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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未留

  小海棠,我打开这个页面时,简直呆住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做了这些。我一直是木讷而又漠然的人,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我的感情。看着你在痛苦中煎熬,我很想代替你,我想知道你的眼泪流了下来,灌溉了柔软的小草,不知道来年,会不会开出一地的记忆和忧愁。

  从现在起,它变成了真正的情侣博客,小海棠,我们一直写下去吧。写到我们再也写不动为止,再把它指给我们的儿孙看……

  ——摘自摘自小海棠大狐狸情侣博客

  01 白月光,一段夜的忧伤

  冬天来时,苏家被赶出了那栋小楼,因为新的市长即将上任,房子要给人家腾出来。

  蕾拉妈几乎把乌衣小城跑遍了才找到一处出租房,又破又旧,里面脏得难以下脚。蕾拉妈倒不抱怨了,显示出了难得的乐观,她说:“咱先住着,等你爸的事告一段落,咱们就回省城!”

  蕾拉变得沉默,她已经不想未来会怎么样了,她只是想老爸能尽快平平安安出来。

  丹姨一直叮嘱蕾拉,搬家时叫一声,井然和她都可以过来帮忙。蕾拉妈却不让蕾拉说,她说:“算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要是从前……”蕾拉不喜欢老妈这样,总是比什么呢?只是,她不想惹老妈生气,老妈说什么,蕾拉都不吭声。

  搬家时蕾拉妈已没心思收拾了,蕾拉只收拾了很少的东西出来,其余的都收在小仓库里。走了很远,蕾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回去,再跑回来时,手里抱着那件红缎子嫁衣。

  日子的凄苦一下子就显现出来,母女俩怎么也弄不好那个炉子。不烧,没办法做饭,屋子里也冷得像冰窖一样;烧,死活点不着,老妈拿了硬纸壳使劲扇,烟冒得满屋子都是。蕾拉呛出了眼泪来,她想:其实这样也好,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掉掉眼泪了。

  井然抱着一床厚棉被进门——那是丹姨特意做的,她怕住惯了暖气房的母女俩会冷,正好撞见蕾拉妈跟蕾拉一起掉眼泪。

  井然让蕾拉妈让开,他蹲下,用两根木柴架起来,在下面放上两团报纸,上面放上煤饼,然后点着报纸,报纸的火舌舔了木柴,木柴着了起来,然后煤饼也被点着了。

  蕾拉很认真地看着井然的动作,她想学会,以后这些都自己来做。井然说:“火着起来,用拌了水的煤压一压就行。睡觉前,最好是把炉子灭掉,不然煤烟中毒很可怕!”

  蕾拉点了点头,眼里又汪了眼泪出来。

  那个晚上,蕾拉跟老妈两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很冷,但是两个人从来没那么亲近过。

  蕾拉忘了从多大起她就再没跟老妈这样睡在同一张床上了,房子大了,跟老妈的距离也远的。

  老妈也显然有些不大适应。她起身给炉子压煤,她并没有听井然的话把炉子灭掉,灭掉太冷了,她怕蕾拉适应不了。

  重新躺下,她说:“放心睡吧,我看着呢。”

  蕾拉伸出胳膊搂住老妈。出事以来,那些从前总往苏家跑,恨不得把他们苏家当成至亲的人早就不见踪影了。

  就连小唐都不见了。这让蕾拉很伤心,她其实一直把小唐当哥哥的,他怎么也这么势利呢?最让蕾拉感觉温暖的便是丹姨跟井然了。

  小城里,什么事都是纸包不住火的。班级里的同学很快便知道了苏家发生的事儿。胖墩那帮女生眉眼间抑制不住的兴奋,蕾拉都自动把这些屏蔽掉了。杨海悦也是高兴的,那些天她出奇地话多,还很高调地找井然借书、借笔记。

  蕾拉给徐小桃发短信:真可笑,她们像跳梁小丑一样。

  徐小桃回:别理她们。抱抱你。

  蕾拉冷眼旁观着,倒没觉出来有多难受。其实,她一直没有把老爸当官或者自己有着什么样的优越感放在心上。只是,突然一下子把这些抽离了出去,有些不习惯,心里空空荡荡的。她可以无视那些人,只要井然还在身边,就好了。

  这世界上的人数不胜数,你在意的,也就那一两个而已。

  元旦前的那一天,蕾拉每件事都记得很清楚。

  那天是个星期天,下了大雪。漫天大雪把整个乌衣装点得银装素裹,像个硕大的雪娃娃。一大早,街上就很热闹,家家户户出来扫雪,孩子们则出来堆雪人、丢雪球、打雪仗。

  蕾拉妈一大早便出门了。临近中午,井然骑着自行车过来,帮蕾拉把炉子点着了。井然还去厨房拣了两只大土豆出来,埋在炉炕下面的灰里。蕾拉问他干吗,他笑,说:“大小姐,烧土豆吃啊!”

