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送来含笑花馥郁的香气,月光下,他黄绿色的缎袍闪着光,一刹那,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温柔?!
空地前是一片花丛,我现在知道了,那是含笑。含笑的香气极其馥郁,宜远远相闻。我甚爱其美人态,花开时仿佛美人的唇微启一条缝,然后香气扑鼻。含笑旁边高大的花木是木莲。木莲和木兰、木笔同种,前世我只见过木兰、木笔,却不知木莲的形态比它们更美更耐看。我在离杨骋风十步远的木莲树下停住,旁边就是袭人的含笑。木莲开得极盛,月光照不到我。
我行礼,“见过杨少爷。”我知道,杨骋风今夜前来绝非善事。我心里烦他,却无他法。他是君家未来的二姑爷,真的闹将起来,我不占什么便宜。君家的事,能躲就躲,更何况是沾着眠芍的。
他默默站着,不说话。我又行了个礼,“见过杨少爷。”他仍不说话,我有点儿烦了,站在我的屋前,却不说话!于是我又行了个礼,“不打扰杨少爷在此欣赏月色,先行一步,请杨少爷自便。”你是君家的准姑爷,站在哪儿是你的权利,我管不着。我抬脚欲走,却听他说:“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戏弄本少爷!”
我仍然退回到那片阴暗处,这里虽是琅声苑,人迹稀少,我却不想和他有任何纠缠。于是我笑道:“杨少爷言重了,您是君府的客人,又是君府未来的姑少爷,司杏一个君府的奴婢,怎敢忘了做下人的规矩!”
“哼,你几次三番与本少爷作对,该当何罪?”
我懒得和他纠缠,便说:“奴婢已经说了,奴婢并无此意,也不敢有这念头,若奴婢有什么不对之处,请杨少爷见谅。”
“见谅?我问你,秋天我娶了君家的老二,你便也会如此对我么?”
这问题极难回答,我答应是,便承认他是我的主子,以后恐怕纠缠更多。若说不是,我又得罪了他,他毕竟终将成为君家的姑爷。我想了想,仍旧笑了,“杨少爷娶了二小姐,二小姐便和杨少爷是一家人,司杏一个君府的丫鬟,自是对君府的每一个主子都尽下人之道。”
“哼哼,我看你倒是滑头得紧。君闻书给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对他?”他说着,已慢慢踱步过来。
“回杨少爷,奴婢不敢,只是尽下人之道罢了。”含笑确实太香了,我被熏得有点儿迷迷糊糊的。
他已经到了跟前,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拽住我的胳膊。我吓了一跳,一下子清醒过来,颤声道:“你……你干什么?”一边使劲儿抽胳膊,他的手却像钳子,纹丝不动。我火了,“杨少爷,你放手,你这是做什么,你放手!”我的另一只手拼命拉开他,“你放手啊,你快放手!”我使劲儿向后仰着。突然,他松开了手,我一P股跌到地上,疼得我哎哟一声。这个乌龟王八蛋,我想骂他,又不敢,只好气恼地说道:“你干什么?”坐在地上也好,离他远点儿,我索性不爬起来,装作揉胳膊,也不说话。
“不起来么?耍赖!”
“杨少爷请自便吧,我自会起来。”
他一步上前来,我收起胳膊,戒备地望着他,“你又想做什么?”
他并不答话,仍然盯着我,看得我身上发麻。反正死无对证,你总不能硬说甲虫是我放的吧!
好半天,他却笑了,“君闻书怪,弄了个丑丫头也怪。君闻书一个男儿,居然还需要个丫头来维护。丫头却又背地里算计人,这君家的人啊,哼哼……”言语中大有不屑之意。
“杨少爷说得真好笑。”我不示弱地回道,“堂堂三品大员的公子,又和我们二小姐行了聘,这大晚上的,在这个地方,恐怕让人非议。”
“非议?”他又往前跨了一步,我往后挪动,“你干什么?”
“哼,君闻书的好丫鬟!”他凑了过来,“你对你家那些木头主子怎么就那么好?今天本少爷明明看见你在那一堆丫鬟里跪着,送了你们大小姐,还在那儿偷偷地抹眼泪。啧啧,真叫一个感人!喂,到我娶那个君闻什么的时候,你也会哭么?”
