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禾源的一个承诺,导致了他半生的迷茫和忧伤,并且,使这个迷茫和忧伤永远没有了尽头。世间情路最难问,而南禾源的情路是一个人的情路,即使迷了路,他也是没有人可以问路,更没有人可以指点。
在南禾源给小鸟讲那个长长的故事时,他曾经无数次骨鲠在喉,想要告诉她自己的那个承诺,可是他又无数次的克制住了。他担心,一旦说出来,他就可能永远失去小鸟,永远也见不到小鸟,自己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情感深渊,永远不能自救,更不能自拔。
那个承诺就像一个紧箍咒。
从十几年前开始,将一直延续到他离开人世那一天。十几年间,这个承诺他在被迫的情况下重复了数次,每一次重复,他都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道具,口头的或者内心的,进行一番机械的表述,然后看家人皆大欢喜,看妻子如释重负,也再一次意味着,那是个跟随了他十几年的承诺,并且还将永远跟随他,直到他或妻子离开这个世界。
十几年了,南禾源一直刻意回避,不愿意自己的思绪触碰到那个承诺。
十四年前,在经历了每一对爱情消失,矛盾积累成堆,婚姻濒临绝境的夫妻都要经历的那一切后,南禾源跟妻子说,我们离婚吧。
妻子的反应如他所料的激烈。
当时他做好了准备,争吵的准备和等待的准备,他决心已定,准备等她冷静后把离婚进行到底。可是,经过了开口挑明的环节,到了纠缠这个环节却出现了问题,因为妻子并没有跟他纠缠什么,或者说,根本没有接他离婚这个茬。尽管自他开口说离婚之后,她一直没有冷静,情绪激动,只要开口,言辞必定混沌激烈,行动起来,肢体也是僵硬紧张,有时候看她从眼前走过,南禾源都会不寒而栗,觉得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僵尸飘过,有时候,更像是一个一触即发的炸弹。
实际上,妻子的冷静更让他害怕。虽然看上去,她的冷静并不是真的,她在努力的使自己冷静,她冷静的上班下班,冷静的做饭吃饭,冷静的跟儿子说话,冷静的穿梭在南禾源左右,冷静的出乎了南禾源的所有意料。
妻子的冷静,使南禾源准备充分的应对,统统没有派上用场。
南禾源试图跟妻子谈判,可是妻子根本不合作,他说他的,妻子说她的,他想用谈判的形式打破妻子可怕的冷静,妻子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要么答非所问,要么转移话题,就是不跟他讨论什么离婚。南禾源几近绝望的多次争取,妻子冷静依旧。
就在南禾源准备调整策略的时候,更大的意外发生了,妻子突然自杀。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南禾源急匆匆的回家,在门前掏钥匙的时候,钥匙两次掉在了地下,等他开门走进客厅,他闻见了新鲜饭菜的味道。觉得奇怪,他探头看了看厨房,在厨房门口的餐桌上,看见了整整齐齐的四盘炒好的菜,罩在大罩子下。他抬手看表,才下午2点多,本来想进书房拿了材料就走,餐桌上的异样让他觉得纳闷,他推门进了卧室。
妻子平展的躺在床上,因为身体过于端直,双手还交叉放在肚子上,看上去样子有点奇怪。南禾源冲着床喊了一声,没有动静,他回身要走,突然感觉异样,就转身走到床前,伸手推了推床上的妻子,妻子的手,瘫软的滑向了身体两边。
南禾源突然被一种预感揪住了,他赶紧爬上床,使劲摇晃了妻子几下,妻子毫无反应,他的手臂顿时变得僵硬起来,紧张的情绪很快控制了他的全身,他又急急的使劲摇晃了几下,喊叫的分贝加了大很多,妻子依然没有反应,就像死了一样。
南禾源慌了。
他摸出手机拨号,先接通了110,又接通了120,差点又接通了119.等待中,他手忙脚乱的再一次摇晃着妻子,又掐人中又做人工呼吸,手一直在抖,声音一直在颤,腿一直发软,直到传来激烈的敲门声。看着急救人员把妻子抬上担架,他才感觉到自己心脏极其难受,心跳极度快速,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妻子伴着红酒吞下了一大把安眠药,要不是他把一份重要材料忘在家中,百年不遇的在下午回了趟家,妻子必死无疑。
中途回家取材料这样的事,南禾源几乎没有过,也就是说,这样的巧合概率几乎为零。显然,这个事实强有力的证明了一点,妻子没有吓唬谁,她真的想死。
事情过去了多年,南禾源依然清晰的记得自己当时的惊慌。
妻子真的想死。
这个事实强烈的震惊了南禾源,当然,这个事实,也在整个家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个整个家庭,包括南禾源的父亲母亲,南禾源的岳父岳母,南禾源的亲姨亲姨夫、亲姑姑亲姑父、亲大伯亲伯母、亲叔叔亲舅舅、亲哥哥亲妹妹、亲大姨子亲大舅子……只有他们的儿子南楠,一直蒙在鼓里。
