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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君家之丧

  司杏,若是有下一辈子,希望我不是君闻书,希望我能认出你,多冷,我们都不怕。

  早上,我正侍候君闻书洗漱,侍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少爷,少爷。”他扑通一跪,“少爷,老爷他……”

  君闻书一惊,手上的盆掉了,水泼了一地,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侍槐,从牙缝里挤出来说:“说,老爷怎么了?”

  侍槐不停地磕头,“老爷他……殡天了。”

  君闻书握紧了拳头,默默地擦了脸,一言不发地走了。侍槐从地上爬起来,也匆忙跟上去,只剩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君如海死了?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死了!是急病、意外事故,还是遭人暗害?突然觉得屋子里有点儿阴冷,我赶紧把窗帘拉开,收拾了屋子便跑到书库坐下。

  栽桐在外面伸头探脑,小声叫道:“杏姐姐,杏姐姐……”

  “什么事栽桐?”

  “没事,我担心杏姐姐害怕。”

  我轻轻地笑了笑,“你想得真周到,上回听荷不也死了吗,怕什么!”

  栽桐摇摇头,“那可不一样,听荷是病没的,可是老爷……”他有些胆怯地打住了。

  我纳闷地问:“老爷怎么了?”

  栽桐看了看四周,小声说:“杏姐姐,老爷是自杀的。”

  “自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栽桐,你哪里听来的,莫不是胡说?”

  栽桐又四处看了看,“我刚从前面回来,那儿都闹翻了,大家传言老爷是自杀的,在内厨房旁的树林里吊死的,今天早上才发现,舌头老长,眼珠子都凸出来了。”栽桐说完脸色有点儿苍白。

  “那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吗?”

  栽桐摇头,“夫人正在哭呢,也不知少爷怎么样了。”君闻书,是啊,不知他怎么样了,我心里也有些惦记。

  想了想,我说:“栽桐,你能不能去临松轩瞧瞧,见着少爷,问他一声要我们做什么不?”

  栽桐应了就往东去了,我一个人倚着门沉思起来。

  这个奇怪的君家,到底有什么事?姐弟间全无情谊,君闻书宁可找我和林先生都不愿找他父亲,而君如海,如今竟死了!君家到底有什么事逼得当家人自杀?小半天的工夫,栽桐小跑着回来了。

  “姐姐,”栽桐气喘吁吁的,“我见着少爷了。少爷看着还沉静,只是脸色不大好,就是夫人哭得很惨,听说昏过去好几次。他说,他说……”栽桐缓了口气,“少爷说让咱们守好园子,别出去乱跑。少爷还特地让我告诉你,哪里也别去,别出园子,也别去后院,就在正房待着。少爷这几天要守灵,说你如果害怕,就睡在里间,要我睡外间。”栽桐一口气说了下来。

  我心里一动,都这个时候了,还想得如此细。

  “少爷说他要什么了吗?”

  栽桐摇摇头,“少爷说他什么也不用,你好好的,他就省心了。”

  我点点头,带着栽桐把一切见红的东西都拆下来,然后准备扫院子。我模糊地想起来,家里死了人,灵柩没出去是不能扫院子的。我让栽桐去前院拿白绫、白花、白麻布来,自己又回到君闻书的卧房收拾着。收拾好后,栽桐把东西也拿来了。我们套上麻布孝衣,系上孝带,我往四处看看,阳光很耀眼,但总觉得有些阴森。我真觉得君闻书说的守好园子有必要,于是我把不用的房门全锁上了,自己在书库坐着,让栽桐去厢房守着。

  一连三天,君闻书没回来。也对,他是独子,他不守谁守?只是这么个守法儿谁熬得住!况且天也热得很,尸首总放在家里怎么行,别引发什么瘟病,君闻书挨得那么近,可别沾上才好。

  第四天晚上,君闻书终于回来了,一身麻衣,两眼红肿,一脸的疲惫,还隐隐有些黑气,看着让人心疼。。

  “少爷。”我赶忙迎上去。

  君闻书抓住我的手,“你没事吧?”

  我一摇头,“少爷没事吧?”

  君闻书好像放心了点儿,“你没事就好,我我担心……”他不说话了。

  “少爷快过去歇着,这好几天了,可是受不住。”

  君闻书歪在榻上,我端了茶过去,放在他手边的小柜上,轻轻地问,“少爷要不要奴婢给您捶捶?”