呸,就你!你快把那眠芍给娶走吧,你娶回去,你家就热闹了。我别过头不理他,听他继续胡说,“不过,人家都在前面吃喝,抛头露脸,风风光光,就你,跟着一个穿绿衣服的小丫鬟走了,你们君家的主子对你果然不错啊!”我心里一动,难道我的行踪都让他发现了?他这么留心我做什么?
不容多想,我也笑道:“杨少爷这么留意观察君家,是因为着急见你的心上人么?”一语既出,我便自知失言。君闻弦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在人前抛头露面,往临松轩送君闻彩时,君闻弦和眠芍并没有去,这么大的规矩,我怎么给忘了!倒是我说错话了。
杨骋风果然笑了,“不错,我是着急要见我的心上人,只是她泼辣得紧,对别人总比对我好些。”
我不敢再往下接,该躲时躲,别自找麻烦,于是我沉默下来。
“说话啊!”他得寸进尺地,声调高了起来,脚下又往前迈了一步。
含笑太香了,我鼻子痒痒的,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先一愣,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看他那得意的样子,我决定讽刺他,“杨少爷好心计,一个小丫鬟都让你注意到了。君家有君家的规矩,像我这等下人,不在前面也有好处。要不,杨少爷到琅声苑,有谁招待你呢?”我故意把“下人”和“招待”两个词说得重了些。
“哼,司杏,”他收起笑,“你对君闻书这般忠心,他会对你如何?我可以告诉你……”他把头仰起来,“他是绝对不会放你去和姓萧的小子在一块儿的。”
我一惊,看着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一甩袖子,头偏到一边,“傻!你越这般对他,他越不会放你走。到有一天,你想要去找你的心上人时,他只会从中作梗。”
“你……你……”我忽然想起来,这样一说,我便等于承认萧靖江是我的心上人了。我正眼一瞧,果然,他虽歪着头,却紧紧地盯着我。于是我不动声色笑吟吟地说:“多谢杨少爷挂记。只是不好意思,我和萧公子只是患难的朋友,君少爷是我的主子,以后不敢再劳杨少爷费心了。”
他又冷笑了,“司杏,你是说我说的多余吧!那我们就走着瞧!不过呢……”他像只苍蝇一样,围着我转了一圈儿,“你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姓萧的那小子家世有限,你不要指望他帮你赎身。”
我念头一转,失声叫道:“你去查了他?”
“哼哼!”他极无耻地笑了笑,“我不是说了么,我随便写封信给湖州的老官,保准连他祖宗八代都查得清楚。你看,你老不信我的话,老拿我当恶人看。”
“他又不妨碍你什么,你查他做什么?”我冷冷地问。
“没什么。”他轻松地吹了声口哨,“司杏好歹也算我的一个熟人,我认识一下她所说的患难的朋友,也没什么不好。你说对吧,司杏?”
“你……你别打他的坏主意。”
“哟,心事不少,既维护着君闻书,又维护着那个萧……萧什么来着?”他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哦,对了,萧靖江。啧啧,你那小小的心儿还能承受得住么?”他蹲了下来。
“你干什么?”我往后缩,他伸出手似要抓我。“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我打开他的手,赶快从地上爬起来,离开树丛,站在月光下。
“哈哈,这不起来了嘛!装得倒是弱不禁风。”我气晕,死杨骋风,又让他算计了。我甩开他的手,“弱不禁风与你何干!”
“我舍不得你在那凉地上坐着。”他懒洋洋地说,“君闻书不疼你,我疼你。”和这种人不必废话,我懒得多言,采取沉默战术。
他也似极无趣地伸了伸懒腰,“今晚月色正好,本少爷想和你多谈一会儿,可君家那几段木头还等着我过去喝酒呢。不要紧,待少爷我娶了君家的老二,这园子便可经常来了,到时再和你叙叙旧也不迟。对了,今天拉你走的那个绿衣丫鬟看着眼熟,是君老二那边的吧?长得倒真标致,只是太小了。”
听荷?他说是的听荷!我一下子喊了起来,“杨骋风,你……不准你碰她!”
