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禾源离家出走了。
其实,准确的说,是南禾源亲自把自己调到外地工作去了。从某种个人意义上说,算是一种出走,更算是一种自我放逐和解脱。
在北京几十年了,南禾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北京,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去工作,尽管那个城市足够有名,也足够大,尽管他获得了一次重要的提升。
南禾源的这次调离,众人皆知的理由,是一个男人要改变事业现状,一个机会放在了这个男人眼前,他伸手抓住了。还有一个众人不知的理由,这个理由深藏在心,永远不可告人,南禾源想逃离他的那个家。
南禾源,男,53岁,某央企高管。
离开北京的时候,南禾源给朋友发短信广而告知,说自己要到外地任职。发信的时候,他的眼睛停留在一个名字上,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点了发送。那个名字,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可是,这个名字,已经渐渐远离了他的生活,几乎已经石沉大海。
暗自掐算,她已经四年没有和他联系了。
南禾源心里装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装在他的心里,好像已经很久了,到底有多久,他没有仔细算过。南禾源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鸟”飞进了他的心里。
“小鸟”是个女医生, 女医生就是“小鸟”。“小鸟”是南禾源在他们认识多年后,悄悄给她起的昵称。也不知道为什么,南禾源一见到女医生,甚至一听到女医生的声音,就想起小鸟依人那个词。他不太好意思当面这么称呼,就经常在心里悄悄地叫一声。
女医生是个眼科医生。十几年前,南禾源带儿子南楠去医院看眼睛,在医院门诊的眼科诊室,他第一次见到了她,一个年轻的女医生。
其实,他当时见到的,仅仅是一双眼睛。
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女人,只看得见一双眼睛,之所以判断对方是个年轻女人,因为南禾源注意到,那双眼睛几乎完美无缺。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眸子干净清澈,透着很浓的关爱,眼睛周边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他还注意到,在那双大眼睛的上方,有一个光滑的额头。
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有理由夺人眼球,南禾源的眼球也没有例外,更何况那双眼睛,明亮温柔,让南禾源的心,不由自主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的确是一双特别的眼睛。长长地睫毛,每当眨眼,几乎覆盖了整个下眼睑,不眨眼的时候,浓密黝黑,使整个眼睛看上去毛茸茸的,让人联想到洋娃娃。除了眼睫毛,眼神也很特别,似乎有一种深邃的力量,从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小心的探究出来。还有眼皮,那是一对很特别的双眼皮,一部分,浅浅的藏在上眼皮里,看上去,眼睛有一点点不露痕迹的内陷,增加了眼睛的深邃感,一部分,弯弯的从上眼皮划过,弧线很美。
那双眼睛让人停留。
一双深邃的眼睛,却透着一股子温柔,这样的一双深邃和温柔并存的眼睛,在一个大白口罩的衬托下,看上去尤为动人。
南禾源的心动,不是两性之间的吸引,也不是那种惊鸿一瞥,更不是似曾相识。但是就那么动了,像被人拨弄了一下,然后就转瞬即逝。
那天,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询问,回答,查看,处方。女医生的大眼睛,一直停留在儿子南楠的眼睛上,坐在一旁的南禾源,静静的看着,最初的颤动划过后,心已如止水。这个女人,只是儿子问诊中很多医生中的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至今,南禾源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一直奇怪,就那么轻轻的一动,并且随即就淹没在女医生的问诊中,为什么却如此长久的留在了他的心里。这个疑惑,多年后他才终于找到答案。
南禾源的这次调离,从某种意义上说,和女医生关系深切。