  君闻书摇摇头,“司杏,我爹死了……”

  “奴婢知道,少爷节哀。” 我低声说。

  君闻书摇头,“没什么哀的,早就知道会这样。不知,他会不会怨我。唉,他死了,我也要活过来了。”

  我一惊,“少爷所说……”

  君闻书不说话了,倚在榻上,似有睡意。我站了一会儿,拿薄被给他盖上。“别走,坐在这儿,一个人,真不好受。”

  我搬了张圆凳挨着他坐下,望着他,想拍拍他的肩,终只是说,“少爷,别多想,这事儿发了就是发了,不由得我们。”。

  “司杏,我常常觉得人活着真累。”君闻书还是闭着眼。

  “少爷莫这么想,是不是这几天心力交瘁累着了?晚饭吃了没?再给您叫点什么?这时候,可是不敢有闪失。”

  君闻书摇摇头,睁眼看看我,又闭上了,“你也穿孝衣了。也是,你也是君家的人,你和我又一样了。”我没说什么,这时候就不要和他争了吧。

  半天,君闻书慢慢张开嘴,声音又苦又涩,“现在,君家……我当家了。”

  我低下头不说话,难道要我说恭喜少爷?

  “唉……”君闻书的叹息声像从地缝里传出来的,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少爷……”我不知怎么安慰他。前世我一位交情很好的异性朋友失恋了,我每天一言不发地陪他坐在足球场,我们是极好的朋友,无论我遇到什么苦难,他都不遗余力地帮助我、支持我。君闻书其实也可以做我的朋友,只是他是少爷,我是奴婢,身份阻碍了我们,我得守规矩。

  “我和我爹虽然不亲,但他也是我爹,现在没了,我……”泪从君闻书闭着的眼睛流在惨白的脸上,我的眼睛也酸了起来。

  “少爷,生死离别,我佛说,这是轮回,少爷只当老爷去另一个轮回吧。”

  君闻书并不睁眼,嘴里念叨了几遍“轮回”两个字,然后说:“这人世也真奇怪,一个轮回要认识一个轮回的人,一个轮回里全不记得上一轮回的事,难道,这人,真的只是那演戏的木偶?”

  我的心里也不好受起来,我是走了一个轮回的人,第二个轮回里,我仍旧不知道,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仿佛只是为了经过,像谁说的,我们攥着拳头来了,却坦着手走了,苦多乐少,终不能遂心。于是,我只好说:“少爷忘了?庄子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君闻书睁眼看看我,拉起我的手握着,复又闭上眼,我下意识的一动,却也没再动,他手中的温度传过来。“司杏,若是有下一辈子,希望我不是君闻书,希望我能认出你,多冷,我们都不怕。”

  我的泪出来了。多冷,我们都不怕。人自已渺小,又限在各种身份里,更加的渺小不随性,有时只是自己给自己设套子。

  我无言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无话。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少爷上床歇会儿吧,这档子大事离了还早呢。”君闻书站起身,我侍候他洗漱,给他脱了鞋放下帐子,看看时辰还早,便在外间坐下,拿了本李义山的诗就着灯看。

  外面二更梆子响了很久,雨密密地落到地上,这天夜里格外的寂静。我听见里间君闻书翻了个身,以为他要醒了,站起来再一听,又安静了,我便又坐了下来。

  君如海为什么会突然自杀?听意思,君闻书早料到了,挺奇怪的。可怜君闻书,还不到二十岁,就要面对君家这一大家子的事,真是难为他。我想帮帮他,可不知自己怎么能帮他,总觉得特别无力,他似乎也在瞒我,不想让我知道,唉,其实君闻书也是再孤独不过的人。想想白天他和我说的“多冷,我们都不怕”,心里还是酸酸的,人世冷,我们又各在各的套子里,我走来走去,寻了两世了,还是没寻着,还是觉得,冷。“多冷,我们都不怕”,真让人感触。

  我正想着,里间一阵翻滚,就听君闻书在大喊:“爹——爹——不是我,不是我……”我拿了灯走进去,轻轻摇着他,“少爷……少爷……”君闻书睁开眼,似十分害怕地往后躲了躲,眼神呆滞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我见他满头的汗,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

  “少爷做噩梦了?”我轻声问道。

  君闻书的眼神有些茫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朝四处看了看,然后问:“几更了?”

  “快三更了。”

  “你还没睡?”

  我摇摇头,“睡不着,闲着看看义山的诗。”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你说,是什么意思?”君闻书倚着枕头,上半身略微高了些。

  “说不好,义山的诗不比其他,意思晦涩,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君闻书点点头,“确是难懂,就像人活着,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我也点头,室内安静下来,就听外面的雨密密地落在地上,屋顶上汇集的雨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掉。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君闻书喃喃地吟了首老杜的诗,忽然说,“雨是好东西,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嗯,”我点点头,“还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君闻书轻轻地笑了,“你真是司杏。”顿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想,我也没有错。我爹,不会怪我的。”

  我询问地瞥了他一眼,君闻书却摇摇头,“也许一切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吧,你还是不要知道了。往后的难事,没有见不了人的,你可要帮我。”

