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也不知道,我的这封信,后来竟让自己陷入别无选择的命运。
日子这么过去了,也没有更好或更坏的迹象。君闻书总在外面奔走,回来便是一身的“烟尘气”,他现在连抱怨都没有了,更多的时候就是看着我,似有话说,而终究是一声长叹。君闻书十三的时候像个小老头,整天没有活力,如今十七了,倒觉得有二十七的稳重,不知变化在哪里,就觉得,长大了,有精神了,有担当了。
我天天也仅仅是收拾收拾他的屋子,打理打理琅声苑的事务。再也没听见临松轩那边有什么动静,我不关心,侍槐也很少回来说,君家的日子如同古井,沉静又沉寂,只是,这沉寂下面,又隐藏着多么汹涌的暗流,正在互相撞击,我那时并不知道。
虽然很勉强,我还是给荸荠写了信,但还是想办法开解他一番。看着一纸苍白,我心里也觉得无力。君闻书一脸的无奈,我也无奈。他不理解,那就不理解吧。有时我也自己检视对荸荠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想来想去,答案仍然是一个,无关风月。无论两个人的将来是什么,至少,他现在需要人关心。
日子飞快,我每天都在盼荸荠的回信,这种拉扯比吵架还难熬,我想知道他的消息,他这是怎么了?想想祠堂里他和我说的话,不会是真的吧?应该不是真的——哪怕就是做做朋友也好啊,我从来没和人家谈婚论嫁,真正想想和他过日子,也觉得遥远,似乎我们都是刚届成年的学生,有资格去做,但一切都像空中楼阁。荸荠,哪怕你就是和我做做朋友、聊聊天也好啊,我不放心你,你好不好?你就让我知道你好不好,再不济,我们也曾经认识一场,你好不好?
秋天又到了,没等到信,倒迎来了君如海的生日。君如海的生日年年过,因君家人情淡,我也窝在琅声苑,这档子事和我无关,没成想,今年却闹得动静挺大,听说是五十大寿,大小姐二小姐都要回来,我也不能不上心了。
“少爷,老爷五十大寿,您做个衣服?”吃完饭我问他。
“不用吧,往常的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别,您也是君家的少爷,难得两位小姐和姑少爷都回来,也不能弄的太随便了,好歹也关系着府里的脸面,喜庆的日子,人家都打扮的一身新,您那样子像是没人打理,怕夫人看着心里也不好。”
君闻书点点头,“也是,省得我娘又得着由子往这边塞人。”
“来个人也好,二娘也去了,少爷这边是少个管事的。”
“不是你一直在管么?”
“我哪行?”我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问,“少爷也知道,平素我自己的衣食都是能糊弄则糊弄,管管书、管管花还行,这方面,可是大不在行。”
“怎么不行?管的挺好不是么?——哎,说起书,今年的新书来了?”
“来了,都放在书库最外面的架子上了。”
“真好,又有书看了。这日子,如果没书,真是没法儿过,天天在外面和那些人应酬打交道,也就是回来那一会儿,看看书,我还是觉得自己像个人。”
我擦着桌子头也不抬,“少爷这是拿书做朋友呢。有时觉得佛家说的好,身体是臭皮囊,为什么臭?因为要碌碌奔走的供养,先是温饱,后是富贵,慢慢的,人就成围着臭皮囊转的真皮囊了——哟!”
桌上掉了根鱼刺,没留神,扎在无名指上,一小点红血冒了出来。君闻书起身,“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儿,一根小鱼刺,也出不了多少血。”
“算了算了,你旁边去,我来吧。”君闻书就要过来接抹布。
“可是不敢,”我攥着抹布继续擦着,“我没那么娇气,少爷从小到大是沾过抹布的?让夫人知道了,我还不得挨打?”
君闻书笑了,“刚还滔滔不绝的说臭皮囊呢,怎么,现在怕臭皮囊痛了?”