在这个庞大的队伍里,老人们占了大多数。南禾源的屈服,根本就在于布满他眼前的那缕缕白胡子,以及纵横的老泪。
妻子从医院回到家里之前,在父亲主持的家庭成员会议上,南禾源第一次向大家作了保证,保证和妻子白头到老,永不离婚。
那个保证,完全是猝不及防。
妻子被抢救过来,他要离婚的消息就迅速传遍家族上下,更严重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妻子自杀是因为他要离婚,换言之,他差点把自己的妻子逼上绝路。这个罪名,瞬间诋毁了他的人格,更瞬间击垮了他的意志。面对这样的实事,父亲已经没有选择。父亲严令他保证,绝对不能离婚。
随后,妻子从医院回到家的当天,母亲又召开全体会议,当着妻子的面,南禾源第二次重复了自己的承诺。其后,为了表达管教有方,父母把亲家请来,再一次召开全体会议,让南禾源庄严宣布自己的承诺。
那些日子,南禾源几近崩溃。他的人性一次又一次被撕裂,曾经斩钉截铁的离婚要求,坚定不移的分开意愿,和如今一遍遍机械重复的不离婚不离婚,让南禾源觉得自己像个小丑,白天戴着面具,深夜才能恢复自己。他憎恶那个面具,可却不得不把它提在手上,好随时随地套在脸上,心里,却想着随时随地把面具扔到太平洋去。
可是,承诺如山。一次次的承诺,沉重的堆积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事情还远远没有完。
十几年间,家里的老人们一个一个离去,每一位老人的离去,临终之前,南禾源都要有一次病床前的表白,告诉老人安心的走吧,我一定会照顾她一辈子,绝对不离婚。这样的表白有时候不是老人的意愿,完全是他妻子的意愿。妻子跟老人伤心的哭泣,她的眼泪让老人们想起她感情上的不幸,念及她苦苦守着这个家,念及她可怜儿子的心情,于是老人们就会把南禾源叫到床前,好好地叮嘱他一次,他就认真的表一次态度,让老人们放心。
就在岳父去世三个月后,南禾源身边发生了一件事情。
他在一个朋友的微博上,看到了一则通告。“各位亲友,各位同事,我决定放弃一切,和刘苏私奔了。感谢大家多年的关怀和帮助,祝大家幸福!无法面对大家的期盼和信任,也无法和大家解释,故不告而别。叩请各位宽恕!鞠躬!”
朋友是他的同门师哥,现在是一个商人,拥有自己的上市公司,也是一个文人,出版过个人诗集,在圈子里有一定知名度,算是一个名人。朋友的妻子他也见过,是一个美丽能干的女人。看到这篇微博,南禾源愕然了,除了私奔这个词看懂了,其他就都看不懂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人疯了?不会是微博被盗了吧?有人跟他恶作剧?
他赶紧给朋友拨电话,关机。赶紧又给朋友办公室打电话,无人接听。再接着给朋友公司其他人打电话,问你们总裁在哪儿,接电话的人告诉他,我们也不知道。
那些日子,朋友的私奔,成了各大媒体的话题,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嚼头。旁人议论的焦点是,有人居然把私奔广而告知,不是炒作就是疯癫。南禾源猜测,朋友不是这么炒作自己的人,他相信是后者,朋友是诗人,是性情中人中的极品,这事朋友做的出来。
朋友的举动,震惊了社会,更震惊了婚姻处于尴尬状态的南禾源。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不会选择如此极致的行为,别说没有女人跟他私奔,就算有,他也不会,他深深知道,那是需要不顾一切的,他的一切,他能全然不顾全部放弃吗?事业?儿子?名誉?还有表面上的安安稳稳?
当时,一次次面对朋友身上私奔这个词,女医生在他脑海里出现过,并且不止一次。他的生活中,除了妻子,没有过别的女人,女医生是他的唯一,他的有关私奔的联想,里面的女主角只有她,并且栩栩如生。
联想让他小有冲动。
在那个私奔故事发生期间,他跟女医生的联络变得不自然,他既希望有所发展,又担心有所发展,既想得到女医生的青睐,更或者与他暧昧,又怕自己无法承接,感情迸发了却无处安放。他心里的鬼变得清晰,他变得越来越紧张。然后,就发生了他跟女医生脱口而出的“我生活得很幸福。”那件事,导致女医生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南禾源那时候年近半百,但很多问题他觉得自己真不清楚,有些问题想问而不敢问,诸如,爱情能是完全理性的吗?婚外恋就一定不是爱情吗?爱情必须以婚姻为目的吗?如果没有爱情的婚姻不道德,那么没有婚姻的爱情也不道德吗?爱情该接受道德的审判吗?