  我糊里糊涂的,不知他说的什么,只好点点头:“现在说了是空话,但只要奴婢能尽上力,少爷到时就看着好了”。

  “我信你。司杏,不要紧,世上的人有悲有惨,我觉得惨比悲好。惨是身上的,悲是心上的。世上的事也有困有难,我觉得难比困好,知难解难,只要有勇气。但困……”他顿了顿,黯淡地说,“就是困住了,不出大价,是出不来的。”

  我越发不懂了,他却说:“不早了,你也睡吧,明儿还有事要忙。”我拿灯走到外间,收拾好后躺下,却明明听见里面一直都有翻转之声。

  君如海一直到七天后才下葬。出殡那天,所有下人都去临松轩跪送,一直跪到送葬的人回来才准起来。我的膝盖都直不起来了,幸好栽桐偷偷过来扶了我一把。

  君夫人苍老了很多,用“枯槁”这词儿来形容她一点儿都不为过。几天不见,她的头发枯白,脸色苍白,穿着白孝衣站在院中间,让人觉得阳光很刺眼。虽然她以前打过我,现在我却很同情她。人生有三大不幸,其中之一便是中年丧偶。我突然想起君闻彩出嫁和引兰偷偷告诉我的一些话,君夫人也着实可怜,虽是一家之母,却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保不住,做母亲的心可想而知。现如今老伴儿也没有了,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凄苦——只剩下君闻书了。人生三不幸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当时还没想到。

  府里更静了,死静。君闻书送完灵柩回来就病倒了,发烧、头晕、还腹泻,郎中来了几次都不见好,人看着越来越憔悴,我日夜陪在床边,端茶喂饭,唯恐有什么疏漏。听说君夫人更是倒在床上起不来,一时府里有些乱。侍槐有点儿熬不住,每天过来悄悄说些下人间流传的话,开始只是些神神鬼鬼的,后来慢慢地变成了君家要倒的传言,侍槐甚至亲眼见到有人往外偷东西。

  我知道这时候人心最容易乱,平日受压制的小人容易趁火打劫。看看君闻书的样子,觉得实在到了非说不可的程度。我问了侍槐,夫人那里到底怎么样?侍槐说:“我偷偷听引兰说其实无大碍,就是每天不起来,只躺着流泪。”

  我再看看君闻书,意识是清醒的,只是非常虚弱,但眼前也得强撑着了,毕竟他是君家的正主,我即便想出头管管,谁服我?我瞅着君闻书喝了药,便走过去问:“少爷,要不要我扶你出去晒晒太阳?”

  君闻书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少爷还是出去吧,见见太阳也好。我扶你出去,我们找个阴凉地儿。”六月了,太阳有些毒。君闻书想了想,点点头。

  我在茉莉花丛下铺了张榻,扶他坐下了,给他盖上小被。茉莉花香不断飘来,有小蜜蜂来回嗡嗡地跳着舞,在花丛中飞飞停停的,风吹过,花儿微微颤着,看着也让人舒心。

  “出来是好。”君闻书抿着嘴盯着那些穿来穿去的小蜜蜂,脸色舒展了一些。我递了菱角红枣羹过去,他接了慢慢地喝了。我把空碗搁在旁边,看了看他的脸色,才轻声问:“少爷可好些了?”

  君闻书摇摇头,声音微弱,“还是那样儿,就不见好。”他瘦了许多,显得颧骨高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少爷不见见几边管事的?”

  君闻书扭头看着我,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少爷养几天倒没什么,那边夫人也累着,眼瞅着府里有些事下人们也不敢做主,少爷不管管?”

  君闻书转过头看茉莉,赌气般地说:“一会儿也不让歇么,我是不是被上了套了?”

  我赶紧赔笑,“少爷言重了,司杏只是说……”

  君闻书抬了抬手,“我知道,压不住的东西都起来了。”

  我闭上嘴,他既知道,我就点到即止。坐了一会儿,君闻书自言自语道:“好些日子没见我娘,也该去问个安了。”他转头看看我,一会儿又说,“罢了,这时候你就别去了,我带了侍槐去。”

  君闻书十八岁了,即便在现代也是正儿八经的成年人了,更何况是在古代。他,真是成年了。

  傍晚,我背着人悄悄地拿了些纸钱、纸锭在僻静处焚了,又泼了些热汤水,自己暗自祷告了几句。古规不敢说有没有用,总是该尊敬的。君如海也许真的阴魂不散,那就送送吧。活人要活,要好好活,无论是不是君闻书对不起他,君家都是他的家业,君闻书也是他的儿子。君家好,君闻书好,也算他在这世间的延续了。送送他吧,别围着君府转,活人还是要好好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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