十几年前,南禾源刚到四十岁,女医生也不算年轻,已经三十有三。当时,他们对对方的年龄判断,同时出现了误差。女医生以为南禾源不到四十岁,也就三十五六,而南禾源,也觉得女医生很年轻,尤其是脱下口罩,他发现女医生是个美丽的女人,矜持的时候,看上去有几分腼腆,笑起来,嘴角有个很可爱的弧度。美丽和可爱的女人,总是显得很年轻,南禾源以为,女医生可能刚走出校门,最多二十五六岁。
因为儿子南楠的眼疾,南禾源和女医生相熟了。
后来,儿子的弱视,在女医生的关照下,逐渐得到好转,进入自身恢复期,他们就不再联系了,或者说,他们没有了联系的理由。儿子的眼睛基本康复后,女医生从南禾源的生活里,消失了。
几年过去,一个偶然,在夫人的手边,南禾源看到了一本女性杂志。
那一天,后来南禾源多次想起,觉得有点鬼使神差。从来没有可能翻阅一本女性杂志的南禾源,居然伸出手,拿起了那本看上去极为普通的杂志,并且认真的翻开了,并且一直认真的翻到了杂志的最后一页。
在快翻到杂志最后的时候,他的眼睛定住了。那一页,登载了一位女医生的采访,标题是“她擦去了弱视孩子眼前的雾”,文章里有一张照片。女医生微笑的看着他。
照片上的女医生,眼睛依然那么深邃而温柔,依然是一抹浅浅的笑,嘴角有一个可爱的弧度。
那一刻,南禾源已经沉睡的那一个心动,被不自觉地悄悄唤醒。
如饥似渴的翻阅那篇文字,南禾源的心率不太安静,按捺住自己莫名的激动,他细细研读。从记者的采访中南禾源得知,女医生在网上开通了博客,专门给一些弱视孩子的家长提供咨询。他丢下杂志急忙打开了电脑,搜索了一下,找到了女医生的博址,轻轻一点,他进去了。这一看,他整整浏览了几个小时,把女医生的全部博文,几乎一篇不落的细细阅读了一篇,有的,甚至反复琢磨。
看博客是假,了解女医生是真。
从那以后,南禾源经常到女医生的博客,以一个游客的身份潜水。博文里那些关于孩子弱视的内容,他都一扫而过,南禾源专注的,是从博文的字里行间,还有和孩子家长的一些互动里,探寻女医生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的心情,还有现状。
叫他略感沮丧的是,他得到的有效信息不多,想了解的内容没有看到,反而在博文的只言片语中,给自己弄出了许多猜测,叫他平添了不少烦恼。
除了替孩子家长解答疑问,女医生偶尔会提到了自己的家人,写了一些生活点滴,说到了一些生活的感悟,还说了自己的女儿,个别处会出现孩子爸爸的字眼。
说不清楚为什么,看到这些信息,南禾源有些莫名的紧张,并且,南禾源的心情,居然被某些字眼刺痛了。在反复的刺痛中,有一种情绪,在南禾源心里变得越来越强烈,他渴望亲耳听到她说她的生活,他希望自己的烦恼是空穴来风,他需要证实他的烦恼来源。
南禾源无法解读自己的烦恼,更无法给这些烦恼找到理由,他不敢正视这些烦恼,又无法赶走这些烦恼,他被烦恼烦恼,那时候他好像才终于明白一个词,什么是莫名的烦恼。
烦恼是因为有了冲动。
面对一种莫名的思念,南禾源很想冲动。但是,来自一个男人的自尊,尤其是一个有身份的男人的自尊,一次次挡住了南禾源的冲动。他看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想象着接通电话后的情形,觉得自己脸颊发热,他为此百般辩解,然后又犹疑不决。终于,南禾源对自己说,不过就是一个患儿家长和主治医生之间的问候,抑或,是一个患儿家长给主治医生汇报一下孩子的视力近况,打个电话,应该不算唐突。
南禾源逼迫自己,果断的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电话通了,对方是一个女声。
由于紧张,南禾源根本没想到,接电话的有可能是别人,对方刚一出声,他就紧接着说了一句,你好吗?他的声音格外温柔,甚至带了一点气声发声,冷不丁一听,会起鸡皮疙瘩那种。对方“啊”了一声,显然被他的温柔怔住了。
很快,对方就反应过来,说,你是不是找金医生?金医生不在门诊了。调走了?南禾源又问了一遍自己。瞬间,失望的情绪迅速包裹了南禾源,南禾源有点茫然,懵懵懂懂的就把电话挂了。
几天后,南禾源又拨通了电话,电话一接通,他知道不是她,就直接问,你能把金医生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对方居然没有多问,这多少鼓舞了南禾源的勇气。对方很快报上来一串手机号码,南禾源忙不迭声的说感谢,听上去感激过度,谦恭的有点肉麻。
女医生的电话,终于握在了南禾源的手中,可是,南禾源却失去了勇气。
一想到女医生,他就想到了那双眼睛,南禾源很渴望也很紧张。他在心里责怪自己,明明就是一个普通的医患通话,完全是一个普通朋友的问候,紧张什么呢?此时,南禾源已经有意无意的认为,他和女医生之间,已经是一种超出普通医患的朋友关系。越是这么认为,南禾源越是没有了勇气,他又是回忆又是自问:我们是朋友吗?人家还记得我吗?人家怎么会把我当朋友呢?不过我们曾经的确很熟悉。应该不算不熟悉。很多次我们是谈笑风生的……南禾源翻来覆去给自己找理由。
