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期待他吗?我有时瞎想着他会给我带回来什么东西,没想到,我却等来了君闻书的凶讯。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要给君闻书做妾,我不愿想,等他的夫人进门再说吧,一切都很遥远。我还是和君闻书去店里,依旧是小厮打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被人识破身份还要自欺欺人。原来不想掺和君家的事,怕到时抽不出身来,现如今,我也许真的出不了君家了。我知道,君闻书不会让我出去的。也许在潜意识中,我仍然离君闻书很远。
年要到了。君家上下为君如海守丧三年,终于到头了。仿佛是憋了很久,君府的颜色开始斑斓起来。还没到新年,就开始收拾着挑红灯笼、贴红窗纸,来来往往的人笑容满面。君闻书硬是拉着我上街,我也无所谓地去了。
“明年你就二十了,做几身像样的衣服好不好?也打扮打扮。”君闻书一脸笑意。
“都行。”
君闻书脸上飘着喜,立刻拉我去店里,让账房钱叔拿来最好的料子,躲进一个房间里,把那些料子挨个儿往我身上比,“这个太暗,这个太俗,这个太老,这个不好看……”我只管跷起腿坐着,一边磕南瓜籽一边吃蜜渍杏子,任由他像个陀螺似的不断地比来比去。
“哎,你倒是也看看啊!”君闻书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我的手……”我把手指举起来,对着他一捏又放开,顿时指间黏连着长长的丝。
“谁让你吃了?自己吃自己,也不嫌!”君闻书瞪着我。
“哼,你自己读自己,怎么就不说说?”我嘴里含着杏子也不甘示弱,君闻书忍不住笑了,“你这丫头,真是……”他抖着一块浅蓝色有暗纹的料子,“这个呢?”我一看,得,和他的湖青色还挺配,跟情侣装似的。什么都行,我没意见。“行,都行,不就是衣服么,我又不挑。”君闻书笑了,“是呢,你气量大,让人家费神,你悠闲地看着。”我也笑了,“少爷知道就好,反正我穿什么自己又看不见,还不都是你们看!我才不替你们费神呢!”
两人笑了一会儿便出了店,我不自觉地往身后看。“怎么了?”他也跟着往后面看,我摇摇头,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仔细地环视一圈,没有认识的人啊,奇怪。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还是不对,就是觉得有人在某个地方盯着我,我停了下来。
“少爷,你觉不觉得谁在看我们?”
他也四处看看,“没有啊,是不是你这阵子太累了?”
我摇摇头,是幻觉吗?
君闻书又看看身后,转过身来小声说:“我想拉着你的手走。”我笑了,想起那年在小摊前买钗的男孩子,时光过得真快,眼前的这个男人下巴都泛青了,还真有几分青涩男人的味道。
“我是小厮打扮,你是少爷,不怕被人说成是断袖?”我打趣他。
君闻书的脸红了,再没说什么。手拉手……我的鼻子有些酸,却没让他发现。
路过珠宝店,君闻书非让我进去,我犹豫着不情愿。果然,胖掌柜迎了上来,“这位是君少爷吧,早就听说过了,今日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眼睛早上下打量了我好几回。君闻书偷偷冲我做了个鬼脸,我们便匆匆地出来了。
“我受不了他打量你的目光。”他快步往前走着,好像怕身后有什么人追上来。
我笑了,“少爷还是缺少锻炼,你看看人家那些少爷,恨不得带一群女人进店,唯恐大家看不见。少爷以后也要学着点儿,以后喝个花酒什么的,也不至于太怯场。”
“你别趁机挤对我。”君闻书的脸色有点儿窘。
我吐了吐舌头,“奴婢可不敢。”
君闻书乘我不注意,轻轻地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人小鬼大,就你的嘴快。”
我哈哈笑着,“我嘴快,哪有少爷手快!少爷,您也二十一了,也该学学挑这些东西了,要不将来怎么给新夫人挑首饰?难不成,都要让人家自己买?那还不伤心死了!”
君闻书的脸本来有些红,听了我的后半句话却阴沉下来,“什么新夫人,别提她!”
“哟,少爷不好意思了。”我依旧笑着,“这新夫人进门,婆家总得送首饰,少爷都定了亲了,也该想着打点打点了。”
君闻书的脸色十分不好,“你能不能别提她,我娶她,你就那么高兴?”我的笑僵住了。
“虽然诛心,不过有时候……我也希望她死了吧。”君闻书吞吞吐吐地说。我一愣,这到底是什么婚姻?虽然并非相爱,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少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君闻书半天没说话,“也不为难,都过去了。不娶她,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为了君家,也算值了。”为了君家?我听得糊里糊涂,“少爷是拿自己的亲事换了什么?”
