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后。
十二月份的天长市已经明显能够感到一丝寒意,尤其是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被电话吵醒的章桐接完电话后刚刚掀开被子,就鼻子一痒,紧接着就毫无防备地来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喷嚏。吓得缩在床脚的馒头一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警惕的目光迅速扫向四周。
见状,章桐不由得一阵苦笑,下床摸了摸馒头毛茸茸的大脑袋:“傻瓜,你也太胆小了,不就打个喷嚏吗?看把你吓得。”
馒头感激于主人的宽慰,摇了摇扫把一样的大尾巴,顺从地又趴下了。
每次看到馒头憨厚的狗脸,章桐的心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好久没有联系的刘春晓。已经快四个月了,刘春晓就仿佛人间蒸发一样,电话关机,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临告别的那一天,刘春晓只留下了一句话,说是有重要案子要处理,可能会有很长时间不会和自己联络,章桐没有多问,她从刘春晓的目光中读到了不舍,但是没有办法,这就是工作。她没有料到的是,刘春晓的一句“很长时间”竟然需要这么久,都快整整四个月了。
急促的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章桐一个激灵,赶紧接起了电话,王亚楠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了起来:“小桐,我的车马上就到你楼下了,你准备好了吗?”
章桐扫了一眼身边沙发上的黑色小包,为了应付这种半夜突发状况,她早就养成了每天晚上把必备防护工具和衣服打包准备好的习惯:“放心吧,我这就下楼!”
三十分钟后,寒风刺骨,章桐打着哆嗦,站在一户居民楼下的已经打开盖子的化粪池边上。尽管现在是寒冬腊月,但是,化粪池里那扑面而来的阵阵臭味,还是让她忍不住胃里一阵阵地恶心。
稍稍歇了一会儿,章桐叹了口气,穿上了塑料工作服,外面还套上了那种海边渔民经常穿的连体皮裤,最后戴上双层的手套,潘建帮她在手套外面的接缝处狠狠地缠上了好几道黄色的防水胶带,紧接着就递给了她一个大漏勺,一个铁桶。章桐身边还站着和她几乎一样打扮的另外三位法医,今晚,天长市公安局技术中队法医室所有法医都出动了,任务就是——在面前的这个大化粪池里寻找受害人的遗骸,如果可能的话,找到人体骨骼碎片,那就是额外的收获了!
刚到达现场的时候,王亚楠向几个法医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案情,或者说,就是章桐和几个同事所要寻找的目标到底是什么。根据举报,犯罪嫌疑人已经找到,是两个年轻人,他们很有可能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先后共杀害了三个洗头房的小姐。但是,这只是可能,因为王亚楠带着人已经把位于这栋六层八零式套房住宅楼二楼的凶案现场彻底搜了个遍,除了墙面死角处的几滴可疑的血迹外,根本就找不到一点儿杀人的迹象,由于案发时间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所以,这对现场取证有一定的难度。
光靠几滴血迹是没有办法把这两个年轻人准确定案的,再说了,凶案现场经过了防白蚁药水喷洒处理,而那几滴仅有的血迹上,也被喷洒上了药水,血迹含量又非常稀少,不够提取生物检材,而同时,血迹的DNA也已经被破坏了。后来,根据其中一位嫌疑人的交代,他们处理这三具尸体,先是用上了绞肉机,然后,又用硫酸对骨头进行了软化处理,所有的残骸最终就都冲下了下水道。至于绞肉机这条线索,他们痕迹鉴定组已经做过生物检材提取检验,但是,由于这绞肉机后来又用来加工过猪肉和一些禽类的肉品,所以样本已经完全破坏,这上面的线索也断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这长三米,宽两米,深三米的化粪池了。最后,王亚楠郑重其事地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化粪池:“如果你们能够在这个化粪池里找出受害者DNA的生物检材样本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把这两个犯罪嫌疑人顺利移交给检察院了。”
章桐没有吱声,她冷得都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化粪池,所有污物的汇集点。当那个大大的盖子被彻底揭开后,那些令人作呕的黑色液体就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大家的面前,上面还有一层有机物残渣,成千上万的蟑螂在胶状浮渣上四处乱窜。
“天哪!”身后传来了一阵低低的惊呼,冷风又一次刮过了章桐的身体,由于要下化粪池工作,她穿得很少,那件厚厚的羽绒服留在身后的现场勘察车上了。章桐已经很清楚地听到了上下牙床打架的声音,而她身边的三个同事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家在原地跺着脚,希望能在下池子之前,至少让自己暖和一点儿。
由于生物检材样本非常细小,所以,不能简单地动用抽粪车的管道,那股强大的吸力会让所有有用的证据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用手一桶一桶地把整个化粪池淘干净。
大楼里的居民已经接到了通知,尽量不要使用厕所等一切涉及楼下化粪池的设施。章桐暗自庆幸,真得感谢这是一栋年代比较久远的大楼,化粪池的结构比较简单,不像那些刚建立起来的新楼盘,如果要想在那迷宫一样的化粪池管道中寻找这特殊的证物的话,那简直是比登天还要难。
四个法医分别站在化粪池的四个角上,然后,彼此看了一眼,点点头,随即顺着侧壁下到了池子里。章桐的耳边传来了“噗噗”的声音,那是沼气引起的现象。黏糊糊的东西爬满了她的小腿,恶臭瞬间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章桐在这锅人类粪便与细菌的营养品搭配成的“炖菜”里举步维艰地跋涉着,这种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感觉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舌头底下一阵阵地泛着酸水,胆汁不停地往上冒着。她对面三位同事的脸上也是一片让人同情的绿色。