就在南禾源失去勇气的时候,他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女医生。
女医生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平静,她说,因为要写一本治疗孩子弱视的书,她需要一些一手资料,南禾源的儿子南楠,她选择作为其中的一个病例,她需要一些南楠的康复信息。她还说,不知道他号码变没变,她也是试一试,没想到拨通了。
南禾源的心情,完全可以用喜出望外来形容。他坚定地认为这是命中注定。
他们终于恢复了联络。
这一次恢复联络,内容不同以往,他们的联络,不仅仅因为孩子的眼疾,有时是因为孩子,有时,就是因为他们自己。
在他们之间,更多的时候,是南禾源对女医生的关心,关心她的事业,问她工作辛苦不辛苦,关心她的专著,问她下一步的著作计划,关心她的身体,要她注意休息。除此之外,实际上,还有更多的时候,是女医生对南禾源的求助。
南禾源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说话语气亲切,声音温和,身体微倾,眼睛里充满真诚,身边的人都愿意亲近他。女医生也难逃此劫。看上去,女医生很愿意跟他交流,她工作上的烦恼,事业中的艰辛,她对他都毫不避讳。
话题很多,不过他们始终没有说到家庭,还有感情。
但是,南禾源隐约感觉,他们之间一定会有那一天,有敞开心扉的一天。于是,他就在这种不确定中等待着,在说不清中期盼着。他的直觉告诉他,女医生也在等待和期盼。很多事实表明,他们的心是相通的,比如她苦恼的时候,他劝慰她的话,她说就是她想听的,句句都能说到她的要害。比如他暗自焦急悄悄等待的时候,她的电话就会如约而至。那时候他就想,她就像是知道我在悄悄等待似的。
按照俗理,男女之间的所谓友情,总是会在模模糊糊之间,就向爱情延伸了,可他们的确没有。那时候,他们之间的话的确很多,但不是情话。
事情最终发生了变化,但不是按照俗理,向着爱情的方向变化。事情的变化,可以称得上是恶化,是因为一次对话。
算是又一次鬼使神差。
这又一次的鬼使神差,和上一次南禾源突然翻阅了一本女性杂志,继而得到了和女医生再见机会的鬼使神差,相隔了整整四年。只不过,上一次,他是失而复得,而四年后的这一次,他是得而复失。
那一天,电话那头女医生情绪不佳,南禾源问她话,她不像平时那么欢快的有问有答,无论南禾源怎么问,她总是欲言又止。南禾源判断,女医生的欲言又止,多半和感情有关,因为关乎工作和生活的话题,女医生对他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有时候,她自己都会嘲笑自己,说自己太依赖他了,说他是她的心理治疗师,还问他自己这样是不是很烦人。除此之外,能让她吞吞吐吐的,只有情感话题了。
如果和感情有关,他不好追问。南禾源就说了一些宽泛的宽慰话,宽泛到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知所云,哪知,他宽泛的宽慰话,竟然把女医生的眼泪招了出来,嘤嘤的抽泣声,从电话那头清晰的传过来。
那天,女医生到底也没跟南禾源说清楚,她为什么难过,但是随后的几天,南禾源的心却乱了,被那一阵嘤嘤的抽泣。
如果说,之前对女医生的关心,仅仅是出于一种好感,出于对一个美丽并且有才气的女人的敬佩,那么,从女医生嘤嘤的抽泣开始,南禾源对这个女人的心境变了,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种叫疼惜的东西,这是个叫男人揪心的东西,也是个叫男人变得柔软的东西,这个东西让人牵肠挂肚,甚至魂牵梦绕。
他开始心疼这个女人。
或许就是从那天开始,南禾源已经不是那么强烈的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哭泣难过了,他对她的情感变得很纯粹,不管她的生活怎样,不管她遇到什么问题,不管她愿不愿意跟他说,他只想让她每天都开心,这成了他对她最大的愿望。因为他再也不想听到那个嘤嘤的哭泣了。
真的仅此而已。
想让她开心,又不知怎么才能做到,一度叫南禾源很费心思。送花送礼物的花招,他实在做不来,约会吃饭也觉得不妥当,再说,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于是,只要有一点可能,南禾源就每天给女医生打电话,他算准了时间,在她下班前的十几分钟,让她准时接到他的电话。他给她讲笑话,给她讲自己遇到的有趣的事情,给她讲好玩的典故,古今中外,只要他能想到的。每次都能如愿以偿的听到她的笑声,那笑声让他心醉。
为了女医生的笑声,南禾源尽己所能。
只要时间允许,开会的间隙,出差的路上,阅件的空当,他总是抽出几分钟时间,给她提供发泄倾吐的机会,她想说他就听,她如果没有情绪多说,他也不介意,叮嘱几句就放下电话,
