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禾源落入了雷池。
那是他的雷池,因为这个雷池,是他自己亲手挖的。
南禾源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之所以仕途平坦并且还比较通达,都是得益于他的谨慎。对一个处事谨慎的人,他的一生,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跟雷池有关联的。所以,雷池这件事,从来没有在南禾源的人生轨迹中出现,更不要说是自己亲手挖,还亲自跳。
但是,意外还是不可抑制的出现了。
意外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和小鸟怎么到了今天?南禾源即清楚又不清楚。十几年一路走下来,他们的联系断断续续,并且交往中的高潮和低潮,都是没有征兆的突然出现,事先没有丝毫计划。就像一条没有走过的路,它一会儿坑坑洼洼,一会儿平展如滩,一会儿曲里拐弯,一会儿笔直通天,你根本无法预知。每每回忆,南禾源都需要仔仔细细地梳理,才能弄清他们过往中的来龙去脉。他们之间,什么时候成了雷池,或者说,小鸟什么时候成了他的雷池,他真的含糊不清。就像锅里的青蛙,被渐渐升高的温度麻痹,习惯成了问题所在,被烫着了,才想要往外跳,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真的想过逃离吗?南禾源问自己。
实际上,他们之间的每一次断裂都是人为的,每一次人为的断裂,都是因为小鸟的逃离,他真的没有逃过。尽管他知道,他逃与不逃,他都是小鸟不得不逃的根源,小鸟逃与不逃,他都在那,眼睁睁地看着她逃。
过往是否清晰已经不重要,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如今,他深深爱上了她。可是有一点他不能确定,或者说不敢确定,小鸟是不是也爱他,更或者,也像他一样爱的深厚,像他一样,每天都在惦念,像他一样,深陷不能自拔。
终于有一天,他听到了那三个字,准确的说,是见到了那三个字。不是他的臆想,也不是梦境,是小鸟亲自给他写的。
“我爱你。”一条短信,突如其来。来电显示是他的小鸟。
的确是突如其来。看到来自小鸟的那三个字,南禾源鼻子突然发酸,那一刻他百感交集。他不想有丝毫迟疑,他很快移动拇指,写下了“这句话我等了很久。”点了发送后,他的眼睛就湿了。
“是等我的吗?”少卿,小鸟的回复到了,他一看,收紧的心轻轻舒展了一下,眼里还有泪,嘴角却微微笑了。他看到也感觉到了,小鸟的心情很轻松,还能这么故意逗他。他希望是这样。
“当然。”他毫不迟疑地写下了这两个字。他的回复依然认真。
小鸟的我爱你,让南禾源恍如梦境,这三个字一直是他的奢望,他似乎已经渴望很久。他爱她,却一直不敢赤裸裸的全面表示,他以为,小鸟不会赤裸裸完全接受他这份不赤裸的感情,小鸟要的他给不了,所以小鸟不会说出那三个字。看到这三个字,他有点不敢相信,他甚至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可是,这个梦太短了,他的梦境还在痴痴的延续时,就看见小鸟说,“可是……我醒了,我不想再做梦了……我要走了。”
小鸟的一句“我要走了”,让南禾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并且让他瞬间跌入谷底,身体出现短暂的失重,就像电梯突然加速下降,心脏一下子悬在半空,像要从嘴里晃悠出来那么难受,没着没落,无依无靠。手机滑落在枕边,他毫无知觉。
什么是走?走意味着什么?往哪走?走多久?还是一直走,远的不再回来?这一连串的问题同时涌入他的思绪。当时是晚上十点半,因为第二天一大早要去机场,他早早上了床,眼皮渐沉正要入睡,短信来了,先说爱,然后说走。
他猛然睁大眼睛,呆呆的瞪着天花板,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他突然翻身起床,脚步踉跄的快步穿过客厅走到客房,进门,一P股坐在枕边……
这是当初小鸟伤心落泪的地方,也是他安慰她坐过的地方。他呆呆地坐着,出神的看着,轻轻地嗅着,他感觉,似乎枕边还有她留下的温暖气息,空气中似乎也有她的味道,丝丝缕缕的飘散着。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躺过的地方,恍惚中,她纤瘦的背影,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她埋在枕头上的脸,还有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都在眼前……
一股子悲悯从心底升起。不是悲悯别人,是悲悯他自己。
南禾源知道,这是小鸟的决定,他的小鸟,终于做决定了。