“没有臭皮囊,我也没了,必要的时候,还是要顾一下的。”
君闻书大笑起来,“横竖都是你的道理。不过,我觉得你说的也不对,人身是臭皮囊,而臭皮囊外面,还有层衣裳,我们要供养的,不止是臭皮囊,更有外面那层衣裳——光是臭皮囊,事情还好解决了呢。”
他瞅着我,我不敢往下硬接,只好装作没听懂,嘿嘿笑了两声,拿着碗出去了。
君如海的生日这天,我给君闻书换上新衣服。他喜欢青色,换来换去的总是青色衣服,这一次也是豆青色缂丝袍子。
“司杏,今天外头人多,估计没人往这边过。我可能回来得晚,你不要等了,也不要在园子里,回屋躺着吧,这些日子,你也瘦了不少。”他看着我,一脸的温和。我点点头,送他出了门,便拿本书回屋躺着看。
书是疗伤的最好的东西,只有它才能弥补你心口的裂痕。任何人都不能懂的心事,书懂;和任何人都不能说的话,可以和书说。你可以把书中的人当成你自己,尽情地大哭、大笑、大闹。所有情绪总得有出口,有人喝酒,有人玩闹,我便是安安静静地看书。自己的世界,一个人的世界,安安静静的,不盼谁来,也不要谁来。
今天看的是《楚辞》,我反复吟着《涉江》,热泪盈眶。人生多苦。再苦,还要追。不追,是不是就不苦了?可在苦和放弃间选择,我还是宁愿选择苦。
或者我追不回来荸荠,但我不愿放弃。我始终觉得,我和他不存在感情问题,不存在地位问题,我希望他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我就在原地等他吧。只要我能出府,再去找他,或许他就不会觉得我们之间有差异了。我想了一会儿,转眼便十七了,不知荸荠能不能等到。他等到等不到,我都得出去。退一万步,荸荠不等我,我出不出去?
出去!
出去是我自己的事,有没有人在外面等我,都要出去。出去不是为荸荠,而是为我自己,我想念外面那广阔的天地和灿烂的阳光,想念那可以自由说笑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舒心,荸荠也正站在那阳光下……心里一酸,荸荠,你真不等我么?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似乎有人在摸我的脸,睁眼一看,又是杨骋风!忍不住皱了皱眉,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又来了!让君家人知道,还以为我和他怎么了,我越来越不喜欢杨骋风了,看着他就烦。
“怎么瘦得这么厉害,脸色也不好?”
我不理他。
“看着胆子挺大,睡起觉来却弓得像虾米,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他兀自说着。
我继续沉默。
“……别不理我,好些日子不见了,什么事成这样了?”
过了一会儿,他怀疑地说:“是不是因为湖州?”
我心里一跳,他怎么就猜着了!
“我就知道是为了他,为了旁人,你也成不了这样子。”他有些酸意,“说你没指望了,你不听,非要自己找罪受。一个男人成了那样,也确实没什么指望,他总算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二姑少爷如无事请出去吧。”我躺着不动,压着心里的烦,觉得他像只猫头鹰一样,每次出来都没好事,上次君闻书失态就是听了他的满口胡言,这时候我不想再惹上他。
“又赶我走!司杏,不是我说你,男人就是女人的靠山,你老盯着那傻小子……”
我腾地拉开被单,把他吓了一跳,“二姑少爷,从我进君家的门你就总是来,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不来?”
杨骋风皱眉,“你这么烦我?”
“上次已经和二姑少爷说的很清楚了,我就是一个丑丫头,和二姑少爷不搭边。二姑少爷,你说得很对,他是个傻小子,可我这等下人也只能配傻小子。二姑少爷身份高贵,还请莫再来了。”
“都成这样了,还这大的脾气?司杏,你怎么就是不懂,似你这等人,是要吃苦的。”
“吃不吃苦,是我乐意,你有你的标准,我有我的生活,不劳二姑少爷替我费心!”
“我偏要替你费心,我愿意,还没人敢说不愿意!”杨骋风声音严厉,瞪了我半晌又缓了下来,“司杏,你就不想想,你这样的性子,几个男子能娶?女子无才便是德。几个男子容得下见识比自己还强的女人?那傻小子再怎么的,也是个男儿。你这样的,他也受不住。”
无话可说!我气狠狠的拉上被单,连头裹着。都是他,可恨至极!