那时候,南禾源在单位是个领导,处事严谨,做事认真,基本上没有机会跟旁人讲笑话讲趣事,并且还是大讲特讲,并且是专门给一个女性讲,尽管他曾是文学男青年,是清华园走出来的学子,饱览了不少书籍,脑子里有不少存货,但是,追着撵着给人讲笑话讲趣事,完全不是他这个领导干部的常态。
那段时间,南禾源嘴里罗织着笑话趣事,心情却非常矛盾。他既想关心她,想知道她为什么难过,想知道她的日子到底过得怎么样,想知道她的丈夫对她好不好……他想知道的很多,想了解有关她的一切。可是同时,他又担心,如果她日子过得不幸福,他知道了她的痛苦,他又该怎么办?做她的兄长大哥,真的能帮助她吗?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一切似乎都在劫难逃。
就在南禾源矛盾纠结的当口,南禾源自己的一句话,终于让事情变的更加纠结,甚至是难堪。
那次,电话那头的女医生正在诉说,话题刚刚触碰到她的家庭,还没有说到她的丈夫,更没有说到她的幸福,突然地,完全是鬼使神差,南禾源嘴里冒出了一句话。
南禾源说的那句话是,“我和我爱人过得挺幸福的……”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依据当时的情况,还有点没头没脑,人家女医生没有问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的话题也没有涉及南禾源的家庭是不是幸福,南禾源完全是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他说完就知道有后果,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南禾源说了一句叫他深感难堪的话。实际上,后来的事实能够充分证明,他为这句话,难堪了很久,长久到整整贯穿了他的下半生。
南禾源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们的关系变纠结了。这个问题,在那一瞬间,同时出现在两个人心里。南禾源这句话的抵挡之意,已经昭然若揭,但是他如此抵挡的初衷,在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是一个谜。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有必要说那句话吗?那句话要证明什么呢?是话赶话?或是蓄谋已久?还是脱口而出?
话赶话的理由自然是不存在,因为他们当时没有讨论谁的婚姻是不是幸福,没有非要说那句话的前因或者基础。如果是思虑已久,那就说明,南禾源的婚姻没有那么好,但由于担心和女医生的关系从友情发展到爱情,危及到自己尽管不那么好,但并不想改变的婚姻,更甚至是他的事业,于是,他用这句话抵挡女医生,让女医生不要有错觉。如果是脱口而出,那说明,他的婚姻真的很幸福,幸福到不说都不行了,不说都要把人憋死的地步,最终目的,还是用来抵挡女医生的。
女医生显然从他突然而至的那句话里,有了自己的判断。那天,女医生突然中断了诉说,并且没有追问他,她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然后,就迅速结束了通话。
她从南禾源的生活中,再次消失。
南禾源深知,他的那句话,把女医生一把推开,并且一下子推的那么远,远的也许永远都看不见。女医生的精神趔趄,南禾源深深体悟得到,这显然不是南禾源的初衷。女医生的敏感和自觉,超出了南禾源的预料。
南禾源悔恨又无奈。
女医生消失的日子,表面上看,并没有对南禾源产生重大影响。几年间,他的头衔越来越多,他的工作更加繁重,儿子上了大学,一周才回家一次,爱人依然天天坐在电视机前,坚定地守着她的肥皂剧。他的家庭生活没有波澜。
可是,日积月累,一个事实却越来越清晰,那就是,南禾源的感情,渐渐进入了真空,该放进去的人,他把她置之度外,想放进去的人,却咫尺天涯。
偶尔,女医生会出现在南禾源的脑海中,他的心里,除了一些美好的回忆,还会出现一些疑问,对她,对自己,他弄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真真切切的关心想念,真真切切的困惑埋怨,还有真真切切的分开离别,他剪不断,也理不清。
女医生消失了三年。
三年后,一个外任的机会摆在了南禾源的面前,他没有犹豫,毅然选择了远离。爱人不理解,儿子不明白,他没有多做解释,当上级组织部门跟他谈话时,他很快就跟组织部门点了头。
踏上飞机前,他的脑子里女医生一闪而过,他微微有点心酸,知道自己离她更加遥远了。曾经内心残存的一丝丝奢望,希望有一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或者,在某一个他们熟悉的地方相遇,时间就要将它彻底带走,它快要殆尽。他不知道,这对他们,是告别还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