“这么激动?连本少爷的名字都喊出来了。”他冷冷笑道,“我杨府有的是人,君家陪嫁的人,我一个都不稀罕,可只怕你们君家非要送吧!你可以对着君如海喊,让他别把她陪嫁了。”
“你——”我的口气一下子软了,“听荷可怜,请你一定要好好对她。不……不用好好对她,只是别打她骂她,让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也别让她再跟着眠芍……眠芍是二小姐的大丫鬟,这样就好了。”
杨骋风看着我,“你这算求我吗?”
我点点头,“算我求杨少爷了。”
“哼!”他又仰头冷笑,“哪里有这样口气求人的。司杏,你没求过君家的主子吗?是这样求的吗?你好歹得跪一下,是不是?”他一副挑衅的模样看着我。
我跪的多了,下人的脸面不值钱,为了听荷,我认了。我双膝跪地,垂头道:“求杨少爷照拂听荷。”
杨骋风许是没料到我真会跪,他竟愣了一会儿。夜风送来含笑花馥郁的香气,月光下,他黄绿色的缎袍闪着光,一刹那,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温柔?!我甩甩头,我见鬼了!却听他极缓慢地说:“司杏,你不仅丑,而且还笨。”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对嘛,这才是杨骋风。他却一言不发地走了。
切,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膝盖。丑怎么了?笨怎么了?强于你心术不正!我关上门,收拾了一下,便倒在床上。
今天是三月十二了,我是头年腊月二十四寄的信,萧靖江怎么也该有回音了。他怎么了?病了?被发现了?庶母不让寄信?还是,不愿理我?我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杨骋风说不能对君闻书好,倒也有道理。我若一无是处,可能他会早早打发我出府。可是,把我打发给谁呢?引兰和听荷的脸依次出现在我眼前,听荷真可怜呢!我翻了一下身子。杨骋风干吗要打听萧靖江,他要对他做什么?纯粹是公子哥儿吃饱了没事情干,不会有什么敌意吧?萧靖江也不碍着他呀。唉,萧靖江还好不好?他不回信,会不会是杨骋风搞的鬼?一定是了,他拿走了我那封信。对呀,我今天还没和他要呢!萧靖江到底怎么了……我一宿辗转,没怎么睡好,结果第二天早上起迟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书房时,已经日上三竿,君闻书早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又在进行十几年如一日的读书功。我轻手轻脚地想从他身后经过,却听他说:“司杏,今天起晚了。”
“是!”我赶紧立正,垂头站好,“司杏昨晚睡得不安稳,故此晚了,请少爷责罚。”
“为什么睡不安稳?”
“因为……”我一时编不出理由,“昨日不知怎么的,就是睡不着。”
“是白天和人争斗得太强了吧?”啊?!君闻书转过身来对着我,“当着我的面揶揄客人,你的本领不小呢。”我还以为说虫子的事,还好还好。不过,既然他提到了,我也大大方方地说:“司杏不敢,只是司杏怪他笑我们琅声苑无人。”
这次君闻书没有皱眉,脸上倒是漾起了笑意,“你这丫头,知道那是谁吗?”
他!我知道呢,嘴上却只能说:“昨天您不是说他是大理寺什么人的公子吗?”
“嘿,你这傻丫头,那便是我未来的二姐夫。”君闻书说着,脸色突然阴沉下来。阴晴不定的,我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哦了一声,仍然垂手站着,却听君闻书慢慢地说:“昨天,谢谢你。”
谢我?我没听错吧!君闻书谢我?我来君家,不是挨打便是挨骂,从来没瞧见什么好脸色,如今,君闻书要谢我?我还是小心些为妙。于是我也不问为什么,直接向他屈膝行礼,“少爷言重了,奴婢只是一个下人而已。”
君闻书突然笑起来,“司杏,你还真奇怪呢。”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君闻书笑,我是说,真心的笑,露牙齿的笑。其实,他笑起来也挺好看的,眉毛弯弯的,让人觉得是发自内心的笑,虽然不如萧靖江温暖,至少比那假惺惺的、让人觉得别有所图的杨骋风好多了。原来,古板的君闻书也会笑呢!只是,他笑什么?