南禾源没有想到,他们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这一份如此美好如此有缘的爱情,他终究无法抓住。那一刻,他从未有过的悲悯自己,悲悯自己的责任,悲悯自己的虚伪。从他对小鸟说出爱她,已经过去了多少日子他没有算过,但是他知道,如果说只有两个人说爱才算相爱,那么这一刻他可以认定,他们是相爱的,因为小鸟表达了她对他的爱情,这才是他们真正相爱的开始。如果他们的开始就意味着结束,他不知道,自己是宁愿没有开始,还是宁愿它开始然后结束。
我还有选择吗?南禾源的思想,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迷茫。
第二天,南禾源照例去了机场,但他改了航班,没有去往出差地,他直接飞往北京。
一下飞机,他就迫不及待地掏出了手机,刚要拨,他顿住了,说什么呢?他问自己,说来告别?一想到这个词,他的心脏立即就有点不舒服。在哪里见面呢?他又问自己。这是一场特殊的会面,餐厅太闹,咖啡馆也不静,公园?他立刻摇头否定了。
他想起了一次尴尬的境遇。有一次和小鸟吃完饭,饭店旁边有一个公园,他们散步就进了公园,当时正是黄昏,公园里除了锻炼的人,就是关系不一般的男男女女,他当时这么认为。他和小鸟走在他们中间,他感觉很怪,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一对恋人的距离,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不是夫妻常有的样子,夹在那样的人流中间,他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他当时还夹了个公文包,他身上还西装革履,他还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他觉得很不自在,他当时无比深切的感到,在公园约会,真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做的。当时他就后悔带着小鸟进公园了。
南禾源一时没了主意。
他没有叫公司北京办事处的司机接机,他径直钻进出租车,跟出租司机说先进城。路上,他一直在想和小鸟见面的地方,一直没有一个满意的主意。要不先回家?念头一起就被否定。最后,他决定先跟小鸟通话,告诉她自己回来了,他要见她。他不知道小鸟现在是什么心情,担心她不会见他,他决定要不容质疑的跟她说。
电话接通,就像早已经知道,小鸟第一句话就是,“你回来了?”然后是第二句话,“我安排好了地方,我把地址发给你。”第三句话是,“我们见面再说。”电话挂了,很快,见面的地址发了过来,一看,是个什么俱乐部,南禾源没有什么印象,就跟出租车司机说了,司机说知道,他就不再言语了,身子往后重重一靠,陷入了沉重的思想。
小鸟的举动,跟她昨晚的“我爱你”一样,很是反常。在他们之间,在哪里见面在哪里吃饭,吃饭的时候点什么菜,从来都是南禾源一个人做主,因为小鸟从来都说“听你的”。这回,小鸟前所未有的果断,本来,他还想不容置疑呢,结果让小鸟不容置疑了。
南禾源有点不安,隐隐的,小鸟的不容置疑,让他更加确定小鸟做了某种决定是坚定的,他原本心里还有的一丝侥幸,被小鸟不容置疑的安排,给弄得七零八落。他知道,小鸟是那种外柔内刚的女人,她原本就不是个没主意的人,之所以在他面前很听话,用她的话说,她喜欢那种感觉,喜欢被他安排。这样的女人,一旦决定了,就不会轻易改变。
南禾源忐忑不安。
忐忑中,出租车停在了一家豪华俱乐部门前。付费,下车,南禾源抬头仰望俱乐部的巨幅招牌,六神无主。南禾源第一次这么忐忑不安六神无主的和小鸟见面。进了俱乐部奢华的大门,按照小鸟短信的指示,他从男宾部入口,换了衣服存了衣物,给服务生说了包间号码,服务生领着他,再进电梯,上楼,穿过幽暗静谧的长长的走廊,在522房间门口,他站住了。
这是小鸟定的包间。
紧张,欢喜,不安,诸多情绪一拥而上。服务生跟在身后还没有离去,南禾源来不及多想,强作镇定,从容的推开了门。
一件很雅致的包间,除了沙发酒柜,还有一张大床。看着那张大床,南禾源突然百感交集,忐忑和不安相继退去,幸福和感伤次第出现。随后,他就看见,小鸟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袅袅的走出来,身上一袭粉红色的睡衣,显得格外柔情。不是南禾源身上那种统一制式的。
两个人,面对面,都穿着睡衣,场面很特别,小鸟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羞涩,微微一低头,再抬起来,就已经充满了灿烂。四目再次相对,几乎同时,他们将对方拥入怀中。
接下来的事情,距离想象和渴望很遥远。两个赤裸相拥的男女,几乎什么也没有做。
南禾源想做,他很想做,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裆间的家伙,自始至终就是不举,像个极度胆怯的孩子,黑夜里害怕的藏在被窝里。南禾源焦急又奇怪,过去别说见了小鸟,每次一想起她,他的裆间都是必有响应,这回,这是怎么了?难道它也知道绝望?
