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我国威

第五章 雅典之痛

　　奥运村是一个特别的所在，各个国家、各类肤色、各种语言的人都在短短的时间内汇集在这里，16 天的时间，然后就各自散去，也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在我看来其实奥运村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拿了成绩的人，另一种是没有拿到成绩的人。反映到脸上，前一类人很开朗，在他们看来可能天空都分外的晴朗，一切都是明媚的；而后一种就是感觉天地一片混沌。

　　2000 年在悉尼我是第一种人，2004 年在雅典我却被归入了第二类。

　　竞技体育在当时的我看来就是成王败寇的分别，我那时候特别不能理解那些跑到奥运会“打酱油”的运动员，就像一些小国家的选手，可能对他们来说能够来到奥运会就已经是成功了，他们天天在奥运村里东游西逛，到处照相，带着大墨镜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后来我开始慢慢理解他们了，也许他们才是真正来享受奥运会的人，比赛对于他们来说真的只是一场“Game”，输了天也不会塌下来。

　　在我看来其实奥运村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拿了成绩的人，另一种是没有拿到成绩的人。反映到脸上，前一类人很开朗，在他们看来可能天空都分外的晴朗，一切都是明媚的；而后一种就是感觉天地一片混沌。

　　但对于在为国争光的专业体育训练下长大的我来说，或者可以说对于大多数中国运动员来说，都很难做到这点。对于中国运动员来说，历史赋予了奥运会太多的意义，能否参加奥运会，能否在奥运会上取得成绩也许会决定他们的一生的命运。

　　雅典没有神话

　　2003 年在安纳海姆没能拿下全能金牌是挺遗憾的，身边的人也都说我有那个能力，没拿着只是时运不佳，所以我当时也想着在雅典再拼搏一把，如果全能和男团都拿了，对我的体操生涯也是一个很好的交代。

　　另外，当时训练方法和伤病治疗的手段都没有现在这么健全，所以运动员的寿命相对没有现在长，小双退役的时候也是24 岁，我想着2008 年奥运会的时候自己已经28 岁了，虽然很想在家门口参加奥运会，但并不确信自己一定有那个机会，所以去雅典的时候，我是打算功成身退的。

　　2003 年世锦赛上，中国队拿了五枚金牌，所以去雅典前外界都特别看好我们，说我们是“梦之队”“金牌之师”，我们对自己也挺有信心的。进奥运村之后，黄导让我们把运动员公寓的床脚都用胶布包起来，怕我们撞到会受伤。那时候大伙都有手机了，为了减少外界对我们的影响，手机也都关机，领队统一收走了，让我们一门心思准备奥运会的比赛。

　　其实从抽签阶段开始，就对我们不是很有利，中国体操协会没有一名裁判能够参与男团决赛的打分，三位有资格参与打分工作的中国裁判都没有能入围，只有缪仲一成为了第一候补裁判。从以往的经历来看，在抽签中出现这样的结果是极为罕见的。对于体操这样一个打分会受到主观因素影响的项目上，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很打击人的。抽签结果出来之后，黄导和高导跟我们说不要受到影响，要正确面对现实。

　　结果，从团体预赛开始，我们就比砸了。

　　8 月14 日，在我们出场之前，美国队和俄罗斯队都在下午完成了比赛，基本都发挥了正常水平，名列前两名。晚场的比赛主要是看我们和日本队之间的较量，我们一出场，就听到全场观众的掌声，看台上能看到有人挥着五星红旗。

　　第一项我们比双杠，海滨第二个上场，在做“后上360 度”时掉了下来，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结果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又掉了下来，最终只拿到6.775 分，海滨和小鹏本来是我们在双杠项目上的双保险，海滨就这样被踢出了决赛。

