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五十六章 心殇

  这么多年,我苦苦地得到了什么?我输了么?输给了谁?我输给了谁?!

  冰雪消融,映衬着明净的天。自君如海死后,整个君家似乎慢慢地活过来,我觉得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家长猝死,怎么说都是个打击,君家却是在活,还是只因为君闻书给我造成的错觉?

  我十九了,这两年日子过得真快,现在我能经常上街,也得心应手地布置着琅声苑的生活,对君闻书也不似从前那么恭敬,偶尔也会开个小玩笑,但也就是小玩笑,该有的礼数还是得遵守的。君闻书笑我是韭菜合子,外面一层正儿八经的皮儿,里面是各种滋味的馅儿。他对我的表现做了总结——当我说“哦”的时候,就是不想听下面的内容;当我轻轻地说着什么时,就要发生对他不好的事;当我什么也不说,只盯着地面时,肯定是在肚子里叽里呱啦——我当时死都不承认,后来想想,至少第一条总结得还是正确的。

  于是我反过来还击他。当他说“唔”的时候,就是心里在盘算,等着你说下文;当他点头时,便是后面有更深的话要说;我特别指出,当他摩挲小乌龟时,便是有心事——他听了我最后这句话,先是一愣,哈哈一笑,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们真是越来越熟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槐树叶儿一点点地绿了,直至变成一片绿荫遮住了天空。雨天天飘着,把园子里的花木洗得青青翠翠的。下雨天是闲聊天,这时候我就和君闻书吃着烫干丝,或者吃豆腐包儿,然后天南海北地胡扯。豆腐包儿是我的主意,就是把薄薄的豆腐皮儿裹入黄豆芽、冬笋丝、冬菇丝,再抹一点儿酱,卷了就嚼。君闻书起先嫌动手抓着吃相不雅,我卷了一个塞给他,他吃了后又嫌我包得松松垮垮太难看。我说吃下去都是一样的,他又笑我是野人,抹了酱在我脸上,然后又笑成一团。

  我还曾动念头吃烤鸭,但不知转炉怎么设计的,只好作罢。君闻书见我有些懊丧就给我改良了一下,清蒸,一点儿盐都不放,然后把肉撕下来卷着吃,味道也不错。杨梅熟了,我们一摘就是一筐,我找来水晶盘子,把杨梅用盐水洗了,盛在盘子里给他搁书桌上,他每次见了都要高兴一阵。不过,夫子君闻书吃东西也脱不了夫子本相。他每天只吃十颗杨梅,上午五颗,下午五颗,不似我,大嚼一通,连衣服上都是杨梅汁,吃得直吐酸水。君闻书不得不皱着眉让锄桑请郎中,又逼我喝了两天粥。

  “司杏,”君闻书扬着眉叫我,“过来。”

  什么事?我走过去。

  他拉着我,“都要二十了,可是大姑娘了,瞧你这衣服!”他指了指。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吃杨梅溅的汁儿,抬头笑道:“不碍事,全当是染的花了。”

  他敲敲我的额头,“怎么就这么不讲究!”

  “又不脏,无非有点儿洗不掉的印子罢了,人家染我也染,谁不是染!”

  君闻书笑了,“怎么就有这么个不修边幅的丫头!按说你还是老庄一派的了?”

  我认真了,“少爷,我若真能当老庄一派,高兴死了,我宁愿羽化而登仙……”

  “呸呸呸,乱说什么呢!你敢登仙,我就在你脚上缚了石头,让你飞不成!”

  “登仙多好,多少人羡慕修炼之人,不就为了成仙吗?少爷不要搅了人家成仙的好事。”我摇晃着头,说得跟真的一样。

  “哼,成仙有什么好?连亲都成不了,我上哪里找人去?要成仙,也得先嫁了我再成,飞到哪里都是我的小娘子。”他若无其事地说笑。

  我的脸红了,这个君闻书,越来越出言无忌了,我以前没发现他的脸皮这么厚,真是夫子耍起流氓来,比流氓还流氓,让人防不胜防。

  六月,圆珠湖里的荷花开了新枝,锄桑也终于找好房子,引兰要走了。

  “少爷,我要出去了,过来和少爷告别。这些年蒙府里恩德,引兰记得。”引兰行了跪礼。

  “长大了,要出去了。”君闻书温和地说,“这些年伺候大小姐又伺候夫人,你也辛苦了。”

  我看见引兰的眼里有泪光在闪,是啊,她比我来的时间都长,又怎能没有感情?

  “引兰谢少爷,府里的大恩大德引兰一辈子都记得,少爷以后也多保重,愿府里一切祥和。”引兰磕了个头,然后问,“少爷能容许我和司杏姐姐告个别吗?”他把头转向我,“去吧。”我行了一礼,和引兰去了厢房。

  我关上门,“姐姐,我真要走了。”引兰的眼泪下来了。

  我也强忍着泪,“傻丫头,终于出去了,还哭什么?”

