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我苦苦地得到了什么?我输了么?输给了谁?我输给了谁?!
冰雪消融,映衬着明净的天。自君如海死后,整个君家似乎慢慢地活过来,我觉得这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家长猝死,怎么说都是个打击,君家却是在活,还是只因为君闻书给我造成的错觉?
我十九了,这两年日子过得真快,现在我能经常上街,也得心应手地布置着琅声苑的生活,对君闻书也不似从前那么恭敬,偶尔也会开个小玩笑,但也就是小玩笑,该有的礼数还是得遵守的。君闻书笑我是韭菜合子,外面一层正儿八经的皮儿,里面是各种滋味的馅儿。他对我的表现做了总结——当我说“哦”的时候,就是不想听下面的内容;当我轻轻地说着什么时,就要发生对他不好的事;当我什么也不说,只盯着地面时,肯定是在肚子里叽里呱啦——我当时死都不承认,后来想想,至少第一条总结得还是正确的。
于是我反过来还击他。当他说“唔”的时候,就是心里在盘算,等着你说下文;当他点头时,便是后面有更深的话要说;我特别指出,当他摩挲小乌龟时,便是有心事——他听了我最后这句话,先是一愣,哈哈一笑,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们真是越来越熟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槐树叶儿一点点地绿了,直至变成一片绿荫遮住了天空。雨天天飘着,把园子里的花木洗得青青翠翠的。下雨天是闲聊天,这时候我就和君闻书吃着烫干丝,或者吃豆腐包儿,然后天南海北地胡扯。豆腐包儿是我的主意,就是把薄薄的豆腐皮儿裹入黄豆芽、冬笋丝、冬菇丝,再抹一点儿酱,卷了就嚼。君闻书起先嫌动手抓着吃相不雅,我卷了一个塞给他,他吃了后又嫌我包得松松垮垮太难看。我说吃下去都是一样的,他又笑我是野人,抹了酱在我脸上,然后又笑成一团。
我还曾动念头吃烤鸭,但不知转炉怎么设计的,只好作罢。君闻书见我有些懊丧就给我改良了一下,清蒸,一点儿盐都不放,然后把肉撕下来卷着吃,味道也不错。杨梅熟了,我们一摘就是一筐,我找来水晶盘子,把杨梅用盐水洗了,盛在盘子里给他搁书桌上,他每次见了都要高兴一阵。不过,夫子君闻书吃东西也脱不了夫子本相。他每天只吃十颗杨梅,上午五颗,下午五颗,不似我,大嚼一通,连衣服上都是杨梅汁,吃得直吐酸水。君闻书不得不皱着眉让锄桑请郎中,又逼我喝了两天粥。
“司杏,”君闻书扬着眉叫我,“过来。”
什么事?我走过去。
他拉着我,“都要二十了,可是大姑娘了,瞧你这衣服!”他指了指。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吃杨梅溅的汁儿,抬头笑道:“不碍事,全当是染的花了。”
他敲敲我的额头,“怎么就这么不讲究!”
“又不脏,无非有点儿洗不掉的印子罢了,人家染我也染,谁不是染!”
君闻书笑了,“怎么就有这么个不修边幅的丫头!按说你还是老庄一派的了?”
我认真了,“少爷,我若真能当老庄一派,高兴死了,我宁愿羽化而登仙……”
“呸呸呸,乱说什么呢!你敢登仙,我就在你脚上缚了石头,让你飞不成!”
“登仙多好,多少人羡慕修炼之人,不就为了成仙吗?少爷不要搅了人家成仙的好事。”我摇晃着头,说得跟真的一样。
“哼,成仙有什么好?连亲都成不了,我上哪里找人去?要成仙,也得先嫁了我再成,飞到哪里都是我的小娘子。”他若无其事地说笑。
我的脸红了,这个君闻书,越来越出言无忌了,我以前没发现他的脸皮这么厚,真是夫子耍起流氓来,比流氓还流氓,让人防不胜防。
六月,圆珠湖里的荷花开了新枝,锄桑也终于找好房子,引兰要走了。
“少爷,我要出去了,过来和少爷告别。这些年蒙府里恩德,引兰记得。”引兰行了跪礼。
“长大了,要出去了。”君闻书温和地说,“这些年伺候大小姐又伺候夫人,你也辛苦了。”
我看见引兰的眼里有泪光在闪,是啊,她比我来的时间都长,又怎能没有感情?
“引兰谢少爷,府里的大恩大德引兰一辈子都记得,少爷以后也多保重,愿府里一切祥和。”引兰磕了个头,然后问,“少爷能容许我和司杏姐姐告个别吗?”他把头转向我,“去吧。”我行了一礼,和引兰去了厢房。
我关上门,“姐姐,我真要走了。”引兰的眼泪下来了。
我也强忍着泪,“傻丫头,终于出去了,还哭什么?”