“拿去吧,你的。”君闻书递过一个信封,我只看了一眼,立刻心蹦到嗓子眼儿了——信封的右下角赫然有三点墨迹,这是我和萧靖江约定的标志!萧靖江!我脸上不由自主地堆满了笑,萧靖江,你可是来信了,你可是来信了。
君闻书似在观察我的脸色,“看来你心情不错呢,这封信如此重要?”
我赶紧收敛喜色,君闻书教导我们,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便是没教养,不稳重。果然,君闻书又背过身去。“谢少爷。”我行了个礼,准备去工作台看信,他又恢复了少年老成的状态,“哦,忘了跟你说,信是二月到的,哪天忘了。事情一忙,便忘了给你了。”我刚刚对君闻书的一点儿好感全没了,我说这信怎么还没到,原来是压在他手里了,可恶!我淡淡地哦了一声就要走,他又开口了,“要看信晚上回屋里再拆吧,白天要做事。”我听了便在心里大骂起来,杨骋风说得果然没错,不能对君闻书好,看来也和杨骋风差不多货色,没一个好人!我连礼都没行,直接进了书库。
一整天我都在想信里的内容,会是什么呢?我把信放在案头,一会儿抬头看一眼,一会儿用手摩挲两把。萧靖江的字不怎么好看,不过还顺眼。嗯,顺眼。我捏了捏,挺厚。我眉开眼笑起来。萧靖江也给我写了好多话呢,不知都有什么。我托着下巴痴痴地看着信,恨不得马上拆了它。
正胡思乱想着,讨厌的君闻书又发话了,“司杏,你过来。”又干吗?我嘟着嘴过去了。
“你看这句。”我伸头一瞧,无话可说。
“发乎情,止乎礼。”我张口结舌,如何?
“这句话怎么讲?”怎么讲?孔老夫子的话,怎么讲?我瞪着他,就是发乎情,止乎礼,什么怎么讲?
“不知么?”君闻书又皱起眉头,“既是不知,抄写一百遍。”神经病君闻书,大变态君闻书,你自己要做木乃伊还要拉上我!不就是发乎情止乎礼吗,你这个疯子!我不情愿地领命,拿起毛笔,画了一百遍交了差,每画一遍,心里就骂大乌龟君闻书。
好不容易等到君闻书歇息了,我草草扒拉几口饭,抱着信一溜儿烟地跑回房间,用剪刀小心地拆了封口,脸上立即笑意显现——果然,好几页呢,而且也和我一样,都是反正面的小字。我跳起来,转了个圈儿,又赶忙坐下来看信。
“司杏如晤”看到开头这几个字,我的眼睛倏地模糊了,没有稽首,没有叩拜,只有四个简简单单的字——司杏如晤。萧靖江啊萧靖江,你不和我说客套话,真好!如晤,真好!你说如晤呢,殊不知我写信给你的时候,也觉得你就在我跟前,我就是对着你说话呢。我把信往胸口贴了贴,又接着往下看。
他说,年关前和正月,都是衙门上下人情走动的时候,因此我的信压了很久才到他手里,那时已经二月十三了。他收到信立刻回了,希望我不要怪他。我翻到后面的落款,是二月十五。这样算来,到君闻书手里应该是二月底左右,可恶的君闻书!
他的信也和我的一样,都是说些日常话,读了多少书,吃了什么东西,哪天碰上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家里如何,庶母又作了什么怪,他又如何对付的……我一会儿抿着嘴笑,一会儿又跟着他皱眉。看到他说读书,我也想跟着看看。于是我下了床,找出笔,细细抄下他说的书名,准备也找来细细地读。虽隔着百里,但我们能读同样的书呢!
我把信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总是舍不得放下,觉得他瘦瘦的样子就在我面前。外面已经响过三更的梆子了,我才满面笑容地装好信,压在枕头下,吹了灯,甜甜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