠贞的一夫一妻式的爱情,到底算什么?

  我无法回答他,也无法回答自己。

  或许就像君闻书说的,我的心里只有自己,我的世界里也只有自己。我在唱独角戏,生死悲欢,都是一个人的戏。

  天地之间,真有东西可以流传下去、坚持下去、等待下去吗?

  说到底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所谓的爱情、尊严、原则,哪一个是不会变的?佛说,不可执著。这也是执著的一种?

  夜,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的心声,孤独的,激烈的。或许,放弃吧,那些莫须有的东西,放弃吧!

  我抬头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也凝视着我。他的脸,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永远……

  我在他的怀中醒来,他还睡着。我悄悄地下了床,外面一片清凉。也许从今天起,我要放弃那些想法,彻底地变成一个宋代人。我能吗?在宋朝也生活了二十年了,该妥协了吧。哪怕人可以不死,不断地转世,但下辈子的事儿谁知道?来到宋朝,还是做一个宋朝人吧。我能吗?

  正迷乱地想着,侍槐匆匆走进来,“司杏,有封信,你的。”

  我的?从来没有信是直接写给我的,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撕开信,映入眼帘的字把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若要湖州小子的命,午时前,独自到庆余酒家,过时不候!

  下面清楚的写着一个字——杨!

  我心里咯噔一下,抓着信的手开始抖起来,荸荠……杨骋风要干什么?

  “司杏,怎么了?”侍槐关心地问。我没答话,拿着信发呆。

  “司杏?”

  “我出去一下。”我回房看君闻书还在睡,便轻手轻脚换了衣服出来了。侍槐还在外面站着,“你去哪儿?”

  “午时如果我不回来,你去庆余酒家找我。”现在是辰时两刻。侍槐有些担心,“要不要我和你一起?”我摇摇头,“少爷起来别和他说,问起我就说不知道。一定要这样说,侍槐,一定要这样说!”杨骋风这时候要干什么?我抓回来了君闻书的命,现在又到荸荠了!

  我看看自己的衣服,又回房换成小厮的打扮,还是这样方便些。我暗地里下了决心:不要慌,无论如何一定要小心杨骋风。我从来没输过,这次也一样!

  庆余酒家离君府并不远,隔了三条街。我一路走得极快,心里着急,身子有些软,什么也不敢想,就是往前走。到了,一所大酒家,进去后说找位姓杨的客人。跑堂的把我领到二楼拐角处一个非常僻静的房间前。我站着定了定神,才轻轻地抬手敲了敲门。

  “进来吧。”是他的声音——杨骋风!

  屋里只有他一人,坐在圆桌前端着茶杯定定地看着我。他一言不发,慢慢地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得我很不舒服,不禁皱了皱眉。

  “信中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站在门口,并不往里走。

  他喝了口茶,盯着我,“司杏,一年多没见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一点儿都没变,还是一贯的绿袍子,料子也熨帖了,全然不似上次见他的落魄样子,看来他的日子过得好了。

  “出落了,二十了。”他轻轻地说着,眼神有些恍惚。

  我压抑着担忧,“杨骋风,你叫我来要说什么?”

  “你就不会也和我笑一笑?十一年了,只见你对着别人笑!”杨骋风依然不着边际地说着,我忍不住想发火,“杨骋风,你叫我来到底要说什么?”

  他忽然笑了,“终于不叫那恶心人的二姑少爷了,怎么,我还没写休书,你就不叫二姑少爷了?我还想听你傻瓜似的再叫一声呢。”我刚要发火,听他不阴不阳地说,“听说你给君木头冲喜了?”

  我沉默。

  “真是应该恭喜啊!没想到你这种浑身是刺,脖子似铁的人也有低头的时候!”杨骋风的语气中充满了讽刺。

  我心里烦,“这和你无关。”

  “和我无关?我费了多少事,居然成全了他君木头!”杨骋风哐当一声把茶杯放到桌上,“人人都知道礼部知事素来惧内,他家闺女的妹妹是你能做得的?就你,连句软话都不会说,心比谁都高的人,我倒想看看到时候你怎么能把那声‘姐姐’喊出口!”

  我深吸一口气,“我喊谁姐姐是我乐意,杨少爷若为了这事儿操心,司杏感激,但不必了!杨少爷叫司杏来只为说这个?那我要告辞了!”我嘴上说着,脚下却没动。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还真是不知好歹,又傻又蠢!”

  我刚要发火,他转过身冷冷地说:“你乐意,我不乐意,你死也要死在杨家!君闻书想占了你做小,门儿都没有!”

  我冷笑一声,“腿长在我身上,恐怕杨少爷没有那本事吧!”

  “哼,司杏,你什么时候气儿都粗了?看来君木头还真是没少惯着你。你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本少爷是你怀疑得了的!”

  我越听越不耐烦,“你若翻来覆去地就是这几句话,那我不耐烦听。若是再没有别的话,司杏就先走了。”我脚下开始挪动,听背后他冷冷地说:“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片开。这诗你知道是造反的吧?”

  我心脏漏跳了一拍,这诗?!我转过身来,他怎么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有些阴鸷地盯着我,“自乌台诗案以来,本朝对文字的检点较以前偏重,多少人为此丢官送命。湖州那个傻小子,也不知摸了哪门子鬼头,在他抄的州府办事公文里居然有这两句诗。可这公文偏偏是上报的,还是上面先发现的,已经责令湖州府把人抓了起来,准备往上押。你的那个人,性命就在咫尺了。我就想问问你,想不想他活?”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是我当时在信里写给他的黄巢的诗。我把自己比作被关在院里的菊花,而他是在自由天空里生长的桃花,我希望和他在一起。我冷汗涔涔,他怎么……

  我板着脸不说话,心里却在盘算:这件事情究竟是真是假?我退后一步,冷笑一声,“杨少爷还真是费心,让司杏汗颜。只是他前些日子还给我来信,说好得很。少爷拿这话来吓人,不觉得有点儿不光明吗?”

  “哼哼,不相信?”他抖开一张纸,“湖州府的抓捕文书,你要不要看看?”

  我颤抖地接过去——是的,萧靖江,朱红的湖州府大印。“天下重名重姓之人多的是,杨少爷怎么能让我相信就是他?”

  “哼!”他有些恼怒,劈手夺过那张纸,“我看你就是找借口不管罢了!你可以不信,现在就走出去,我绝不拦你!”我站着不动,我不敢不信,那是人命,荸荠的命!

  “你要怎样?”

  “长话短说。”他又坐下来端起茶杯,“不是我要怎样,江山又不是我家的。”他抿了口茶,若无其事地环视了一下房间,口气轻松地说,“少爷我心软得很,这事儿也太突然了,看着你的面儿,我也只好出手救他一次。当然,你若是已经有了新欢,不管他的死活,那咱俩都省事儿。但你要是想他活嘛,也容易……”他放下茶杯,跷起腿,“拿你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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