“姐姐,我舍不得你。”引兰抱着我呜呜地哭起来,“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一面。” 我陪着哭,引兰是我在君府唯一能说说话的人,她走了,我怎么办?这往后在君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这日子……,唉,她走了,离开这里了,我呢?
哭了一会儿,引兰擦了泪问我:“姐姐,你还打算出去吗?”
“怎么不打算!”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出去!”
“你舍得少爷?”
我一愣,没有马上回答。
“姐姐,你别出去了,我看少爷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不就是个二夫人吗,较什么劲儿?”
“二夫人”这三个字刺激了我,我毫不犹豫地说:“不行,我要出去!”
“姐姐!”引兰有些着急,“到底少爷哪个地方不如那个人?”
我又一愣,哪个地方不如?“引兰,人是没有办法比较的,而且……”
“不,”引兰摇摇头,“不相干的人没有办法比较,但对你好的人,还是有办法比较的。那个人,他为什么不愿意来找你?你出去了,他就会见你了?你骗自己吧,除非他好过了,否则不会见你。”
“引兰,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好吗?我心里有些乱。”
“姐姐,”引兰倒在我的膝盖上,“你要听我的,好好想想,别意气用事,都这么大了。十六岁的时候,少爷说收了你,当时夫人那么不愿意,差点儿没上了家法,少爷都不肯。现如今你都十九了,不也这么过来了,夫人也算是认了。你走,往哪儿走?少爷又会放你走?都到现在了,谁不知道你是他的人!他就是不愿强迫你罢了。你一向聪明,这事儿就想不明白?姐姐,你醒一醒吧,你出不去了!”
“你出不去了!”我脑子里轰隆一下。收房之事自君闻书上次说了之后再无人提起,平日没人提,自己知道不是,潜意识中,我自以为也不算是回事,我没想过外人的看法,也忘了别人不会像我那么傻,更何况我还跟着君闻书东奔西走的。突然想起君闻书说“嫁了吧,别让我等着了。”原来他早知道了,只不过是等我——上床?!
我有些生气,站起来说:“我去和他说清楚!”
“哎呀姐姐,”引兰把我拽下来,“你犯什么牛劲儿!给你花你不戴,等着别人打脸啊!”
“引兰!”我厉声说。
“姐姐,我是拿你当亲姐姐,尤其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你再不爱听我也得说。少爷要家世有家世,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对你,更不用说了。咱不说别的,你说府里的丫鬟有一个能像你这样的没?你怎么就钻牛角尖儿了!咱下人出身,你还要什么?我真恨不得把你这头劈开,把你的脑仁儿拿出来晾晾!”
我撅着嘴不说话,引兰见了叹了口气,“你别生少爷的气了。我也慢慢地看出来了,少爷为着这个家也很不容易,眼看着老爷没了,二小姐也就是个喘气儿的,家里都是他说了算,你没见这府里头可比以前暖和多了?咱说句实话,少爷对你好不好?当时为了收你的事,得罪了二姑少爷不说,还差点儿挨了家法,少爷为了什么?你若再想这想那的,可真有点儿不是人了!”
我知道我欠君闻书的不少,但这不一样,我……“引兰,他收我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自己,他……”
引兰叹了口气,“姐姐何苦非要这么想,女人这辈子,什么名分都是假的,得有人真心疼你,知冷知热才行。二小姐算是嫁着好人家了吧,可是正室吧,可怎么样?现在天天在竹子林里,连年饭都不敢过来吃!夫人让培菊提防着她,有意思吗?也就是个有气儿的活死人!”
我无话可说,无言可辩。我能说的,也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不是的,不是的”。
“姐姐,”引兰抓着我的手,“以后这府里就剩姐姐了,我也不放心。如果你真把少爷得罪了,他一狠心,真不要你了,你看夫人不往死里整你!”
“她为什么那么恨我?”
引兰摇摇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少爷。看样子夫人并不打算让少爷娶个他喜欢的二房。如果你真惹少爷伤心了,她一定尽早打发了你,越惨越好,她怕少爷反悔。姐姐,你怎么还不明白,你现在除了嫁给少爷,已经不会再有好路走了,你怎么还不明白!”
不会再有好路走了……我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大脑根本不好使。
“姐姐,多聪明的姐姐,一到自己的事儿,脑子就不会转了。不管为了什么,你都要好好地对少爷。咱不是耍什么心计,少爷也确实对你好,想让你留在这儿。别当我看不出来,你就说他脸上的笑都是从哪儿来的?我可没少听锄桑说你俩亲热的事……”
“引兰!”我打断她。
“行,我不说了。正经的,姐姐,不要赌气耍小性子了,你现在拥有了,不觉得什么,等你没有了,再回头想想,心里可是刀扎般难过。人啊,要惜福。少爷的心早晚凉了,你怎么办?或者,他就是不要你了也不放你,让你一辈子老死在府里,怎么办?”
