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下车后,径直向黑糊糊的楼栋走去。刘春晓本来要送她回家,却被她婉言谢绝了,章桐还不想那么快就把感情带进自己的小屋。接近凌晨的空气虽然还是有些闷热,但是因为下过一场很大的雨,呼吸起来明显要舒服多了。
走出电梯门,拐弯来到房门口,刚打开门廊灯,章桐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就已经听到了门后传来的呜呜低鸣声,她不由得笑了,好忠实的馒头。
再一次见到李晓楠的时候,章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冰冷的太平间里,薄薄的洁白的床单底下,李晓楠的躯体看上去仿佛缩小了整整一圈,显得更加单薄,尤其是脸色惨白惨白的,双眼紧闭,肌肉没有任何光泽和弹性。这就是死亡,章桐本应该非常熟悉这种特殊的演变过程,毕竟每天工作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死人在一起,她已经习惯了死亡的面孔。可是,今天却不一样,章桐的目光迟迟不能离开李晓楠紧闭着的双眼。
这一切不是真的那该多好!她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
“章法医,死者家属的意见您明白了吗?”交警大队事故科的张警官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句,“老人家不希望您……”
章桐挥手打断了张警官的话语:“我懂,我只是看看,绝对不会去碰她的。你放心吧!”
张警官点点头,随即转身退出了冰冷的太平间。
门关上后,整个太平间里就只剩下了章桐一个人,她从兜里掏出医用橡胶手套戴上后,迅速拉开盖在李晓楠尸体上的白布,开始仔细查验起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由于紧张,尽管身处冰冷的太平间里,章桐却仍然感觉到额角的汗水开始渐渐滑落了下来,流到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刺痛。她没有时间去找东西擦汗,对方只给了一个钟头的时间,章桐生怕耽误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找到李晓楠死亡的真相了。
死因基本上可以肯定是典型的车祸碾压伤所导致的多脏器组织破裂,内部大出血而死,一道深深的伤口横贯了死者整个胸腔部位,断裂的肋骨清晰可见,而心脏甚至被硬生生地挤压出了心室,肺部都被压烂了,伤口惨不忍睹。从伤口在人体所处的位置来看,惨祸发生时,李晓楠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车轮从胸口碾压过。死亡可以说是在瞬间发生。章桐只能期望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时,李晓楠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痛苦。
她默默地把白色的床单重新盖回到李晓楠的身上,然后把轮床推进了冷库,紧接着摘下了手套,丢进了身边的一次性垃圾回收桶中。
直到走出天使医院太平间的时候,章桐的脑海里依旧在不停地纠结着一个疑问,十字路口的车速一般都不会很快,再加上当时正下着大雨,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车会让李晓楠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呢?她不敢去想象这个问题残酷的答案。
在走廊拐弯处,章桐迎面和一个正匆匆走来的穿着白大褂的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连忙打招呼道歉。
章桐没心思多说话,只是瞥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加快了脚步向出口方向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刘春晓的电话:“刘春晓,我是章桐,我这边结束了,替我谢谢你的朋友……不,你不用来接我了,我还要回趟局里。”
天使医院医务科科长王金明是个个子矮小的男人,他从不轻易透露自己的心事,在别人眼中,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见人总是三分笑。
此刻,他正站在太平间接待室的门口,紧锁着眉头,自己的下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虽然说和院方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但是他王金明可不能袖子一拢当个旁观者。死者是医院的职工,如今出了事,院方总要给些抚恤金,而死者家属那边如果不安抚闹起来的话,那会让医院的头头脑脑寝食难安的。他今天来到这里,目的就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科长,你来了,这是你要的所有李医生昨晚入院到现在的相关登记资料。”
王金明点点头,伸手接了过来,翻了几页,顿时发现了问题。他伸手指着表格中来访者的一栏,抬头不解地问道:“小丁,你不是说李医生的家属还没有到吗?这个章桐是谁?”
小丁有些尴尬:“王科长,这个章桐是市公安局的法医,交警大队事故科的张科长交代的,说已经和死者家属沟通好了,人家只是最后和死者道个别而已。”他又补充了一句,“听说她们是同学。”
“是吗?医院不是有规定说除死者亲属之外其他人都不让见的吗?你怎么忘了?”王金明有些不开心了。
“这不,是张科长亲自交代的嘛,我也没有办法啊。王科长,您体谅一下吧!再说了,我检查过了,她没有损伤尸体。”
“她人呢?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钟头前,刚走没几分钟!”
王金明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了刚才上楼来的时候,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的情景,他突然记起那个女人的脸上没有别的死者家属那样痛哭流涕的样子,相反却很平静,一点儿泪痕都没有。
王金明的心里开始打鼓了。
章桐刚走上公安局门前的台阶,一眼就看到了王亚楠的助手王建正站在大门口,此刻他正在竭力向站在面前的一个女人解释着什么,那个女人脸上则充满了愤怒的神情。
“您听我解释,顾女士……”
女人果断地一挥手:“你不用跟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你不就是找理由不想接我的案子吗?”
“顾女士!我们警察办案是要讲证据的,现在调查下来没有迹象表明您的先生是被人谋害的!您听我说!”
章桐实在看不下去了,毕竟王建刚分配到局里没多久,理论上还是一个新手,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一帮,于是就走上前去:“您好,顾女士,是吗?”