  土豆从炉灰里拔出来,香味四溢。城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大小姐苏蕾拉只吃过烤地瓜,什么时候这样吃过烧土豆呢?

  井然把一只土豆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还是烫得直跳,蕾拉笑起来。井然用嘴吹啊吹,不那么烫了,撕掉一块皮,土豆冒着白汽,热腾腾的。他递给蕾拉,让她小心烫。蕾拉忍不住上去就一口,还是烫到了,眼泪汪汪的。井然的手脏,翘着手指,用手背给她擦。蕾拉躲闪着,滚出眼泪的同时笑出声来。

  两个人一人捧一只热滚滚的土豆吃,窗外风雪弥漫,心是暖的。之后很久,每到冬天,蕾拉都很喜欢选两只土豆放到炉子下面烧。

  屋子里渐渐暖了起来,水汽融化了窗户上的冰凌花。窗上的水珠聚在一起,突然之间滑下来。

  蕾拉跟井然说夜里醒时,看到老妈还没睡,她在看着炉子,生怕真的睡着了,炉子灭掉了,煤烟中毒。蕾拉说:“从前我那么不懂事,总觉得她太唠叨,太自私,不体谅我爸,也不像丹姨那样知道心疼孩子……”

  井然默默地把土豆皮收掉,拿了毛巾给蕾拉擦掉她嘴边的黑糊,再递到她手里,然后陪着她坐在床上。他说:“蕾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什么事你都不能怕,只能接受,知道吗?”

  蕾拉侧过身看着身边的井然,她说:“狐狸!”说完眼泪汪汪的,她需要的就是一点心理支撑,井然说出来的话倒像是个经历沧桑的老者说的,为蕾拉指点迷津。

  蕾拉靠在井然的肩头。眼前的炉火跳跃起舞,摆弄着各种舞姿。

  井然说起自己的父亲,他父亲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符号,就像有一个人来过,你只知道他来过,却没有见到一样。蕾拉终于知道为什么井然身上总像有若有似无的忧伤,她不能想象母子俩相依为命的这些年经历过什么样的艰辛。蕾拉突然想起丹姨去找父亲的事,她问:“丹姨……她从前提到过我爸吗?”

  “没有啊,怎么了?她认识最大的官就是我们街道的主任,哪会认识市长?”蕾拉“哦”了一声,心里的疑团仍是没能解开。

  蕾拉老妈进家门时,外面的路灯都亮了。她的大衣上全是雪,人冻得发抖。蕾拉买的馒头、做的冬瓜汤都热在锅里。人是什么环境下就做什么样的事,无所谓坚强不坚强。从前两手不沾阳春水的苏蕾拉很快地学会了做饭,用丹姨的话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

  老妈的眼睫毛上都挂着霜,呼出来的气都是白的。蕾拉把她迎进屋,她一P股坐在床上,脸色白成了一张纸。蕾拉赶紧帮她脱掉大衣。脱鞋子时,老妈开始哭,山呼海啸一般。蕾拉的眼泪也瞬间流成了河,她抱住老妈,说:“妈,咱不哭,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什么事,咱都得承受着,咱不哭!”

  老妈的全身都在发抖。蕾拉把毛巾放在热水里拧了,给老妈擦了脸,然后拉了被子给她盖上。老妈在不停地骂苏静泽。蕾拉不知道老爸到底做了些什么,她也不想知道。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是她苏蕾拉的老爸,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夜终于还是来了,像是只怪兽,等着吞噬人间的一切,包括痛苦,包括无奈。

  下过雪之后,月光映在洁白的雪上,清冷明亮,照进这间小屋子里。炉火还烧着,被火舌舔到的木头偶尔会发出抗议的“劈啪”声。

  老妈没吃晚饭,蕾拉也没吃。蕾拉给老妈冲了杯果珍,自己也喝了半杯,然后两个人躺下了。

  老妈让蕾拉把灯关掉。蕾拉起身关了灯。两个人躺在一片白月光中,静静的。

  老妈说:“女儿,你说得没错,人生就是这样,再抱怨也改变不了什么。事情来了,只能伸出手接受它。你说得没错,真是没错……”

  老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她说:“以后没有爸爸这把大伞给你遮风避日,你自己要争气。别人家的孩子,像井然,还不是好好的吗?”