　　比到第四项，肖钦又在做下法的时候掉下了鞍马，9.337 分无缘决赛。

　　又一个冲金点就这么没了，肖钦从马上下来脸都白了，我手心都是汗，心里都是凉的。

　　预赛，中国队只拿到第四名。日本第一，我们比日本低了两分多。

　　作为参加过三届世锦赛和一届奥运会的老将，我、黄旭和小鹏都意识到了这可能就是最终的结果，因为日本队从发挥上来说确实很好，实力也很强，是我们之前没有想到的。那场比赛结束之后，高导（高健，时任国家体育总局体操运动管理中心主任）召集所有人一起开了一个会，他说的很乐观，分析了我们在预赛中的问题，说我们在鞍马、双杠上对日本还是有很大的优势，只要决赛把这些优势发挥出来，冠军就仍然是中国队。我明白高导的用意，因为海滨、肖钦都是年轻队员，他想给年轻队员减压，因为从预赛的情况来看，也是年轻队员的发挥相对更失常一些。

　　雅典的时候，我和小鹏住在一个房间，回到屋里我们俩又聊了一会儿，觉得整个会开下来，小队员们好像都挺乐观的，但这种情绪反而让我们心里面没底。在我们这几个老队员看来，日本队从各方面来说当时已经到了和中国队旗鼓相当的水平，如果小队员在思想上不认识到这点的话，比赛中出现任何的失误，都可能会乱了阵脚。

　　但我们毕竟才只有二十三四岁，和肖钦他们相比，我们是老队员，但是再怎么说也只是队员，不能做到什么。于是，我们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赛场。

　　决赛一开始，压力就开始不同程度地体现在了我们的身上。第一项自由操上场的是敖伟、我和海滨，结果我们三个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失误，第一项比赛结束后，我们竟然排在决赛八支队伍中的最后一位。轮换项目的时候，我们谁都没说话，低着头，我想每个人的心里一定都乱极了。

　　鞍马和吊环我们比的不错，其实如果后面正常发挥水平，我们并不是没有机会，比到第五项，海滨在双杠上完成他在做向后回环转体成360 度这一超难动作时失败，8.737 分意味着我们丧失了最后一丝卫冕的希望。海滨从回到场边的时候，眼睛已经都红了。虽然那之后，小鹏用一套完美的超高难度动作获得了9.812 分，但一切已经于事无补。

　　海滨的噩梦还没有结束，最后的单杠比赛，他又掉下器械， 9.125 分，又是一个低分。

　　我和小鹏一直都站在一起盯着大屏幕看，全部的分数和排名都出来了，我们排在第五。排在第一的日本队决赛时跟我们是一个组，两支队伍站得很近。他们的欢呼声就在我的耳边，我不敢扭过头去看他们，怕自己受不了。日本队也很多年没有拿到过团体金牌了，他们激动也是应该的，但是那在当时作为失败者的我们看来却是十分的讽刺和刺激，几十家媒体的镜头都对着他们，而我们中国队就背着包，灰溜溜地从他们身后溜了出去，那个场景我到今天都忘不了。

　　那时候真的谁都不想见，谁都不想让他们看见我们，去记者会简直是一种折磨，有人恭喜我们拿到亚军，我不知道对于其他国家来说拿到银牌会不会已经是很高兴的事情了，但对于当时志在夺金的中国男子体操队来说银牌就等于失败，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从赛场出来，我和小鹏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一会儿，能躲起来的地方就只有厕所了。我们俩就坐在厕所里聊天，越聊觉得越窝囊，因为我们有实力却没有拿到冠军。当时我们俩就下决心，下狠心，说2008 年奥运会一定得拿回来。但是我们心里也很清楚根本没那么容易，还得等四年的时间，不管你有多少豪情壮志，一切都只是未知数，心里面特别彷徨。

　　梦断雅典

　　后面的全能比赛只有我一个人参加，黄导陪着我去的，我们俩拖着箱子上大巴的时候，有一种特别悲壮的感觉，想起诗里面写的“风萧萧兮易水寒”，我知道黄导以及整个体操队对于我这枚全能金牌都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前面的团体比赛比的一塌糊涂，肖钦的鞍马、海滨的双杠两个可以冲金的项目都在预赛就折了。但如果我能拿下全能，不仅是我自己可以圆梦，也可以为整个中国体操队重新带来士气和信心。

　　我和保罗·哈姆在男子决赛中没有被分在一组，我从鞍马开始，他的第一个项目则是自由操。前三项我们两个比的都很顺利，比分交替领先，但始终没有拉开差距。但从第四个项目开始，比赛开始变得跌宕起伏。