  “姐姐,我舍不得你。”引兰抱着我呜呜地哭起来,“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一面。” 我陪着哭,引兰是我在君府唯一能说说话的人,她走了,我怎么办?这往后在君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这日子……,唉,她走了,离开这里了,我呢?

  哭了一会儿,引兰擦了泪问我:“姐姐,你还打算出去吗?”

  “怎么不打算!”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出去!”

  “你舍得少爷?”

  我一愣,没有马上回答。

  “姐姐,你别出去了,我看少爷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不就是个二夫人吗,较什么劲儿?”

  “二夫人”这三个字刺激了我,我毫不犹豫地说:“不行,我要出去!”

  “姐姐!”引兰有些着急,“到底少爷哪个地方不如那个人?”

  我又一愣,哪个地方不如?“引兰,人是没有办法比较的,而且……”

  “不,”引兰摇摇头,“不相干的人没有办法比较,但对你好的人,还是有办法比较的。那个人,他为什么不愿意来找你?你出去了,他就会见你了?你骗自己吧,除非他好过了,否则不会见你。”

  “引兰,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好吗?我心里有些乱。”

  “姐姐,”引兰倒在我的膝盖上,“你要听我的,好好想想,别意气用事,都这么大了。十六岁的时候,少爷说收了你,当时夫人那么不愿意,差点儿没上了家法,少爷都不肯。现如今你都十九了,不也这么过来了,夫人也算是认了。你走,往哪儿走?少爷又会放你走?都到现在了,谁不知道你是他的人!他就是不愿强迫你罢了。你一向聪明,这事儿就想不明白?姐姐,你醒一醒吧,你出不去了!”

  “你出不去了!”我脑子里轰隆一下。收房之事自君闻书上次说了之后再无人提起,平日没人提,自己知道不是,潜意识中,我自以为也不算是回事,我没想过外人的看法,也忘了别人不会像我那么傻,更何况我还跟着君闻书东奔西走的。突然想起君闻书说“嫁了吧,别让我等着了。”原来他早知道了,只不过是等我——上床?!

  我有些生气,站起来说:“我去和他说清楚!”

  “哎呀姐姐,”引兰把我拽下来,“你犯什么牛劲儿!给你花你不戴,等着别人打脸啊!”

  “引兰!”我厉声说。

  “姐姐,我是拿你当亲姐姐,尤其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你再不爱听我也得说。少爷要家世有家世,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对你,更不用说了。咱不说别的,你说府里的丫鬟有一个能像你这样的没?你怎么就钻牛角尖儿了!咱下人出身,你还要什么?我真恨不得把你这头劈开,把你的脑仁儿拿出来晾晾!”

  我撅着嘴不说话,引兰见了叹了口气,“你别生少爷的气了。我也慢慢地看出来了,少爷为着这个家也很不容易,眼看着老爷没了,二小姐也就是个喘气儿的,家里都是他说了算,你没见这府里头可比以前暖和多了?咱说句实话,少爷对你好不好?当时为了收你的事,得罪了二姑少爷不说,还差点儿挨了家法,少爷为了什么?你若再想这想那的,可真有点儿不是人了!”

  我知道我欠君闻书的不少,但这不一样,我……“引兰,他收我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自己,他……”

  引兰叹了口气,“姐姐何苦非要这么想,女人这辈子,什么名分都是假的,得有人真心疼你,知冷知热才行。二小姐算是嫁着好人家了吧,可是正室吧,可怎么样?现在天天在竹子林里,连年饭都不敢过来吃!夫人让培菊提防着她,有意思吗?也就是个有气儿的活死人!”

  我无话可说,无言可辩。我能说的,也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不是的,不是的”。

  “姐姐,”引兰抓着我的手,“以后这府里就剩姐姐了,我也不放心。如果你真把少爷得罪了,他一狠心,真不要你了,你看夫人不往死里整你!”

  “她为什么那么恨我?”

  引兰摇摇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少爷。看样子夫人并不打算让少爷娶个他喜欢的二房。如果你真惹少爷伤心了,她一定尽早打发了你,越惨越好,她怕少爷反悔。姐姐,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现在除了嫁给少爷,已经不会再有好路走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不会再有好路走了……我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大脑根本不好使。

  “姐姐,多聪明的姐姐,一到自己的事儿,脑子就不会转了。不管为了什么,你都要好好地对少爷。咱不是耍什么心计,少爷也确实对你好,想让你留在这儿。别当我看不出来,你就说他脸上的笑都是从哪儿来的?我可没少听锄桑说你俩亲热的事……”

  “引兰!”我打断她。

  “行,我不说了。正经的,姐姐,不要赌气耍小性子了,你现在拥有了,不觉得什么,等你没有了,再回头想想,心里可是刀扎般难过。人啊,要惜福。少爷的心早晚凉了,你怎么办?或者,他就是不要你了也不放你,让你一辈子老死在府里,怎么办?”