  蕾拉握着老妈的手,说:“妈,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蕾拉昏昏沉沉睡过去时,她记得自己还说:“妈,如果你觉得难受,就叫我……”老妈还在说着些什么,蕾拉已经睡着了。

  那之后的许多个日子,蕾拉总是失眠,她自责,自己怎么就那么贪睡呢?如果清醒着,怎么也不至于……

  是的,就是那个夜晚,蕾拉的老妈心脏瓣膜脱落了。清晨蕾拉醒来时,老妈的身体已经变凉变硬了。蕾拉撕云裂帛地喊了一声,光着脚跳到院子里,踩在雪上,针扎一样凉,她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她喊:“救命啊,快来救救我妈妈!”

  ……

  02 你抢走了我唯一的世界,你还得起吗?

  蕾拉老妈的葬礼办得很草率。省城里来了几个老妈的朋友,都抱着木然没有表情的蕾拉哭。徐小桃和马赛也来了,徐小桃的眼睛哭成了大桃子。马赛用力地给了蕾拉一个拥抱,他说:“回省城吧,转学手续我帮你办!”

  蕾拉的嘴角想扯出一点表情来,却很无力地放弃了这个念头。哭,已经没有了眼泪。

  对于未来,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样。

  老妈入殓那天,小唐扶着三姑奶奶来了,他足足瘦了一圈儿。三姑奶奶把蕾拉抱在怀里,心疼地说:“这姑娘,这姑娘太让人疼了……”

  小唐把蕾拉叫到外面,小声说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接受调查。他说:“你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你爸有个巴掌大的黑皮日记本,大概记了一些往来的钱财账目,放在书房的抽屉里。杨海涛他们来偷东西时拿走了。杨海涛落案后,苏市长询问过那本子的去向,杨海涛说当时觉得没用,害怕露馅,没用的东西都烧掉了,连同那天去偷东西时穿的鞋子都烧掉了。苏市长便信了。杨海涛收监后,就你那个同学,杨海涛的表妹去看他,他偷偷跟她说了这事。那本子他根本没烧,都扔在他家仓房的一个旧筐里。他说看来这本子挺重要,让表妹去找出来看看记了啥。你那同学找到本子,那丫头也真够阴的,直接送到了反贪局,当然,这幕后也应该是有人给出了主意的,不然凭那小丫头哪知道该往哪送……苏市长来到乌衣大刀阔斧做事,拆迁、建工业园区,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想抓他的小辫子还抓不到,这回正好……”

  蕾拉已经听不到小唐后面的话了,她豹子一样冲了出去。

  她冲进教室时,长脸班主任正在上课,见了蕾拉很是惊愕。蕾拉直奔杨海悦而去,杨海悦和身边的同学还没反应过来,两个耳光已经落到了她的脸上。蕾拉还不解气,脚也踢了上去,手狠狠地拉住杨海悦的头发。杨海悦的长辫子散开了,她尖锐的哭喊声把整间教室都装满了。

  大家从愣神的状态里反应了过来。汤庆波跳过两张桌子,从后面一把拉住了苏蕾拉的脖领子,苏蕾拉往后仰着,脸被勒得通红。长脸班主任喊住手,住手,可是谁会听他的呢?胖墩那一帮女生七手八脚按住蕾拉,蕾拉也不哭,也不吭声,只是怒目瞪着大家,仿佛全世界都是她的敌人。

  教室的门再次被打开,这回进来的是井然和小唐。井然喊:“放开蕾拉!”那树林一样的手都缩了回去,蕾拉坐在了教室的地上。小唐大步走过来,弯腰抱起蕾拉走出教室。

  那天的天很晴朗,天蓝得像一块透亮的玉,水汪汪的。风真冷,刀片一样,落到蕾拉的脸上,她紧紧地抱着小唐的脖子,无悲无喜。那些被她的同学抓出来的伤口远没有她心里的伤口深。

  小唐没有送蕾拉回那间小平房,而是把她带到了奶奶那里。三姑奶奶的屋子里真暖和。她盘腿坐在一铺火炕上,见到蕾拉,拉过她的手,说道:“丫头,听三姑奶奶的话,咱没事儿,咱什么风浪都能扛过去!”说完,把蕾拉搂进了怀里。

  蕾拉在那一刻放声大哭。恍然间,她的意识一点点重新回到了身体里,自己没有家了,母亲过世了,父亲进监狱了,然后呢?然后自己去跟人打了一架,全世界所有的手臂都伸出来打她……

  人生究竟还能有多让人绝望和无助呢?小唐絮絮地说了很多话,蕾拉努力抓住其中的字句:“当这里是家,当我是你哥哥就好……”

  蕾拉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说:“小唐哥,你真的不会赶我走吗?”