　　第四项，我比双杠，保罗·哈姆比的是跳马，场地离得不远，但我为了更加集中精神在自己的动作上，并没有刻意的去看他，低着头想自己的动作。

　　我们俩的比赛几乎是同时间在场地上开始，我的双杠完成得很好，拿到9.8 的高分，当我抬头去看记分牌的排名时，才发现保罗·哈姆的名字已经从第一屏上面消失了。原来他在完成跳马动作时，落地出现失误，坐在了垫子上，只获得了9.137 分，一下子就被甩到了第12 位。

　　噩梦出现在接下来的单杠上，准备上场擦镁粉的时候，我跟自己说：“杨威，你一定可以的！”黄导把我举起来，我挂在了单杠上，起浪、转体、翻转，好像一切都完成的特别的顺利，但就在一个特别基础的转体动作上，我转身抓杠的时候脱手了。

　　我单臂挂在了杠上，我甚至好像都感觉到我刚才另外一只手指划过单杠的触感，我没能抓住的不仅仅是那细细的铁杠，还有我奥运金牌的梦想。8.987 分，我的排名从首位跌到第9，最后只剩下自由操一个项目，大势已去。努力了四年，不但没能拿到金牌，就连领奖台都没有我的份。

　　一度“死过去”的哈姆，在最后两项双杠和单杠上，连续获得两个9.837 的全场最高分，不仅把跳马失误的损失补回来了，而且反超两名韩国选手，奇迹般又拿到了金牌。但这都与我无关，我的奥运会已经结束了，说实话那时候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我运动生涯的终点。不敢去想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就以这样一个难堪的失败告终，但很多事情又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希腊是一个造就神话的地方，只不过我的戏份是属于悲情的那一部分。戏还没有落幕，不管你的内心有多煎熬，都得继续在那里演下去。

　　雅典奥运会中国代表团的整体成绩不错，每天我们经过团部的时候都能看到告示板上写着祝贺某某队伍又添一枚金牌的喜报。那些名字里面有我很熟悉的，也有我根本没有听说过的。

　　等着回国的那几天，我和小鹏几乎天天都坐大巴出去逛，到外面逛荡。因为怕在村里面碰见熟人，就连吃饭我们都不敢赶上饭点去，都是等别人吃完了，我们再去食堂吃，因为见到谁都会觉得特别丢人。肖钦就一直饿着自己，不吃不睡的，海滨因为还有比赛，每天教练会看着他去吃饭。

　　我也没怎么看到过黄导去吃饭，肖钦的教练金卫国觉得黄导总这么饿着自己也不是办法，就去食堂想帮他带点什么回去，其实奥运会的食堂因为是免费的，所以原则上是不让运动员打包带走的。金教练怕别人看见，就把饭藏在袖子里，结果一出食堂就摔了一个跟头，东西就掉出来了。当时真的是明白了什么叫喝口水都塞牙。

　　其实，当时没人直接来责怪我们什么，但哪怕是安慰，我都不想听到，因为那些话会让我想起在赛场上发生的一幕幕，每一个场景，每一个失败都让我难过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真的是太憋屈了。

　　海滨夺冠的消息，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我看到黄导把他抱了起来，他们都很高兴，在大声的笑。我心里也特别特别地为海滨高兴，但我知道那种高兴都是勉强的，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拿了一枚金牌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海滨拿下了雅典奥运会中国体操的唯一一枚金牌，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无法说清他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他看我们的时候那种愧疚的眼神，让人挺心酸的。雅典是海滨的第一届奥运会，他当时才只有19 岁，而他却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和压力。年轻运动员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失误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虽然我们对他的表现有些失望，但我们并不怨恨他。雅典之后，海滨承受了很多，这是一个年轻运动员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只不过不巧的是他交学费的地方是在奥运会而已。

　　现在，回过头去想，那次比赛之所以失败有很多原因。一个是小鹏的伤当时已经很严重了，为了参加奥运会一直采取保守治疗的方法，其实奥运会前那段时间他的训练并不算很系统；对日本队当时的实力了解不够，轻敌也是我们犯下的一个很大的失误。