那段时间,他一直跟道德纠缠不清。
直到有一天,南禾源环顾四周,他突然醒悟,家里已经没有直系老人了。也就是说,父亲母亲和岳父岳母,都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妻子几乎跟他一起醒悟。
十几年间,老人们已经先后离去,他妻子很清楚,对南禾源来说,老人们的离去,使得南禾源获得了真正的精神自由,他没有了任何障碍,他的行动已经没有人可以制约。对妻子来说,从此以后,他们之间的婚姻,再也没有老人的过问了,她的保护伞,没了。
妻子有理由以为,南禾源已经没有了顾忌,他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那些日子,她表现得异常焦躁,有时候,她显得格外体贴,居然破例买了一把蒸汽熨斗,开始熨烫南禾源的衬衣,之前家里就没有买过熨斗,她也从来没有熨烫过衣服,弄的南禾源浑身不自在,使劲跟她说其实你不用这么着。偶尔,她会学着电视节目做几道菜等南禾源回家,南禾源一进家门,拖鞋恭恭敬敬的候着,家里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弄得南禾源很不习惯。可有时候,她又突然来了脾气,不是暴躁就是抱怨,当着南禾源面摔摔打打,说些指桑骂槐的旧话,让南禾源倍感不堪。
妻子显然多虑了,她没想到,南禾源没有食言的意思。
有一天,南禾源在卫生间对着镜子拔白头发,妻子看见了,走进来幽幽的说了句,你的白头发少的可以拔,我要拔了,就秃了。当时,南禾源没有言语,只是停止了动作,转身走出了卫生间,但他的心里,却被妻子的话震了一下。
妻子老了。
妻子真的老态毕现。说实话,南禾源的目光,没有在妻子身上好好停留过,她怎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他真的有些不知觉。听了妻子的自言自语,他暗自仔细观察了妻子,不由得叹气,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还貌似风华正茂,可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尤其是妻子这样性格内向,平时缺乏精神气的女人,简直就是老气横秋面色晦暗,更加毫无魅力。南禾源甚至推想,我当年怎么会喜欢她?我的小鸟就是到了这个年纪,也断然不会这么衰老。
他似乎依稀回忆起,曾经有一次,妻子近身站着,他一抬眼,被妻子额前的一圈银白吓了一跳,猛一看,就像戴了一个白色的紧箍咒。他当时就暗自确信,妻子开始染头发了,妻子如果不染发,恐怕已经白了大半。那一刻,南禾源心里泛起了恻隐。
十几年前他要离婚,那时候妻子三十六七,还算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即便在他眼里毫无吸引力,但是走出家门,也算一个资深美女。那时候,他对她没有恻隐,那时候,他只恻隐自己。
妻子自杀,他非常害怕,他不能看着自己儿子的母亲自杀,不能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他去死,这个人给他生子,和他肌肤相亲的生活了七八年,最后死在他们的家里,死在他们曾经共枕,曾经云雨,曾经孕育的床上……他不敢想。
如果妻子真的死了,他将万劫不复。
他当时真的非常害怕,但是,害怕绝对不是恻隐。他当时依然没有恻隐,屈服只因为责任。可是现在,他心里却不可抑制的冒出来这个感觉,他没想到,恻隐之心,是那么的令人不堪,那么沉重难忍,完全是一种无法收拾的情绪。它可以让他改变决定,可以看着妻子不那么厌倦,可以跟她同床共枕不那么难忍受,可以与一个没有爱的人继续过日子。
虚伪的誓言,说上十几年,也会变成真的。
有那么一瞬间,南禾源会胆怯的想,现在离婚,她还会死吗?其实答案不难,他认为妻子不会再去自杀。他知道,如今的妻子已经接受了现实,十几年没有爱的婚姻,她已经习惯,已经选择甘愿承受,这样的磨砺,早就把一个女人的感情弄麻木了。更何况,儿子已经立业,生活逐渐安逸,当初妻子对他全方位的依赖,如今没有那么凸显,离开他,她可以活。
但是,答案之后还有另一个答案,妻子一定不会死,但一定会生不如死。想到这,南禾源心有不忍。
还是恻隐。
他仰天长叹。
因为尽孝,南禾源做出了一个承诺,因为这个承诺,他埋葬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因为已经埋葬,他如今再也不能自拔。十几年一路承诺下来,那个承诺,已经深植在南禾源的骨子里,再也拔不出来。即便他现在可以自由抉择。
他无法跟小鸟解读这个承诺,这个承诺漫长而复杂,承诺没有变,但支撑它的内涵已经几经变迁。他甚至根本不想说起它,那是个一想起来都要心痛的事情。他一直想,也许不说更好,即便会被小鸟误解,误解他是个对她不负责任的男人,误解他的感情不真,他也不想让她认为,他是以孝顺的名义。这个高度会令他难堪。
南禾源问自己,我到底该对谁负责?对诺言?对孝道?对家庭?还是对爱情?他没有答案。因为每一个作为答案,都不准确。
可是他不曾料到,小鸟最终知道了那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