  徐小桃跟马赛过来跟蕾拉告别,还没放寒假,他们还要回去上课的。蕾拉抱着徐小桃,半天不吭声。徐小桃又掉了许多眼泪。马赛还是说:“蕾拉,我回去就帮你办转学,住的地方你别担心,我家、小桃家都可以!”

  那一刻,蕾拉突然意识到自己无家可归了。

  那个晚上,井然陪着蕾拉给她妈妈烧纸时,问:“蕾拉,你真的要回省城吗?”

  火光一跳一跳,渐渐地虚了,人脸也是模糊的。蕾拉眼睛又干又涩,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井然,只是一脸茫然地盯着那堆火,不断地往那堆火里放黄色的纸。

  “我妈说希望你留下来!”

  “你呢?”蕾拉突然觉得那是一丝希望,她的目光中甚至有一点儿紧迫的凶光。

  “我也希望你留下来!”

  “她抢走了我唯一的世界,她还得起吗?”

  “谁?”井然问。

  蕾拉不再说话。

  小唐来接蕾拉,他说奶奶一个人住着孤单,如果蕾拉能陪陪三姑奶奶,不管陪几天,他都很感谢。

  蕾拉知道那是小唐的善意。她起身跟在小唐后面,走了几步,回头对井然说:“井然,从现在起,我是个孤儿了。”

  说完,转身快步走走进了黑夜里。

  03 喧闹乐章里的一枚哑音符,再悲伤也抵不过时间

  蕾拉住在了三姑奶那里。三姑奶奶家的火炕真是暖和啊。小唐买来了各种各样的零食,他说:“网上说的,多吃些甜的,会少些悲伤。”

  三姑奶奶很拉风地白了小唐一眼:“净胡说。悲伤什么?这都是命,碰到了,就得受着。不拼命活下去哪儿行?咱蕾拉是个明事理的孩子,这点儿道理她懂!”

  蕾拉问三姑奶奶是不是自己命不好,三姑奶奶说:“这世界上的人命都好,又都不好。谁不经个七灾八难能活到老吗?”

  小唐故意逗奶奶多说些话,分散蕾拉的注意力:“那你天天还给这个算命那个消灾的,骗人呢吧?”

  三姑奶奶打了小唐一下:“让我算的人,信我的人,我说了,他们心里的病也就都好了,你懂什么?!”

  井然在旁边加了一句:“奶奶,你这是心理医生啊!”

  大家热热闹闹一说,蕾拉心里的痛便不那么尖锐了。

  很多痛在当时总是钝钝的,要慢慢在心里洇开,弥漫得漫山遍野。只可惜,蕾拉还小,很多事,她也并不懂得。

  一周后,蕾拉重新回到了学校。井然早已把她的座位换到了自己的旁边。蕾拉成了喧闹乐章里的一枚哑音符。她的神色淡然,无悲无喜。只是,谁也别招惹她,招惹了,她便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继杨海悦之后,胖墩也被蕾拉打过。蕾拉打起人来是不顾一切的姿态。长脸老师的一张脸长出了个百米跑道,但也无可奈何。

  苏蕾拉的狠劲让很多同学都害怕。汤庆波私下里跟杨海悦说:“她该不是受刺激过度,疯了吧?”杨海悦的情绪也很低落,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呢?爱一个人很容易,全心全意恨一个人,那得需要多大的力气啊?

  杨海悦的老爸不止一次在家里骂过她,说她不识好歹,苏家人没招惹着他们杨家,是海涛那小兔崽子不懂事……杨海悦很看不上父母这种小市民的感恩戴德,却也没办法跟他们计较。

  胖墩们自然不肯让苏蕾拉这样嚣张下去,她都虎落平阳了,她都落架的凤凰了,她牛什么牛?她算老几啊?当市长千金时都照打不误,现在收拾她不跟玩似的?小梅悄悄地把女生们的行动告诉了井然,她说:“你跟蕾拉跟得紧点儿,那帮妞没轻没重的……”

  那天,蕾拉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井然站起来,三步两步走到讲台上,他用黑板擦敲了一下讲桌,清了一下嗓子说:“我井然用我的这条命发誓,从现在起,谁再说蕾拉一句坏话,或者故意挑衅,我井然都不会放过他。不信,大家都可以试试!想打架也尽管放马过来。”

  井然一向是沉默且与人为善的,他放了狠话出来,同学们都面面相觑。胖墩她们虽然不忿,但也只得消停下去。

  日子还要照常过下去。过元旦时,马赛跟徐小桃又跑了一次乌衣市,三个人在街边的小面馆里吃了一顿饭。马赛又提出带蕾拉回省城的事,蕾拉摇了摇头,她说:“我哪也不去,我就留在这里。”

  送走徐小桃和马赛,蕾拉又哭了一回鼻子。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井然握住了她的手:“蕾拉,你还有我,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亲人!”