　　另外当时领导之间也存在分歧，黄导注重团体金牌，把男团夺冠放在第一位，但也有领导注重单项，导致方寸有点乱；我们当时有两个全能好手是冯敬和梁富亮，他们都跟我们去了雅典之前的法国集训，尤其是冯敬，那段时间练得挺好的，如果他能够入选最终的阵容的话，那么我们在编排每个项目的时候也不会显得那么捉襟见肘。

　　那次落选对于冯敬的打击也挺大的，明明是他最好的时候，却没能踏上奥运会的赛场，那之后虽然他也参加了2006 年的丹麦世锦赛，和我们一起获得了团体的金牌。但是很遗憾，我本来看好他能够接过中国男子体操全能的大旗，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很有灵气和能力的人，但是种种原因，他没能走到那一步，我也挺为他感到惋惜的。

　　还有就是比赛编排的一些问题。海滨当时是第一次参加奥运会，他的单杠和双杠本来是男团比赛中可以加分的因素，他的难度当时在国际上是比较顶级的水平，但当时还同时让他比自由操，去雅典之前他的膝盖就有伤，所以导致他压力特别大。如果当时可以让小鹏顶替海滨上自由操，海滨的压力可能会小很多，单双杠也不至于全都出现重大失误，最终葬送中国男团卫冕的希望。

　　2004 年奥运会没有成绩，我得的那个全能亚军，一共就发了一万元奖金。心情低落到谷底，回到北京，回到当时我租住的那间房子里，当时特别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可现实是我没有钱。

　　从雅典回来之后，杨云的退役手续就已经办好了，也收到了中国传媒大学的录取通知。

　　她在体操队从小就是过集体生活，一个女孩子在北京上学，我也没什么能帮上她。杨云在学校附近一个人租了一个房子，房间没有床，她就直接睡在席梦思床垫上。不过没买床也是为了搬家方便，那会儿搬家都是我们队的兄弟一起去帮忙的，我们开玩笑说这才叫“兄弟搬家公司”。

　　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我想给杨云一个家，至少有一个属于我们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在我不能陪她的时候，她至少可以回家，有点安全感。

　　2005 年，我们终于买了房子，首付一共20 万元，其中还有15 万元是跟海滨借的，因为海滨在雅典拿了冠军，我们全队上下可能就他手头还算宽裕。借钱的时候，海滨说不用我还了，因为是他欠我们的。

　　我说：“海滨，你是有责任，但不全是你的责任。你在雅典失败了，但也不能就为了这个给你剃光头，你不要不是你的责任也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不欠我们任何人的，没有奥运会金牌，大家也都得照样过日子。

　　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我不知道海滨有没有听进去，但是作为老队员，我希望能够给他一些安慰，而不是压力。

　　2005 年整年都过得特别紧张，每个月拿我的工资还了贷款，就不剩下什么钱了。当时本来指望着全运会能拿点成绩，发了奖金就可以把海滨的钱还上，结果我全能第一个项目就失败了，我后面使劲儿追，好不容易追到了个第二。全运会回来发了4 万元奖金，还是不够还钱的，直到2006 年世锦赛后拍了一个可口可乐的广告，才把钱还清。

　　2005 年的最后一天，我和杨云吃完晚饭，开车送她租的房子。到楼下的时候，已经快12 点了，我们俩就坐在车子里面看着天上的月亮。

　　“现在离新的一年就还剩几分钟的时间了，许一个新年的愿望吧？”我扭过头看杨云。

　　“好吧。”杨云点点头。

　　后来，我跟杨云说现在我们真的挺难的，没有钱，没有房，但至少我们两个在一起，我希望我们以后会越来越好。我们俩要一条心，才能把困难顶过去。

　　而我们俩的那个愿望，至今谁都没有说出来，不过我想我们心里的那个愿望，互相都了解。而且最幸运的是，它们都已经实现了。

　　就这样，我的兄弟们，还有杨云陪我一起走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虽然那之后我和杨云也因为很多事情有过争吵，但是我都没有再想过分开，因为不会再有一个人能够等我老了之后，和我一起回忆那段日子。

　　还有那些兄弟，一起走过的日子，就那样刻在岁月里，永远都不可能被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