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的内部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世界,各个器官都有它自己应该待的位置。章桐仔细查看着这些已经毫无光泽的死气沉沉的器官,突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就在死者的腹部伤口下面,那是一个典型的手术扎口,只不过显得很随意,一点儿都没有外科医生一贯的严谨风格,就好像敷衍了事,而原本应该连着的死者的左侧肾脏不见了。再看过去,肝脏也缺失了三分之一,并且没有迹象表明做过任何血管修补手术。章桐不免有种错觉,被割剩下来的肝脏就像是被胡乱塞回了死者的腹腔一样。再结合腹部被撞裂开的伤口缝合针,章桐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她甚至感觉到了无比的愤怒,自己虽然是一个法医,但是也同样是一个医生,身为同行的医护人员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而死者腹部的伤口边缘含有淤血的表皮组织显示,死者在经历这可怕的器官摘除手术时,竟然还是有生命迹象的。想到这儿,章桐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用力摘下了手套,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你先拍照,再缝合!我出去一下!”
说着,她不顾潘建投来的疑惑不解的目光,一声不吭地径直推门走了出去。她打算好好地问一问正等在门外走廊上的死者家属。
走廊上静得可怕,空气中是一股刺鼻的来苏水的味道。章桐觉得奇怪,顾女士并没有像她先前所说的那样在走廊里等待,冰冷的绿色长椅上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
“顾女士,顾女士?您在哪儿?”章桐一边叫着,一边在同楼层四处寻找,甚至还去了楼道尽头的洗手间,里面空无一人,依旧不见顾女士的踪影。
章桐一时之间没了主意,不知道在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必须尽快找到这个女人,有很多的疑问正在等着她的解答。
想到这儿,章桐加快了脚步向大门口走去。一路上,她不放过身边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影,但是,顾女士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到门卫接待室,章桐探身向正坐在里屋的门卫打了声招呼:“请问你刚才看到一个身穿浅绿色连衣裙的女人走出去了吗?她留着齐耳长发,戴着一副玳瑁眼镜。”
门卫皱了皱眉,想了想,随即茫然地摇摇头:“没有,章法医,我一个钟头前接班到现在,没有看见过这样穿着的女人从这儿走出去过。”
这就奇怪了,顾女士到底去了哪儿?难道还在公安局里?章桐有些犹豫了。
“麻烦你,如果一会儿你看到这样一个人出来,请你留住她,并且马上打电话到法医室找我!”
门卫点点头。
王亚楠正坐在办公室里瞪着电脑屏幕发呆。交警大队刚刚打来电话,言语之间颇有不满,王亚楠也不好多说什么,自己一直在不停地打听那起车祸的调查进展情况,却至今还拿不出任何立案的理由来,现在又不停地催着要找监控录像,交警那边微词连连也是可以理解的。
作为警察,出于工作需要也好,个性也罢,没有一个自尊心是不强的,无论是在轻松的治安大队,还是在紧张的刑警重案大队、忙碌的交警大队,性质都是一样的。问题是有些人的自尊心却强过了头,甚至喜欢上纲上线地看待每一个在自己面前经过的问题。在这一点上,王亚楠是最看不惯的,面对交警指挥中心负责人的一再推三阻四,王亚楠实在没办法,使出了最后一招——逼人还人情债!
“张队长,上次SM路口的那个肇事逃逸案,要不是我帮你的话,你能这么快就结案吗?再说了,我要求不高,就只要录像……对,我只是看看,你找到后马上传给我吧!”
挂上电话后,王亚楠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别扭,要不是为了章桐,她才不愿意去这么逼人家,现在指不定对方在怎么唠叨自己呢。唉!她长叹一声,陷入了沉思。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章桐没打招呼就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一P股坐在了王亚楠对面的办公椅上。
“小桐,你不在你的法医室好好待着,倒有闲工夫跑我这儿来串门闲聊?”王亚楠没好气地抱怨道。
“没有,我遇到麻烦事儿了,可能需要你的帮助。”章桐一脸的严肃。
王亚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吧,如果是车祸的事儿,我这边还在等交警那头给我传监控录像过来呢!”
“不是车祸的事,你放心吧。”说着,章桐把自己怎么遇到顾女士,又怎么接下她的验尸申请,而等到发现疑问后,顾女士却又离奇失踪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最后补充道,“我联系过她在申请书上留下的手机号码,结果显示关机,我去过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又去了保卫科,查遍所有监控录像,都没有看见她离开局里,你说这是不是活见鬼了?咱们偌大的公安局里,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而偏偏又在她丈夫的死亡被发现有疑问的时候……亚楠,我感觉有点儿不安。”
“这个顾女士是不是那个声称她丈夫是被人谋杀的女人?温泉小区的?”王亚楠翻开了桌子右角上放着的那本厚厚的报案记录副本,一边查看一边询问。
“应该就是,我在局大门口碰到她的,当时她就是和王建在一起,坚持说她丈夫死于谋杀,不是意外,我这才接的案件,并且按照规定应死者直系亲属的要求做的尸检。我感觉这女人很执著。亚楠,我的判断最终证明没有错!”