  蕾拉抱住井然,眼泪泛滥成灾。

  蕾拉的至亲里只有一个姑姑,在加拿大,她过新年时会回来。她在电话里说要带蕾拉出去。蕾拉是不想走的,至于为什么要留在乌衣市这伤心的地方,她也不知道。回省城其实是不大现实的。徐小桃家自己的房子都很小,她怎么能再住进去呢?自己跟马赛非亲非故,凭什么住到他家去呢?

  如果是住校,钱就得姑姑出,蕾拉还不想伸手向姑姑要钱。蕾拉妈有张工资卡,也够蕾拉生活一阵子了。

  蕾拉想:再熬上两年,考上大学就好了。

  三姑奶奶倒赞成蕾拉别走,她说:“丫头,哪都别去,就在这儿陪三姑奶奶。”蕾拉点了头。

  丹姨没事便也来三姑奶奶这里坐坐,做做针线,陪三姑奶奶说说话。有时候,就在三姑奶奶这儿做些好吃的,她跟井然也一起吃。

  蕾拉从来不提老爸苏静泽,却总是从梦里惊醒过来。三姑奶奶在蕾拉睡时念了几句,又烧了只苏静泽用过的旧信封。蕾拉的噩梦果真就被赶走了。

  放寒假了,蕾拉和井然还是会去图书馆,还是会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只是海棠树的叶子早就落得精光了,树上光秃秃的。蕾拉托着腮看着窗外,这才多少日子呢,怎么就天翻地覆了呢?命运真是会捉弄人啊!

  井然看一本书看得很入迷。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书,他很快便能沉浸进去。

  过小年时,蕾拉的姑姑苏静淇来了。一进三姑奶奶家的门,便抱着蕾拉哭了起来。蕾拉总共见过她没两次,要说感情也没有多少。只是血缘是个太奇妙的东西,还是让她对这个满身名牌身上有好闻的香水味道的姑姑有了亲近感。

  姑姑里里外外把三姑奶奶这里看了个遍说:“这儿条件这么差,你怎么能住这儿呢?”蕾拉很不高兴姑姑这样说,她说:“姑,奶奶和小唐哥都对我很好。如果没有他们,我恐怕就住大街上了!”

  苏静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跟三姑奶奶赔笑:“大娘,你是我们苏家的大恩人!”

  苏静淇很果断地决定,她要把蕾拉带到加拿大去。她说:“我就这一个哥哥,就你这一个侄女,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蕾拉没接茬儿,她只是淡淡地说:“姑,给我爸雇个好律师吧。”

  姑姑离开那天是除夕前一天。

  蕾拉穿着白色的羽绒服、红色的马丁靴,围着红色的毛线围巾,窝着腰像个流浪的小孩子一样走在空旷的街上。偶尔有几个顽皮的孩子从街巷里扔出来个炮仗,吓蕾拉一大跳。

  天上飘下雪花来了,一片一片的,是仙女做鸭绒被时不小心漏下来的羽毛吗?蕾拉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在她手心里化成了一滴泪。

  姑姑对蕾拉的倔犟很不高兴,她说:“人这辈子总有几步是关键,你留下来,在一群非亲非故的人中间,又在这样落后的小城,将来什么样,就没法说了!还有,如果嫁了那个司机小唐什么的,这人生灰头土脸的,有什么盼头?”