“我查过他,他不配你,真的不配。状元三年才出一个,群仙领袖,天子门生,要能左右逢源,京中人情熟透。那个人,不用我说,你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吗?再退一万步说,他真考上功名就另说,就他现在那样子,若换成我,我也不想再见你。司杏,你万般聪明,就是不懂人,更不懂男人!唉,死丫头,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好好说。”
不听,赶快走吧。
停了停,“我也是中了邪了,明知道君木头在你身上讨不到什么便宜,就是心里不舒服。一来扬州,多么忙,也得来看看你,看你那张冷死人的脸。我就是犯贱……,你看你折腾得几个人都跟着难受……,算了,我也没办法了,总不能眼看着你这样。”他一掀被单,“起来跟我走。”
“你要干吗?”
“君闻书也是个笨蛋,眼看着你在君家越来越瘦,连个办法都没有,再弄下去不定要出什么事,我等不了了,走,跟我去前面,今天就走。”
“我不去!”
“司杏,”他忽然换了口气,“别竖着毛跟刺猬似的,我保管对你不会比君家差。姓君的这里有什么好?天天闷着闹鬼,一年到头喘不了几口人气儿,我每次来都要捏着嗓子装好半天。你这种性子,怎么受得了?我知道你是装不了闺秀的人,待在这个鬼地方,图什么?这地方允许你笑还是允许你跳?君木头会陪你说还是会陪你闹?姓萧的你也亲眼见着了,根本指望不上,你怎么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把自己憋屈成这样子,图什么?你这不傻吗!”
我长吸一口气,“二姑少爷,奴婢谢谢你的关心,只是真的,奴婢虽然是个奴婢,但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路,请二姑少爷不要再替奴婢想了,奴婢哪里都不想去,二姑少爷请回吧。”
“司杏你怎么就这么倔!好好说话你不听,你那是什么想法什么路?我问你,出了君家,你去找那小子,你能活吗?再给人当老妈子?你是能给人当老妈子的?你现在在君家有吃有喝你不觉得,出去你怎么生活?怎么像没经过事似的!这本朝里虽然出过经商的女子,但那才几个?哪个背后没人撑着?你是能对人曲意逢迎的?司杏,你现实点儿,君家这个破地方不想呆的是对的,但你也选个好去处,牛一样的抵人,你何苦?”
“二姑少爷,我谢谢您的好意,上次出去那几个月,我确实苦,但我真是宁可吃苦都不愿意……”
“住在那个破窝里,又湿又冷,和野人似的,脸冻成那样子,你还不愿意什么?”
一提起那个地窝子,我就忍不住要火:“二姑少爷,我再说一遍,地窝子再破,那也是我的家,君家不愿呆,但二姑少爷那儿也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有我的路,二姑少爷若真为我好,能不能尊重我一回?”
“尊重?”杨骋风重复了一遍,“司杏,你中了蛊了,我若是不尊重你,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了——算了,前面还在等我,你收拾,不,不用收拾了,我那里什么都有,跟我走吧,这个破屋子,不呆了。”
“杨骋风,你以为我是什么?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去!”前面是君家一家人,他敢这样说,嚣张至极,君家到了这个地步吗?还是我一个丫鬟无足轻重?
“不去也得去,我是你口中的二姑少爷,难道连个丫鬟都讨不到?原来只是不想这么快和君木头撕破脸,现在看来也无所谓了。他爱恼他去恼吧,惹恼了我,我把他二姐送回来!”
我咬了咬嘴唇,实在无话可说,真是对牛弹琴。我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躺下去,拉上被单。
“本少爷说的话你没听见?”杨骋风的声音里压抑着怒意。
听见了,想扇你一耳光!
他又过来掀被单,我忍无可忍,跳了起来,“杨骋风,今天不打一架,你是不是不死心!”我指着他,“我告诉你,你打死我吧,我也不会去你那个黑洞洞、阴森森的破地方!”
他愣了,“你说我府里是黑洞洞、阴森森的破地方?”
“是!”我气得发抖,来宋朝十六年了,从九岁开始就想着忍忍忍,我以为我能忍,可最后还是忍不住,这个猫头鹰来缠了又缠。我深吸一口气,“你若是想让我去,好,你打死我,弄具尸体去。要是打不死我,你便算了,以后不要天天和猫头鹰一样缠人了。你要我活着进你那个破地方,想都不要想!” 我气得四肢发麻,半天没缓过气来。我遇见过各种无耻的、不讲道理的人,但似他这种人,活了两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你怎么就那么不喜欢我的府邸?多少人巴望着去呢。”我不理他,索性跳下床穿上鞋子往正房去了,听他追来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得去,我非得让你活着去!”