“但是那只是证明死者被无良医生做了不合格的器官摘除手术,按规定应该首先按照医疗纠纷处理,最重要的是这并不是导致死者死亡的直接原因,跳楼自杀才是,所以目前我认为不符合刑事案件立案的标准。”
章桐咬了咬下嘴唇,想了想,然后换了一种口吻:“知道吗?亚楠,这个死去的刘建南生前最后一个医生就是车祸中死亡的李晓楠,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王亚楠刚想开口,电脑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咚”,她赶紧朝章桐做了个手势,然后直接打开了邮件,邮件附有一段几分钟的视频资料。
在接下来等待的时间里,房间里一片静悄悄的,章桐甚至都能够听到自己紧张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视频终于看完了,王亚楠重重地倒在了自己的办公椅上。略微迟疑了几分钟后,她的目光避开了章桐的视线,转而投向了窗外的天空,缓缓说出了一句让人颇感意外的话来:“小桐,我想,你的同学很有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虽然早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章桐的脸色却还是瞬间变得煞白,这个消息对她来讲,不知道究竟是该喜还是应该感到担忧。
监控录像上底部时间小框里所显示的时间是车祸发生当天,也就是八月三日傍晚五点二十分,下面地点注明的就是在凤宾路上的星巴克咖啡馆门前的安全岛附近。
画面中最先出现的景象就是红灯,为了躲避丝毫不见减弱的雨势,人们蜂拥在安全岛上小小的遮阳棚下面,安全岛很快就被挤满了,后来的人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来往的车依旧川流不息,是啊,谁都想早一点儿回家。
监控录像是黑白而且没有声音的,所以当画面中一个身穿浅色衣服的人突然毫无征兆地瘫倒在安全岛外的马路上时,章桐忍不住一声尖叫。可是,还来不及等她作出任何反应,画面右上角就很快驶来一辆深色的轿车,直直地在穿浅色衣服的人的身上碾压了过去!
“老天爷!”章桐一声惊呼,她突然意识到躺在地上的人就是李晓楠。
又过了几秒钟,录像戛然而止,屏幕变得一片漆黑。王亚楠回过头看向站在身后早就被惊呆了的章桐,脸色一片苍白。
“你为什么说李晓楠很有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之下,一个正常人被拥挤的人群推搡而不慎失足跌落安全岛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你见过从摔倒到遭到汽车碾压期间,录像上显示前后有将近半分钟的时间,这个人根本就保持原来倒下时的姿势没有做过任何移动吗?”
章桐顺口嘟囔了一句:“这个我知道,正常人遇到危险的反应时间一般在三秒钟前后。”
王亚楠点点头:“所以,如果说李晓楠是一个八十岁的老翁的话,我可以理解她的迟缓行为,面对逼近的死亡,毫无还手之力。可是,死者是一个拥有丰富临床经验的急诊科医生,急诊科医生的强项就是对突发事件在最短时间里作出最快的反应,而且死者才三十岁出头,所以……”说到这儿,她神色凝重地回头又看了一眼电脑屏幕,“我的推论是,要么,她得了突发的急病而昏迷了,这一点我们要查阅她生前的病史资料;要么,就是有人做了手脚,不想让她来见你。”
“但是无论哪一点,我们就都有理由介入这个案件的调查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章桐鼻子一酸,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眼前的结果正是她所期待着的,王亚楠已经很肯定地表达了自己准备介入这个案子,可是,这时候的章桐却一点儿高兴的心情都没有。虽然自己的努力争取被证明并没有白费,但是,现实已经没有办法可以再作任何改变了,章桐永远都见不到活着的李晓楠了。
王亚楠默默地站起身,伸手轻轻地拍了拍章桐瘦弱的肩膀。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小桐,别太难过了。我们会弄清楚真相的!”
回到解剖室,潘建早就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收尾工作,刘建南的尸体也已经被送回了冷库,冰冷的解剖台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屋子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见到章桐满脸疲惫地推门走进来,潘建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就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他很了解章桐的个性,这是一个不喜欢废话和客套的女人,所以他知道自己此刻就该乖乖地闭嘴。
章桐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眉问道:“潘建,我不在的时候,死者的家属来过吗?”
“没有,我正纳闷呢,刚才手里的活儿忙完,找她签字,却没在门口走廊看见她,还以为她跟你走了。”
“她没跟我在一起,”章桐的心里隐约之间感到一些不安,“你打过她电话吗?”
潘建点点头:“打过好几次,却都显示关机,联系不上。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向李局汇报这件事的,你把尸检报告整理一下吧,我马上要。”说着,章桐拿起挂在门口的公用厚外套披上,然后快步向解剖室里间的冷库走去了。
因为经费的问题,天长市公安局法医室的冷库已经好几年都没有翻修过了,平时还好,尸体不多,四个储藏室的空间绰绰有余,但是如果碰上案件高发阶段,冷库的容量就显得有些可怜了,那还不算上无法确定身份的尸体,它们在冷库里存放起来可是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的。为了解决这尴尬的局面,上一任法医官老彭退休之前,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在冷库里多加几张轮床,然后亲自动手把冷库里的制冷设备彻底整修了一下,确保不出故障,室内温度始终保持在零下二十摄氏度左右。这样一来,放不进储藏室的尸体就可以暂时存放在外面的轮床上了。
此时,三张轮床上就只有一具尸体,被厚厚的白布遮盖着,其余两张床都空着。章桐核对了一下脚上的标签,确定正是自己所要查看的死者刘建南的尸体。尽管穿着厚厚的外套,章桐还是感觉到彻骨的寒冷正向着自己步步逼近。她竭力把身上的外套再裹紧一点儿,然后戴上手套,揭开白布,仔细观察起了尸体。
十多分钟后,章桐一声不吭地走了出来。她不明白李晓楠为什么要对刘建南的死因产生怀疑,刘建南尸体上的种种迹象显示完全符合高空坠落所导致的死亡,该查的也都查过了,除了那个笨拙的器官摘除手术外,章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再说了,器官摘除手术也并不是导致刘建南死亡的直接原因。而刘建南的身上也看不到死前曾经遭受过虐待的伤痕,难道,李晓楠判断有误?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章桐纷乱的思绪,她伸手接起了电话。
“你好,我是章桐。”
“章法医,我……”电话中,对方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