女人的目光顿时充满了警惕:“你是谁?是要来赶我走的?”
章桐微微一笑,摇头说道:“顾女士,我是市公安局的首席法医,我叫章桐,请问我能帮您什么吗?”
一听说面前站着的是法医,女人立刻激动了起来,她一把拽住了章桐的手,眼泪瞬间滚落了下来。
“章法医,你来得正好。我老公被人谋杀了,你的同事不肯接我的案子,还说是意外,不能立案,你可要替我主持公道啊!我要求验尸!”说着,女人还不忘记狠狠瞪了一眼身边一声不吭的王建。
“您要验尸?”
“对!我要求验尸!现在尸体就停在天使医院的太平间里,我不让他们火化。我怀疑我老公的死有问题。章法医,你一定要帮帮我!”
看上去眼前这个女人说话时的神态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虽然说局里每年都会接到一些悲伤过度不愿意接受家人死于意外而刻意归罪于他杀报案,但是凭直觉,章桐意识到这个女人所说的话并不是凭着一时的情绪激动,相反很有条理,而且作为妻子,肯定是比别人更加了解自己的丈夫,包括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想到这儿,她略微迟疑了一会儿,随即点头说道:“要不这样吧,顾女士,您跟王副队长先进去登记一下,我一会儿就过去。”
“那太谢谢你了!”说着,女人头也不回地径直走进了公安局一楼接待处的办公室。
见此情景,王建倒是犹豫了:“章法医,我了解过了,她先生确实是从高空失足坠落而死,现场根本就找不出他杀的迹象,我觉得……”
“没事,按照规定,只要死者家属提出来,我们就有义务替死者进行尸检,不管立不立案,你帮她办申请去吧。结果怎么样,等出来了,也能让她放心。”
“你说的话也有道理,那我先过去了!”王建点点头,转身也走向了不远处的接待处办公室。
透过玻璃窗,章桐看到了女人眼中执著的目光。
尸体很快就被天使医院的灵车给直接送到了市公安局停尸房。在签家属同意书时,章桐注意到了顾女士握笔的右手在微微地颤抖,以至于好几次都把笔画给写歪了。她很能理解死者家属这种矛盾的心情,讨回公道是一回事,真要让逝去的亲人再次经历冰冷的解剖器械的伤害,换谁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顾女士,您放心吧,我会尽量不伤害到您先生的遗容,让他能完整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谢谢你,章法医!”顾女士点了点头,随即在同意书的最后一栏用力签下了名字,然后郑重地交给了章桐,“我会在走廊里等你的消息!”
解剖室里,冷气开到了最低点,章桐拿着家属同意书推门进去的时候,助手潘建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解剖工具,冰冷的解剖台上,白布下面盖着的正是顾女士丈夫的尸体。
章桐迅速戴上手套,来到尸体边,一边拉开白布检验尸体,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小潘,告诉我病历本上的详细记录。”
潘建赶紧拿过另一边工作台上放着的医院送来的病历记录,翻开念道:“死者刘建南,男,四十三岁,昨天凌晨从四楼坠落,重伤,肋骨骨折,第三节脊椎错位,颅骨多处下陷复合性骨折,左侧锁骨和肱骨骨折,昏迷指数是二级,对刺激有反应,生命体征微弱,被120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经抢救无效,于凌晨两点四十二分正式宣布死亡,死因是内部大出血,多脏器官衰竭……不对啊,这是什么意思?”
潘建突然发出的自言自语让章桐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章法医,你看,”说着,潘建把手里的病历本递了过来,“这上面有个标记,很特殊!就在当班医生签名的上面。”
章桐仔细一看,顿时感到有些头晕,值班医生的签名栏里竟然端端正正地写着“李晓楠”这个名字。她定了定神,又顺着潘建的手指向签名上方看去,出现在她眼中的是一个三角形,里面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要不是仔细看的话,还真的不会留心到。这个标记太小了,和病历上别的龙飞凤舞的字体混合在一起,很容易被忽视成笔误。
她皱了皱眉,抬头问潘建:“这个标记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是这样的,我朋友是外科的,他和我说起过这个标记,只要是天长大学医学院外科专业出身的,当遇到疑问时,都会下意识地在病例上打下这个疑问标记,就像我们当初在自己的教科书上做标记一样,只是特殊一点儿罢了。章法医,你要知道,这在咱们天长这个小小的外科手术圈里是一个很通用的标记,只要你是天长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外科医生,都看得懂,知道原来接诊的同行对这个病历有疑问。”
“是吗?”章桐突然想起李晓楠在医学院里的专业就是外科。她想了想,于是低头又仔细查看起了面前的尸体。
尸体符合病历中的描述,是典型的高空坠落伤,死因不会错的。可是,章桐总觉得好像尸体上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是她一时却想不起来。
“章法医,需要开胸吗?”潘建在一边提醒。
“开胸?你等一下。”说着,章桐重新转回到尸体的右侧面,仔细地查看着死者腹部怪异的伤口,良久,她手一伸,“潘建,开胸器!”
一个大大的Y形刀口从死者的双肩直达腹部。放下开胸器,章桐双手撑住死者的肋骨,往两面一拉,胸腔和腹腔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惨白的手术灯光下。每当此刻,章桐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面前的死者已经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