  蕾拉很不喜欢苏静淇盛气凌人的样子,她说:“那群非亲非故的人在我最困难无助的时候都在我身边。我留下来,他们也没什么便宜可占的,倒是我给人家添了很多麻烦,那小司机也没有要娶我的意思……”

  蕾拉突然懒得说了,姑姑出去这么久,很隔膜了。

  姑姑还是出钱给父亲请了律师,坐车回省城时,她落了泪,抱住蕾拉说:“无论什么时候,姑姑都是你的亲人,有什么困难,或者是想出去,打电话给我。”

  蕾拉的心也变得很柔软。

  自行车链子“哗啦哗啦”地在身后响起,蕾拉回过头,看到小唐。小唐穿着暗蓝色的旧羽绒服,胖嘟嘟的脸冻得通红通红的。他用脚支在地上,说:“上车,奶奶都等着急了。她蒸了黏豆包,现在回去还能吃上热乎的。”

  蕾拉跳到小唐的后座上,拽着小唐的羽绒服。小唐的旧自行车又“哗啦哗啦”往前滚了。苏静泽出事以后,小唐已经不给市政府开车了。三姑奶奶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让小唐在靠近国道的地方开了间汽车修配厂。

  远远地看到奶奶家昏黄的灯光,灯光照出一两米的光亮来。小唐停下来,说:“蕾拉,以后就把我当成你哥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蕾拉的鼻子一酸,抬起头。她以为抬起头眼泪就不会掉下来,可是,眼泪还是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04 腾空而起的烟花,映出了谁的未来?

  那个除夕过得很特别。丹姨和井然也跑到三姑奶奶那里一起过年,再加上小唐,五个人,五个姓。井然难得地开玩笑,说这是联合国年会。

  三姑奶奶也格外高兴。她一直跟小唐的母亲合不来,每年小唐爸妈三请五请她也不过去,她也不让儿子媳妇回来陪她过年,所以,从前都只是小唐这个孙子跟她两个人过年。小唐说以前才没意思,不到十二点,奶奶就关掉电视睡觉了。哪像现在,人多,这么热闹。

  丹姨手巧,包的饺子是各种各样的,有麦穗,有白菜,还有一只只胖胖的小猪。蕾拉跟着学,馅却里一半外一半地冒出来。井然的皮擀得好,看到蕾拉出丑的样子,伸出手来刮蕾拉的鼻子。蕾拉的鼻子上被井然的手刮上了一层面,像变脸的小丑。三姑奶奶和丹姨都笑了。倒是小唐,拿来毛巾让蕾拉擦脸。

  春节晚会上,赵本山演的小品很搞笑,井然跟着蕾拉学着说那里面的笑话:

  “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机,OH YEAH!”

  “下自己的蛋,让别人说去吧!”

  三姑奶奶找了花生、硬币,还有一小片葱让包进饺子里。蕾拉家从来没这习俗,不解这是何意。丹姨说:“吃到花生就是人很花,不实在。吃到硬币,来年发大财啊。吃到葱,不用说,聪明啊!”

  井然说:“我肯定吃到葱,我这样冰雪聪明的。”蕾拉笑了,说:“真是皮厚!”

  饺子下锅,也快敲十二点的钟了,井然跟小唐扯着一千响的鞭炮出去放。这是蕾拉在乌衣过的第一个年。

  外面的鞭炮响成了一片,井然在外面嚷着叫蕾拉出来看焰火,蕾拉不肯。丹姨和三姑奶奶知道这样的日子,蕾拉的心里一定不好过,便也撑着兴致努力让蕾拉开心些。

  三姑奶奶给蕾拉披上自己的花棉袄,说:“走,咱都出去放花,把霉气都赶走,来年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蕾拉被丹姨和三姑奶奶拉到了院子里,一只只钻天猴“嗖嗖”地钻进了暗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夜空里。井然点了一只拳头粗的彩珠筒。一只只彩珠冲上天,然后变成无数个五彩的星星落下来。

  蕾拉的手机响了,电话里徐小桃大呼小叫:“蕾拉,蕾拉,新年快乐!”蕾拉仰望天空,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很幸福的。虽然老妈过世了,老爸又出了事,但是,身边还是有这么多人陪伴着她。

  回到屋子里吃饺子前,丹姨和三姑奶奶都给了蕾拉压岁钱。井然嚷着不公平,伸出手去说:“我也要!”

  丹姨白了他一眼,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个女儿,蕾拉又乖又漂亮,不嫌丹姨的话,以后就叫我干妈吧。”

  蕾拉的鼻子一酸,轻轻叫了声“干妈”。三姑奶奶赶紧打岔儿说:“她是干妈,我就是亲奶奶,以后不许跟奶奶见外!”

  蕾拉搂住三姑奶奶的脖子,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小唐把一盘盘圆滚滚的饺子端了上来,说道:“我要吃到硬币,明年发大财!”

  井然先下手为强,拿着筷子一只饺子一只饺子夹。丹姨打了一下他的头,“就你聪明!”

  蕾拉倒没挑,一口咬到葱,笑了出来,夹给井然看。井然故意拉长一张脸,说:“苏蕾拉同学,请简化一下sin(A-C)cos(A-B)是多少。”

  蕾拉“哧哧”地笑:“我不管,反正我吃到葱了。”

  小唐大声嚷:“我吃到硬币了,我一定会发大财的!”