  我心乱如麻,勉强笑了笑,“行了,我知道了,我会想的。”定了定神,“你外头都安排好了?往后有什么打算?”

  “锄桑说安排好了,栽桐他哥哥也帮了不少忙。那天我见过他,姐姐眼神不赖,确实像个厚道人,咱感激他一辈子,我正经认了他当哥哥,栽桐也高兴。姐姐,你猜我认他当哥哥还有什么事儿?”引兰歪着头问我。

  我脑子转了转,推了她一下,“鬼丫头!”

  引兰嘻嘻笑了,“有姐姐鬼灵精?姐姐让我背那假八字,又是什么想头儿?”

  我又推了她一下,“还不是为你好,小丫头片子。”

  引兰抱着我,“真是舍不得姐姐啊,姐姐往后要是出来了,一定要去找我啊!不过,我还是希望姐姐只是出来散散步,倒不希望你真出来。少爷是个好人,姐姐跟了他不会吃苦的。”引兰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我擦了擦眼睛,“傻姑娘,多为自己打算一下吧。”我绕开自己的事儿不想说了,“出去干点儿什么营生?”

  “我想好了,”引兰擦了泪,眼睛发亮,“等锄桑出来,我要支个小铺面,专门卖线。我就会那个,本钱也不多。”

  我心里疼,这种生活我向往多少年——外面的风,外面的阳光,自由自在地说笑,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只能点点头,引兰是个让人省心的,不像听荷,胆子小,不敢为自己打算。

  我们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都是些互相珍重的话,看看外面不早了,才不得不起身。走到园门口,她坚持不让我再送了。我应了,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这次,她没有偷偷地来,也没有偷偷地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擦了眼睛,又拍了拍脸,迎着风站了很长时间,觉得泪痕应该差不多干了,才往正房里去。

  “难受了?”君闻书低头看我的脸。

  “少爷别开玩笑。”

  “要不,我再把她追回来给你做伴?”君闻书还是玩笑着。

  “少爷别开玩笑了。”引兰的话说得我的心沉甸甸的。

  君闻书忽然拉着我,“别难受了,引兰走了不还有我么,以后有心事和我说吧,别老去找别人。”

  “少爷,我正经问你,你当真不打发我走吗?”他在我眼前,我心里乱,当时只想出这一句最直接的。

  君闻书的笑容僵了,“怎么又想起这个了?”

  “少爷还是说吧。”

  “是。”他直直地看着我,“你还用问么?”

  是,还用问么!我木然地点点头,便往书库去了。

  坐在椅子上,我的泪就下来了,怎么也止不住。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哭。从还没入府就想着出去,这是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我从来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不用想为什么。仿佛只有今天,我才正眼看了这个目标,仿佛是,第一次,看清这个目标。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很多信仰破灭的人会选择自杀。出府,这是我的信仰。可从头至尾,都是我跟自己玩儿。我就像是说梦的痴人,或者是那自大的夜郎,又或者是观天的青蛙,或者,我仅仅,是我,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想哭,如何都忍不住。我不伤心,心里麻木,脑子也没有意识,就是想哭。或许,争取了九年,我终于发现,出府根本是不可能的。是受骗?是绝望?是耻辱?

  我终于哭出声了。君闻书想过来,却叹了一声出去了。也许他知道,现在让我一个人待着是最好的。

  我趴在桌上,让泪尽情地流着。这一世,从最开始,我就是想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在阳光下活着,可我进了君家。我进了君家,我就没出得去。我从自己认为最隐秘的地方摸出荸荠给我的信,每封信我都整整齐齐地放好。看的次数太多,信封破了,我小心地糊上,信纸破了,我也小心地裱好。我慢慢地摩挲着,无数次,我摸过这些信无数次,那里隐藏了我曾经多么强烈的希望,而今,它们散落在桌上,没了生命……我心如刀割,不禁悲从中来,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飞来的,似乎又飞走了。又或者,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来过。难道,我执著一场,便是这样的结局?我的心痛得揪了起来。谁做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恍惚间感觉四肢发麻,心窝里像憋了一口气,就是喘不上来,我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血,落到信上,然后就倒在了桌上。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自己在哪儿,我只觉得心口很重,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我想把那东西推开,可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我像快要憋死了,想喊,喊不出来,浑身发软,喉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出来,然后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声音慌张地叫道:“司杏,司杏……”便再也听不见了。

  司杏是谁?好像是我。我是谁?不知道。我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来的?怎么来的?……

  两世的记忆在脑中翻腾,当年伤害我最深的老师说:“这么多年,你苦苦地得到了什么?”

  我的朋友说:“哈哈哈,不是吧,你怎么这样子了?”

  我的外甥说:“小姨,我想要啪啪圈……”

  不对不对,萧靖江说:“只要你想,便能出来。”

  君闻书说:“还用问么?”

  似乎还有一个人,我努力地看着,哦,是他,杨骋风,他说:“赌输了,你要认!”这么多年,我苦苦地得到了什么?我输了么?输给了谁?我输给了谁?!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