君闻书低下头,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才说:“是不是很看不起我?”我摇摇头,“少爷,如果君家真到了难以转圜的地步,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你真这么想?”
“少爷,我们都不是为了自己活着,有些责任,你必须得承担,没有二话。”
君闻书停下来望着我,“以为你会看不起我,说我……伪君子。”
我笑了,人都有弱点和缺点,我也是缺点满身的人,又怎会去指责别人。我现在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原因,别人无法指责。
“其实我也折腾了很久,没办法,被逼的,最后还是觉得君家……我得继承下来。”君闻书的声音有些低哑,“我什么都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觉得我……恶心。其实,我自己也觉得恶心。我恨自己,那么多圣贤书,白读了!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人总得向日子低头。司杏,你怨我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我看着他,我和他之间的这堵墙,是谁立起来的?君闻书想瞒我,我想躲着尽量不沾边,相互之间的距离就很远。
“少爷……”君闻书停下脚步,“对不起。”
他有些愣,“什么呀?”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说这句话,对于君闻书,我有些愧疚。
他笑了,偷偷拉了一下我的手,“真希望就是我俩啊,没有别人。”我没说话,没想过这个问题。再说吧,反正他的夫人也快进门了,君闻书二十一了,亲都定了。
“还买花不?”他有些期待地看着我。
“买。”无论怎样,花总是自在地开着,生机勃勃,让人觉得世界还是斑斓的,有希望的。我希望我的日子也是有希望的。
路上有各种杂耍小摊,我都不看,奔着花市就去,君闻书却拉着我停下来,“呵呵,那儿有吹糖人的,十二生肖都有,我属狗,你属猪,我去买个来。”他兴高采烈地要走,我喝了声,“别去!”他吓了一跳,扭头望着我。
“别买,我不喜欢。”我低下头,身上冰凉,心在颤抖。
君闻书看着我的脸色,“不喜欢算了,咱不买了。”两个人沉默地走着,“对不起。”我小声说。他捏了一下我的手,“不要紧,看你脸色发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们回去吧。”我点点头,坐上了车。
有些心病,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我可能接受和第二个人做同样的事吗?
灿烂的烟花、震天的爆竹、簇红的灯笼、显眼的窗花,是今年的君府。我早听说君闻书的新夫人是礼部知事的女儿,姓王,明年过门。有意思的是,媒人是林先生。我真怀疑这场婚姻到底是桩什么样的买卖。我头一次发现君闻书也有发狠的时候,他娶王家女,一定有重大的原因。其实他也很可怜,拿自己的亲事做交易。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只要把我逼到那个份儿上。
要做官家新郎的君闻书一有空还是和我在家谈天说地,或者比赛背书,或者互相出字谜。小吃不断地换花样,俩人笑语不绝,对亲事也不提。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或者,用前世颇为时髦的话来说: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君闻书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变化这么大,也没有再问我是否愿嫁他。也许他也觉得就这么混沌地过便好,就像我也不追问他接受这桩婚姻的条件是什么。我以前好像从来没有站在君闻书的角度想过问题,如今想了也没用。混沌之中,他和我都已经疲惫了。
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不知道是再努力追追就能得到,还是说已经是别人的东西就该放手。也许我对君闻书的意义,就像他说的,是两个人手拉手地走过他知道而我并不知道的困难。那君闻书对于我来说呢?一个偏执的人,一颗破碎的心。我自嘲地用了这种颇为文艺的句子,然后把目光望向窗外,今朝只抓今朝的虫儿,明朝的再说吧。
“司杏,睡了吗?”腊月二十八的晚上,他轻轻地问。
“少爷又有话,不白天说?”
君闻书笑了,“瞧你这张嘴,先堵了回来。你不知道,我这是白天不好说呢。”
我也笑了,我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地承认了。笑完之后,原来的警惕就消除了不少,“说吧,又是什么妖蛾子想趁着黑灯瞎火的扑过来?”
君闻书缓了缓,“初一去给我娘拜年吧。”
我的笑僵在脸上,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我不去。”
“你不早晚要去的吗?”