  三姑奶奶姑笑得合不拢嘴,说:“我就等着享我孙子的福了。”

  井然说:“看样子,我只有……”话音未落,井然不说话了。蕾拉和小唐异口同声说:“完了,‘杯具’了!”

  果然,井然吐出嘴里的花生。

  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吵吵闹闹,蕾拉心里的伤被盖住了一样。有些东西只能遗忘,有些痛苦只能慢慢让它褪去颜色,不然怎么办呢?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

  除夕夜,大家谁都没睡。三姑奶奶讲起自己年轻时受的那些苦,她说,真是饿啊,饿得眼睛都绿了,见到草都想啃两口。家勇的爷爷用一袋玉米面就把我换来当了媳妇。我哭得三天三夜没吃饭,可人是扛不住饿的。

  家勇就是小唐。小唐“嘿嘿”地笑着。丹姨也讲古,说起自己从前最想要的就是一台缝纫机。她说:“哪想现在人能的,在网上都能买来东西。”

  井然在淘宝网上给丹姨买了一台锁边机,丹姨觉得很神奇。

  蕾拉不想自己的坏心情影响到大家的兴致,她面带微笑地听着他们说的话,偶尔问个小问题。蕾拉的身上穿着丹姨给她织的红色的毛衣,很漂亮。蕾拉说:“丹姨,你做服装设计师,一定让那些大品牌的设计师们都羞愧死。”

  丹姨说:“还是俺们蕾拉会说话。”井然嚷着喊吃醋,心里却是希望老妈能多爱蕾拉一点儿。蕾拉实在是太可怜了。

  大家不知道的是,焰火腾空而起时,蕾拉闭上眼睛许了个愿,她希望老爸在里面能够平平安安。她想,无论等多久,她都要等他出来,守着他,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她也希望老妈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自己跟老爸一切都好。

  05 松涛声声,你听得见我的真心吗?

  春天再一次光临,蕾拉变成了沉默乖巧的女生。每天上学、放学,跟狐狸玩一会儿,然后回三姑奶奶家。三姑奶奶已经收关,很少再给谁算命。她说:“人命在天,听天由命好了。”

  小唐哥的生意做了起来,不好不坏,一天能有一辆车停在门前修,已是大生意。闲暇的时候,小唐便看起了武侠小说,金庸的、古龙的、梁羽生的。三姑奶奶竟然也爱看电视里的武打片,小唐边看电视边给奶奶讲,祖孙俩过得很乐呵。

  海棠花陆续绽放出小蓓蕾时,苏静泽的案子判了下来,无期。

  蕾拉没有去审判现场。苏静淇找的律师来跟蕾拉谈了一次,他让蕾拉做好心理准备。他说:“我会尽量帮你爸爸的,他来乌衣这些日子,还是做了许多工作的。”

  那天她也没有去上课,躺在三姑奶奶的火炕上,像只懒猫。井然拉她,“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蕾拉懒得动,三姑奶奶给蕾拉找来件酱紫色的米麋鹿图案的长毛衣,蕾拉只好起来。穿上酱色的小靴子,配上水磨蓝的牛仔裤,蕾拉高挑清瘦,一张脸完全摆脱了婴儿肥。三姑奶奶给蕾拉围上了一条银丝的小丝巾,说:“我家孙女多漂亮。井然,你带她出去,很多男生肯定想揍你。”

  井然挥了挥胳膊,虚张声势:“我是史瓦辛格。”三姑奶奶可不知道啥瓦啥格的,她说:“好生看着蕾拉,少一根寒毛,我饶不了你!”

  井然的车筐里放着一只大大的超市的袋子。蕾拉问是什么,井然笑了一下,说:“保密!”

  蕾拉坐在井然的后车座上。阳光很好,在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光亮亮地闪到两个人的脸上。

  如果一切仍是从前那样该有多好,心无尘滓,什么都不用想,悲伤闪得远远的,她还是那个骄傲、任性、世界都在手里的苏蕾拉。可是现在,她能拥有的是什么呢?

  蕾拉不知道井然要带自己去哪里,只是紧紧地搂着他的背,任凭风从耳边滑过。

  出了城,井然停下车子,拍了拍车梁,说:“来这边坐。”

  蕾拉顺从地坐到前面,井然的双臂环过来,蕾拉的马尾扫到井然的脸,井然侧着点头。风从两个人之间穿过,蕾拉觉得自己能感受到井然的呼吸。

  当透龙山风景区的门出现在蕾拉的眼帘中时,蕾拉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她不知道原来透龙山并没有那么远,骑着车居然也就到了。

  只是……她害怕,她不愿意接近它。她的一只脚落到地上,目光凝视着近得让人很有压迫感的山,她说:“我要回家!”