小鸟似乎并不介意,更不刻意,像安慰一个不如意的孩子,看他皱着眉头跟自己着急,嘴里还一叠声的跟她说着对不起,她温暖的笑着,时不时拍拍他的脸颊,或者捏一下他冒汗的鼻子,把纤细的手指伸进他浓密的头发里,一下一下的轻轻地梳理着,好像他正在做的事情,只是一件他自己想做而又难做的事情,跟她没有关系。
小鸟的体贴,让南禾源更加焦急不堪,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起了某种药物。
南禾源的努力始终无果。后来,小鸟干脆拉他坐起来聊天。小鸟一直很体贴,边聊天,边温柔的抱着他,她看南禾源一直没有放弃努力,她就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时不时亲吻他的耳根,轻轻说着话,像是生怕惊扰了他。
南禾源就是不举。
南禾源对自己很恼火,更是奇怪,他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绪抑制了自己,是紧张?还是绝望?这场缠绵明明在梦中想象过无数回,明明自己已经渴望到置身沙漠,明明她每一寸肌肤都令他眩晕,明明她已经张开身体等待他的进入……小鸟做了从来没有做过的举动,从来没有过的亲吻,即便这些举动和亲吻叫他心颤,令他难耐,他的家伙依然是不争气的瘫软,前所未有。
南禾源真的绝望了。难道此生,他真的永远无法拥有小鸟。
事情变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们是第一次赤裸相对,但他们却像一对恩爱的无所顾忌的老夫老妻。他们干脆不做了。他说自己脑后边有白头发,够不着,让她给拔了。她说你这是气人,我的白头发都拔不过来了。他就央求她,她就故意生气,他就把头埋到她的胸前,她只好抱着他的脑袋,扒拉着他的一头浓密的黑发,眯着眼睛找白的……
她说,我很感谢你,你真的对我很好。他说,没有男人会对你不好。她仰着头问他,你的意思是说你对我的好,没有什么特别?他笑了,笑容苦苦的,她也笑了,一行眼泪从她的脸上滑下。
她喃喃的说,我不怨你,我真的感激你,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让我的生活有了快乐,你让我不孤单……他说,你永远不会孤单,我会陪着你。她问,你怎么陪。他无言,眼里都是委屈。她继续说,有你,我更加孤独。他问,怎么会。她说,因为失落是负数。
“但是……”南禾源想接过小鸟的话,可小鸟用手指压住他的嘴,拦住了他,说不要说但是。小鸟噙着眼泪笑着问他,你知道吗,世界上最疼痛的话是“我爱你,但是……”。世界上最甜蜜的话是“…… 但是,我爱你。”
那晚,小鸟跟他说了很多。小鸟说,算起来,我们已经认识十几年。南禾源说,是啊,十几年了,我们相识十几年,相知也十几年。南禾源说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样子,还有心里的那轻轻一动,说那其实预示着一个故事的开始。小鸟娇嗔的瞪他一眼,说他自作多情。然后,又神情幽幽的说,她也清楚地记得那时他的样子,一个性情温和,高大而儒雅的男人。
知道告别的时刻到了,南禾源想听他的小鸟再说一遍我爱你,他想亲耳听她亲口说。他有点哽咽的央求她,可她摇头了,她说,那三个字,从此在她心里关着,一说出来,她怕就飞了。他不语,身子凑过去,耳朵贴着她的心口,她没有拒绝,温柔地看着他。他说,“我听见了,那三个字正在里面砰砰乱跳,急着要出来……”