我不吱声,我怕那个老太婆,也没有动力去讨好她,她就像一座高高的神龛,离我太遥远了。
“司杏,别倔,她毕竟是我娘。她现在不像以前那么不情愿咱俩了,去拜个年吧,正经你也算是君家的……”君闻书的声音有些低,“儿媳妇了。”
我尽量挤出笑容,“瞧少爷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真抬举我了,君家的儿媳妇是王小姐。”
君闻书起身下床,“往里点儿!”
我看了看他,不做声地往里挪了挪,他一掀被子钻了进来,“小丫头,是不是不做点儿真的,就堵不住你这张嘴!”他的手摸了过来。
我笑了,“少爷这是拿了纸老虎要打谁?可不怕到了年关招鬼婆!”
君闻书不说话,开始摸我的腰,我有点儿害怕了,“少爷!”他不说话,继续摸索着解开我的衣服,“少爷!”我要坐起来,他按住了我,头低了下来,嘴堵了上来,我赶忙扭开头,“少爷不要闹了。”他抱着我的腰,“我不闹,你是我房里人这名儿传出去好几年了,我还没摸着你呢。”
“少爷!”
他不答理我,我的腰带已经被解开了,我真害怕了,奋力推了推他,“少爷别惹我发火!”
君闻书停下手,“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嫁?”
“少爷不是已经订亲了么?”
“我只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嫁?”
“少爷这是做什么?”
他又俯下身,压得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隔着衣服,我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真不能开玩笑了!
“少爷!”
“你什么时候嫁?”
“少爷这是逼嫁吗?”我不敢动。
“是,怎么了?”
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少爷今儿是怎么了?先坐起来,慢慢说。”
君闻书盯着我,慢慢地直起了腰,我赶忙收拾着坐起来,系好腰带。
外面的灯照进来,我俩的影子有点儿映在墙上,他伸手把我抱在怀里,“丫头,你都倔了多少年了,还不嫁?你要熬到我老?”
我强笑了一下,“少爷今儿说起这个来了。”
“二十一了,我再不说,难不成真要到老?丫头,说了多少遍了,我离不开你,没有你,我也支撑不到今天。”
“其实丫鬟说不上嫁不嫁的,不过是主子一句话,少爷这么说,抬举司杏了。”君闻书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他的声音也低了,“你非要把自己看成丫鬟?”
我也一愣,心里苦笑,“少爷不把我当丫鬟吗?”
君闻书摇头,“我不把你当丫鬟,若不是我家……”
我不说话了,若你不把我当丫鬟,你会不让我出去?我的心从来没有在君闻书身上,离了他,我就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可在他跟前,我就觉得很压抑,我不喜欢君家。
我轻轻地笑了,“少爷,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决定的事,似你,也似我。”
“我不管,我反正要娶你!”君闻书有些赌气,“我也不要做那夫子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嫁?”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笑了,“少爷不做夫子做什么?”
“做……”他龇牙咧嘴,“做吃你的老虎!”他伸手来抓我,我往后一退,一边躲开他的手一边胳肢他。他一缩,夹紧胳膊又伸手来胳肢我。两人咯咯地笑闹了一会儿,便倒在床上,他抱着我说:“说真的,嫁了吧,都多大了,正儿八经的老姑娘了。”
我模糊的答应一句:“知道了。”
“什么时候嫁?”
“过些日子再说吧,我困了。”我故意打了个呵欠,君闻书只好闭了嘴,把被子给我拉好,“那睡吧,反正你也跑不了,总有一天,你会愿意的。”
我躺在他怀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不怎么敢动。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我就这么得过且过地生活着,正月十五还和君闻书去庙里进香。我求了一个签,签上说: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分,自然不可谋。我强求什么了?或者是我强求吧,心下沉默起来。君闻书也求了一个: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我们面面相觑,却并没有请僧人解签。这东西信则灵,若真有人明白地解释了,没得心乱。
感觉不那么敏锐了,日子就过得飞快。二月二十是君闻书未来岳丈的生日,他要去拜寿,走时嘱咐了我一堆话,让我多加小心,没事不要乱走动,多吃饭,注意天气冷暖。我笑着应了。
“回来给你带临安城的好玩意儿。”他轻快地走了,带着侍槐。临安城的好玩意儿是什么?我暗自笑了一下,我都多大了,还带好玩意儿!
他不在,我一个人就不去店里,刚过了年,生意也不多。每日我依旧读书,坐在他的位子上,拿了他的笔乱写乱画,有时也伸头看看,隐隐地期待君闻书回来。
真的期待他吗?我有时瞎想着他会给我带回来什么东西,没想到,我却等来了君闻书的凶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