我气得要飞起来了!赶到书库坐下,忽见锄桑进来了,“司杏,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没什么!”我气得声调都变了,杨骋风,还真是能气疯人。我是人,不是件物品,我有我的意志!气死我了,我拿了本书胡乱翻了两下又啪地扔到桌上。
锄桑搬了条凳子坐下,“还是为……那个人?”
我不吱声。不是为荸荠,而是为杨骋风,我一个下人,敢说吗?人家会以为我勾搭二姑少爷。
锄桑以少有的沉重口气说:“其实,我挺同情你。”我转过头来,他也一脸的哀苦,“咱这号人,什么时候能做自己的主。”
我看着他,“你怎么了?”
锄桑苦笑,“没什么,我也十七了。”
“是不是引兰?”
锄桑只是平淡地说:“想也是白想,我现在就和你一样,天天想着怎么出府。”
“这么说你和引兰……”我打住话头,往外看看。
“没有。”锄桑挠挠头,“就是想想。这事儿总折腾得人不好受。”
我不做声。有办法可想我早动脑子了,外面即便山崩地裂,我也不愿再待在这儿了。我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荸荠这样对我也好,下次出去就不找他了,看杨骋风还去哪里纠缠我!一想到这儿,我又责怪自己,怎能这样想呢,怎能不去找荸荠呢!
一直到完全天黑,君闻书也没回来,我怕杨骋风还在我屋里,便磨蹭着不想回去。想到杨骋风,我就头大,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怎么就盯上我了?哪辈子遇上的,纠葛到这辈子来了,我恨恨地想。
二更了,君闻书还是没回来,我实在耗不下去了,悄悄走到我的屋子里,先蹑手蹑脚地看了看,见里面没动静,才慢慢地摸进去。我怕杨骋风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阴魂不散,我脑袋里突然想到这个词。
第二天我来到正房,君闻书的脸色十分难看,也不和我多说话。我隐约感觉出事了,但主子们的事,也用不着我多问,就像杨骋风那番算计君家的话我无法外传一样。不一会儿,林先生来了,他俩又关在屋子里密谈。接下来的几天林先生都来,这是少有的情况。我悄悄地留意了一下,他走时面色很沉重,君闻书也很少说话,有时呆坐着,多数时候是在蹙眉沉思,几次见他看向我,似有话说,却终究没说。我不好奇,也不打听,确实如杨骋风所说的,君家阴森森的闹鬼气,这个地方,帮帮君闻书可说,我可不愿意待一辈子。
我给荸荠写了第二封信。我心里苦,能做的也就是写信而已。我相信有命,可我也相信,老天注定了你的一些东西,但一定也给你留了余地,让你能做修改,否则就没得玩儿了。相信吧,生死津头正要顽,老天也想和我们玩儿。我希望荸荠乐观一些,春试失败了,做人却不能失败。人生有大大小小的无数次战役,如果败了一次就低头,那怎么行!一蹶不振,是贬义吧!我想尽力说服他。我说,此或彼,好或坏,都是一时的,人死盖棺方定论,没必要太过挂怀。我说,你考不考得上,在我心里你都是荸荠,只要你愿意。我说,生活总是有得有失,不能一帆风顺,也许我们比别人多一些困难,但只要“化监狱为道场,则其往生品位尤高也”。我甚至说,我是奴婢,你是平民,其实从身份上来说,你仍然比我高一级,我不放弃,也希望你不要放弃。最后这句话,我十分不愿意加,虽然我对自己总有些鄙薄,却不愿意真的这样说。但是,如果对他有所帮助的话,我还是宁愿这样说。
外面菊花正盛开,我突然想起一首菊花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心下一悲,觉得很像我和他,便提笔添在上面。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荸荠,出去后我陪着你,让我们都好起来吧。
信写完了,我把它贴在胸口久久才拿下来,反复地摩挲着。荸荠,给我回信吧,给我回信吧。荸荠,人活着都不容易,你说你难,你可知道我风尘仆仆地走了两世,还不是一样地挣扎。人都要自己安慰自己。我念念叨叨地,希望能渗进信里,让荸荠听了去。后来我才发觉,今日我所说的也是小乘,好或不好都是相对的,总有人比你更糟糕。而我也不知道,我的这封信,后来竟让自己陷入别无选择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