  井然把蕾拉从自行车上抱下来,宠溺地拉着她的手:“什么都别想,一切都听我的!”

  蕾拉很倔犟地立在原地,目光垂到草地上。井然说:“蕾拉,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也许你心里的伤痛是我永远都无法触及的,但是,我希望陪在你身边,一直一直……”

  蕾拉抬起头,满眼都是泪:“他说过要带我和我妈来的,他说过要带我们来的……”

  井然把她揽在怀里:“我知道的,我知道,所以我才希望你能来这里看看,听听松涛的响声……”

  那片松林在山腰上。井然拉着蕾拉往上爬,山路很难走,但是有井然的牵引,蕾拉终于站在了那片松林间。

  一棵棵红松身板拔得比直,高耸入云。地上陈年落下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

  蕾拉变成了不知所措的孩子。天空是一片瓦蓝的镜子,几片白云悠闲地望着松林里的两个孩子。

  井然伸开手臂喊:“我来啦!”

  山里回旋着井然的声音:“我来啦!”

  蕾拉也学着井然的样子,慢慢地伸开双臂,闭上眼睛,然后像爆发似的大声喊:“透龙山,苏蕾拉来了!”

  两个人都闭上眼。风悄悄地穿过松林,松林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闭上眼睛,沉静下去。这样的沉静中,蕾拉觉得自己忘记了所有,没有烦恼,没有忧伤……此时,她拥有最多的、最宝贵的就是凡尘中所没有的宁静,整个人融进了纯粹的自然之中……一直到风停下,涛声也停下。

  许久,蕾拉睁开眼,依然意犹未尽。她说:“我看到了天堂,我听到了天堂的交响乐……”

  井然轻轻地笑了。他找了一块巨石边的空地,从大塑料袋子里拿出塑料布铺在草地上,然后拿出吃的来。

  蕾拉早上没吃饭,在松林间,拿着面包、香肠,吃得格外香。井然说:“还有一年半我们就要高考了,你想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蕾拉的目光望出去很远很远,她说:“我现在一看书就头疼,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高考。晚上躺下,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羽毛,一点儿重量都没有……”

  眼泪从蕾拉的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滚了下来,井然伸手给她擦去。他说起了父亲。人跟人真是不能比的。井然的性子虽然有些懦弱,但如果有邻居的小孩子说他没爸爸,井然的拳头也是很硬的。那些个滴水成冰的冬天里,家里没柴,母亲去城边打草,井然就踩着冰碴儿往回背,他说:“我很恨那个人,他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却又不给我一点温暖和庇护……”

  蕾拉突然想起丹姨那天去市政府,她问:“我干妈认得我爸吗?”

  “见过吧。”井然不懂蕾拉为啥问这个。

  蕾拉的心里卷了一团麻,分不出个头绪来。她倚着井然:“唱支歌给我听吧。”

  井然轻轻地哼起方大同的《妹妹》。蕾拉心里咯噔一下,井然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会不会像小说和电视剧里那样,井然是自己的亲哥哥?丹姨是被自己父亲始乱终弃的女人?

  蕾拉打断井然:“关于你爸,我干妈一点儿都没说过吗?”

  井然思忖了一下说:“他跟我妈青梅竹马,当兵回来,他们就成了家。我爸出事前在前进镇当老师来着,他每天骑自行车往返,结果出了车祸……”

  蕾拉“哦”了一声,一切似乎是合理的。也许那次丹姨真的只是去市政府办事,碰上老爸,自己不必这样疑心的。

  有小蚂蚁从蕾拉的脚边爬过,蕾拉摊开手,它就爬了上来。大概是从没碰到过这样温热白皙的“地面”,小东西转着圈子爬不出去。

  蕾拉想,那或者就是自己。生活把她一下子推到了一个困局里,没办法摆脱。

  黄昏不请自来。风不懂柔情,吹到山上有些冷的。井然把自己的夹克给蕾拉披上。准备下山时,井然拿着手机要给蕾拉拍照,蕾拉凑到井然的面前,两个人的头挤在一起,留下了永恒的纪念。

  记忆像是倒在掌心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淌干净。

  那一年,蕾拉十七岁。丧母之痛与父亲入狱之耻终将隐藏在内心的一角,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尽管她不知道未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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