我心乱如麻,勉强笑了笑,“行了,我知道了,我会想的。”定了定神,“你外头都安排好了?往后有什么打算?”
“锄桑说安排好了,栽桐他哥哥也帮了不少忙。那天我见过他,姐姐眼神不赖,确实像个厚道人,咱感激他一辈子,我正经认了他当哥哥,栽桐也高兴。姐姐,你猜我认他当哥哥还有什么事儿?”引兰歪着头问我。
我脑子转了转,推了她一下,“鬼丫头!”
引兰嘻嘻笑了,“有姐姐鬼灵精?姐姐让我背那假八字,又是什么想头儿?”
我又推了她一下,“还不是为你好,小丫头片子。”
引兰抱着我,“真是舍不得姐姐啊,姐姐往后要是出来了,一定要去找我啊!不过,我还是希望姐姐只是出来散散步,倒不希望你真出来。少爷是个好人,姐姐跟了他不会吃苦的。”引兰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我擦了擦眼睛,“傻姑娘,多为自己打算一下吧。”我绕开自己的事儿不想说了,“出去干点儿什么营生?”
“我想好了,”引兰擦了泪,眼睛发亮,“等锄桑出来,我要支个小铺面,专门卖线。我就会那个,本钱也不多。”
我心里疼,这种生活我向往多少年——外面的风,外面的阳光,自由自在地说笑,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只能点点头,引兰是个让人省心的,不像听荷,胆子小,不敢为自己打算。
我们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都是些互相珍重的话,看看外面不早了,才不得不起身。走到园门口,她坚持不让我再送了。我应了,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这次,她没有偷偷地来,也没有偷偷地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擦了眼睛,又拍了拍脸,迎着风站了很长时间,觉得泪痕应该差不多干了,才往正房里去。
“难受了?”君闻书低头看我的脸。
“少爷别开玩笑。”
“要不,我再把她追回来给你做伴?”君闻书还是玩笑着。
“少爷别开玩笑了。”引兰的话说得我的心沉甸甸的。
君闻书忽然拉着我,“别难受了,引兰走了不还有我么,以后有心事和我说吧,别老去找别人。”
“少爷,我正经问你,你当真不打发我走吗?”他在我眼前,我心里乱,当时只想出这一句最直接的。
君闻书的笑容僵了,“怎么又想起这个了?”
“少爷还是说吧。”
“是。”他直直地看着我,“你还用问么?”
是,还用问么!我木然地点点头,便往书库去了。
坐在椅子上,我的泪就下来了,怎么也止不住。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哭。从还没入府就想着出去,这是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我从来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不用想为什么。仿佛只有今天,我才正眼看了这个目标,仿佛是,第一次,看清这个目标。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很多信仰破灭的人会选择自杀。出府,这是我的信仰。可从头至尾,都是我跟自己玩儿。我就像是说梦的痴人,或者是那自大的夜郎,又或者是观天的青蛙,或者,我仅仅,是我,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想哭,如何都忍不住。我不伤心,心里麻木,脑子也没有意识,就是想哭。或许,争取了九年,我终于发现,出府根本是不可能的。是受骗?是绝望?是耻辱?
我终于哭出声了。君闻书想过来,却叹了一声出去了。也许他知道,现在让我一个人待着是最好的。
我趴在桌上,让泪尽情地流着。这一世,从最开始,我就是想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在阳光下活着,可我进了君家。我进了君家,我就没出得去。我从自己认为最隐秘的地方摸出荸荠给我的信,每封信我都整整齐齐地放好。看的次数太多,信封破了,我小心地糊上,信纸破了,我也小心地裱好。我慢慢地摩挲着,无数次,我摸过这些信无数次,那里隐藏了我曾经多么强烈的希望,而今,它们散落在桌上,没了生命……我心如刀割,不禁悲从中来,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飞来的,似乎又飞走了。又或者,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来过。难道,我执著一场,便是这样的结局?我的心痛得揪了起来。谁做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恍惚间感觉四肢发麻,心窝里像憋了一口气,就是喘不上来,我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血,落到信上,然后就倒在了桌上。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自己在哪儿,我只觉得心口很重,像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我想把那东西推开,可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我像快要憋死了,想喊,喊不出来,浑身发软,喉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出来,然后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声音慌张地叫道:“司杏,司杏……”便再也听不见了。
司杏是谁?好像是我。我是谁?不知道。我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来的?怎么来的?……
两世的记忆在脑中翻腾,当年伤害我最深的老师说:“这么多年,你苦苦地得到了什么?”
我的朋友说:“哈哈哈,不是吧,你怎么这样子了?”
我的外甥说:“小姨,我想要啪啪圈……”
不对不对,萧靖江说:“只要你想,便能出来。”
君闻书说:“还用问么?”
似乎还有一个人,我努力地看着,哦,是他,杨骋风,他说:“赌输了,你要认!”这么多年,我苦苦地得到了什么?我输了么?输给了谁?我输给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