那次见面之后,南禾源收到了小鸟的一条短信,“从今天开始,帮自己一个忙,不再承受身外的目光,不必在意他人的评价。为自己活着。从今天开始,帮自己一个忙,做喜欢的事情,爱最亲近的人,抛弃伪装的面具,不再束缚情感的空间。从今天开始,帮自己一个忙,卸下所有的负担,忘却曾经的痛苦,抚平心灵的创伤,让自己活得轻松而充盈。”这是一条转发的短信,南禾源知道,但是,他需要判断的是,这是小鸟说给他的还是说给她自己的。他反复的看,仔细的琢磨,然后确定,这是说给他们两个的。这么一想,他心里居然重新升起了一丝的希望。
可是随后,他又收到一条信息,“结束,是从切割自己的心开始,我的心,从此被切割了。”南禾源的喉头,一阵发紧,刚刚升起的期望,瞬间破灭。那一刻,他真真切切的确定,小鸟真的决定离去。
那一刻,他也深刻体会到,当一个人身心都没有了爱,人就象没有了灵魂的躯壳,跌入无底的黑洞。他终于真真切切的确定,小鸟要卸下这份情感带给她的负担,忘却他给她的痛苦,轻松地飞了。他人生的这一道最美的风景,他再也无法真切感受,将永远成为梦境。
小鸟飞走了,南禾源却沦陷了。
南禾源的雷池,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别人的雷池,可能就是一池脏水,如果掉下去弄脏了,也就是打开淋浴蓬头就能冲刷的事情,或者,是一池子冰水,爬上来,空调电热毯就能把你捂热乎了。而南禾源的雷池,是一个给思念的乱麻填满的池子,翻越不慎掉下去,就可能深陷纠缠,越挣扎越难以挣脱,永无摆脱的可能。
这个雷池,他终究没有越过,因为他让自己跳了下去。
南禾源深深明白,他们谁也无法等候谁,结局是注定的。他曾经问过自己,后悔吗?遗憾吗?答案清晰而又模糊。他想起他第一次牵上小鸟的手,小鸟曾经神情幸福的跟他说,她以为她就是他的一个过客,邂逅,逗留,消失。当时,这句话让他心碎,他听懂了小鸟的心思,她担心他们没有结局,她认定他会给他结局。
再一次回忆起这句话,南禾源更加心碎。他一直尽力去爱,他希望她看得懂,他已经超出了他能承担的了。
看着小鸟的短信,尤其是那句“从此被切割”,他泪眼婆娑。南禾源脑子里出现了两句话,一句是柏拉图说的,“我以为小鸟飞不过沧海,是因为小鸟没有飞过沧海的勇气,十年以后我才发现,不是小鸟飞不过去,而是沧海的那一头,早已没有了等待……”一句是他说的,“小鸟虽小,可它玩的却是整个天空。”他的心不由的一悸。心想,我以为我的翅膀足够大,可我却无法呵护我的小鸟,更无法带她飞翔,我不配做小鸟的大鸟。
一种悲悯的情绪,再一次从他的心底升起。
南禾源不知道,他的悲悯才刚刚开始。
数月后的一天,儿子南楠在他给买的婚房里,用A4纸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涌如泉的那一刻,儿子想到了父亲和母亲,儿子如梦方醒,惊慌地冲进卧室,把一整瓶云南白药倒在了手腕上……
当时,南禾源刚刚落地北京,他走下飞机时,下意识的打开手机要给小鸟拨电话,忽然,他意识到了,他的小鸟已经飞走了。
父子两个不知道,一种叫做抽离的事情,当时,同时发生在他们父子两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