大家各自站好后,章桐举手示意上面把一个大桶用绳子放下来,这样,所有人一会儿就可以把经过过滤后的污秽物全都倒在里面了,等满了后,他们再拉上去,处理掉。整个过程,让章桐感觉自己和一个掏粪工人所干的活没有两样。不同的是,自己一会儿对掏出的东西还得仔细过滤。
虽然说大家都戴上了空气过滤口罩,就是那种圆圆的,戴在口鼻上的,但是,这沼气的味道却还是熏得章桐两只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鼻子一阵阵地刺疼。
她尽可能地放慢呼吸,开始有条不紊地打起一勺,过滤到桶里,如果有异物被阻拦住了,就把异物倒在另一只手里的小桶里,收集起来。等完成这种极度考验人耐力的活后,等一会儿就会把所有提取到的异物进行清理消毒和分拣。
这是一幅只有在电影中才能看到的奇异景象,四个全副武装的法医沿着池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搜寻着、清理着,化粪池边缘上方,有很多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桶桶臭气熏天的污秽物被不断地提出了化粪池……
章桐向前慢慢移动的脚突然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小块,没有规则的那种,她把桶和漏勺挂在腰间,然后弯下腰,咽了口口水,随后把手伸进了脚下这锅烂糊糊的“炖菜”里,没过几秒钟,她几乎已经快要被冻得僵硬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引起她注意的不知名的东西。此时,章桐的举动已经吸引了她对面那三位同事,他们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勺子,开始紧张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顾不上五脏六腑的翻滚,章桐抓住了那块长约五公分,宽约三公分的东西,死劲儿往外面一拽,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噗”,终于把它给成功拽了出来。脚下这些黏糊糊的东西现在在她的手套上开始肆虐了起来,到处流淌,但是,章桐已经顾不上了,赶紧示意上面的人打开了强光灯,心情也随之变得有些激动了起来。这是一片人体的前额骨!尽管已经碎裂了,但是那形状,章桐已经看得够多了,它弯弯的曲线向下延伸,形成了半个完美的眼眶部位。
章桐微笑着冲对面的同事们点了点头,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发现如同一针强心针,大家的情绪立刻被调动了起来。可能是分尸的时候,凶手没有注意到这么一块细小的才只有几公分宽的人骨没有被硫酸处理掉,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他们也绝对不会想到有人会跳到化粪池里去搜寻他们认为已经处理得很完美的东西。
当一切都忙完的时候,顾不得一身的汗水外加一股已经牢牢地钻进皮肤里的恶臭,章桐赶紧清理找到的东西。十三颗人的牙齿,还有一些软乎乎类似于肉的不知名物质,还有一些人的指甲,最主要的一点,发现了一些细小的人骨。这么多证据对今天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的收获了。
眼前是一堆特殊的尸体,或者说,叫“尸块”最为合适。解剖台上的东西加起来总共三公斤都不到,尽管经过了小心翼翼的清洗,但是,那股仿佛已经在人的鼻孔里扎根的臭味儿却还是久久无法散去,只是比起现场来,要好了许多。章桐感觉自己的鼻子不会这么疼了。
观看这一堆摆在自己面前的七零八落的证物是一件非常令人沮丧而且烦躁的工作。章桐仔细地辨认着手中的骨头碎块,尽管经过了化粪池里的污物的浸泡,但是,骨头坚硬的本质却还是可见一斑的。回想起王亚楠在现场所介绍的案情,很大一部分遗骨可能已经找不到了,犯罪嫌疑人作案时据说是使用了硫酸来进行毁尸灭迹。而手上的这堆碎骨头明显是人骨,在显微镜底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骨头横切面上人骨所特有的圈纹。但要辨别出它们各自属于哪一部分,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努力了五个小时,才确认了两块额骨、一小块耻骨、五块小腿骨,仅此而已。章桐不由得感到有些懊丧。
她把目光又一次投向了自己手里剩下的那些牙齿,牙齿,是人身体上保留时间最长的组织。还好这几颗牙齿都是很完整的,牙冠和牙根都存在,章桐努力抑制住内心油然而生的强烈的兴奋感,把这几颗幸存下来的牙齿分别提取了牙髓DNA。办公桌上已经有了那三位死去的发廊妹的DNA样本报告,那么接下来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最终跟她们作比对,这样下来很快就能够证实这些尸骨的身份了。
章桐对剩下的一些疑似人类肌肉组织以及人类指甲的不明物体也作了取样分析,越多线索,对于这个案子的顺利结案帮助越大。
很快,DNA检验结果出来了,那十三颗牙齿其中的九颗分别属于三个不同女性。剩下的四颗牙齿的DNA比对结果却让章桐大吃一惊,她再三查看着自己的DNA数据报告,并且又一次做了检验,结果却还是和前面所做的结果一致。章桐不敢再耽搁了,她回头对身后正在仔细检验肌肉组织样本的潘建说道:“马上打电话到刑警队,叫王亚楠赶紧过来!”
“你能确定化粪池里只有三具尸骨?”
王亚楠一脸的愕然:“没错,他们也承认了,被害的是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发廊小姐。”
章桐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了:“那三组你所说的DNA我都已经配上了,但是,我在当中检查出了第四组DNA样本,男性,也就是说,化粪池里的尸体很有可能是四具,而不是三具!”
“这不可能!”
章桐拿起自己办公桌上的DNA检验报告单递给了王亚楠:“我重复比对了检材,没有错!”
“这上面最后一组DNA就是你所说的第四组吗?”
“对,是男性的。因为长期受到化粪池里的细菌污染,别的组织样本已经没有比对的价值了。只有这几颗还保留有完整的牙冠和牙根的人齿。”
“我们必须尽快确定这个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