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世锦赛是中国体操历史上辉煌的一笔,那年我们队伍获得了五枚金牌,小鹏自己拿下了跳马、双杠,肖钦获得了鞍马冠军。但安纳海姆留在我的记忆中却是灰暗的,我又一次与梦寐以求的全能金牌失之交臂。和2000 年奥运会输给涅莫夫的感觉不同,那时候真的是具备了夺冠的实力,所以失败也就更刻骨铭心。
2001 年我把精力都投入了全运会的备战,没去参加世锦赛,当我听说冯敬获得全能冠军的时候,对我刺激挺大的,我觉得这小子真有运气,才只有18 岁,第一次参加世锦赛就拿下了我梦寐以求的全能冠军。
体育就是这样的,我没能拿到的,小师弟冯敬拿到了,这就是事实,是存在而且永远存在的事实。18 岁的冯敬是继李宁和李小双之后,中国的第三位男子全能世界冠军。
冯敬的成功让我对于世锦赛全能冠军的欲望更加强烈了,我总在想为什么他可以,而我不能,我明明也可以的。不过,我也明白这可能就2003 年世锦赛是中国体操历史上辉煌的一笔,那年我们队伍获得了五枚金牌,小鹏自己拿下了跳马、双杠,肖钦获得了鞍马冠军。但安纳海姆留在我的记忆中却是灰暗的,我又一次与梦寐以求的全能金牌失之交臂。
是命,可能我的命里还是会有世锦赛和奥运会的全能冠军等着我的,只不过不知道会出现在哪一年。
到了2003 年,又经过了两年的磨砺和积累,从能力、体力、经验各方面来说我都到达了一个非常成熟的阶段,在我心里觉得应该是时候了,所以去美国之前我一直都坚信这个冠军会是我的。
为了更好地调整状态和适应时差,我们比赛前一个礼拜就到了加州,在黄导一个朋友的体操房里训练。结果到那没两天,我一个不小心就把脚给崴了,队医给我打了封闭。比赛快开始前,海滨在练习单杠动作时没抓住,直接跪在了地上,膝盖就伤了。比赛还没开始,我们组就伤了两个人,虽然都能坚持参加比赛,但让整个团体的气氛变得特别压抑。
黄导跟我们说不要着急,还有时间,大家只要在训练中慢慢调整过来就好了。
安纳海姆的风景特别美,在加州迪士尼附近,街上全是棕榈树。但到了之后,我就发烧了。直到比赛之前,一直低烧不退。
发烧对于体能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当时瘦了好几斤,整个人都有点快虚脱的感觉,脑袋昏沉沉的。而让我感到心烦意乱的除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之外,其实还有感情问题。那年杨云因为受伤,所以回长沙家里休养了一段时间,她的父亲不想让我们在一起,觉得杨云还小,怕她谈恋爱影响训练,在家里被她爸说多了,杨云的心情也变得很差。
她心里过不去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拿起电话就说:“我受伤回家,你一个电话、一个信息都没有,你一点都不关心我!”我当时一门心思准备比赛,本来身体不好心里就很烦躁,也没心情给她解释,她不停地哭闹,我觉得跟她讲什么都讲不通,那段时间不知道跟她吵了多少次架。
团体决赛之前,我从房间跑到酒店大堂打了个电话,我跟她正正经经地说:“杨云,我们分手吧!”说完,我把电话挂了,就去比赛了。
虽然她不高兴的时候经常闹分手,但是从我的嘴里面说出分手,那是第一次。
凭着一口气和队友之间的互相鼓励,我终于把团体决赛挺过去了。
我们夺冠了,大伙都很高兴,回到酒店一边放松按摩,一边聊天,我第二天还要比全能,所以就先回房间睡觉了。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看表都两点多了,都没睡着。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自己和杨云这段时间的争执,就觉得她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在面对这么重要的比赛,可她还跟我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终于睡着了。
……
比全能之前,我的体力恢复得仍然不是很好。出发去比赛的时候,我跟自己说能够安安稳稳比下来就可以,一定要合理分配体力,能够把最后一项比完就是胜利。但实际上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喊着说:“我想要拿全能世界冠军!”因为从1999 年开始,身边的人就一直都说我有能力可以拿全能世界冠军,但过了四年,中间有世锦赛,有奥运会,但是我一次也没能拿过。我也觉得自己的实力是有机会拿的,但事实总是事与愿违,我很想证明自己,想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们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而并不仅仅是在鼓励我、安慰我。
另外,我一直都有一种压力,和小鹏不一样,我没有拿过单项世界冠军,而团体冠军固然难得,但那是集体的荣誉,而自己没拿过单项冠军,在很多人看来你就是在团体里混饭吃的。我特别想拿这个全能冠军,就是想用它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的辛苦,证明自己对于这个团队来说是有所贡献的。
现在回忆起来,其实那天比的挺好的,六个项目全都成了,稍微不满意的是第三项跳马。在之前的团体预赛和决赛当中,跳马我都得了9.75分,但是全能比赛中我的完成质量也很好,但只拿了9.637 分,但我的分数当时还是领先其他选手的。不过之后的比赛,我的领先优势一点点的在削弱,和美国本土选手保罗·哈姆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
最后一项自由操,我上场前稳定了一下情绪,跟自己说只要比好了,就没有问题。
自由操我也发挥得很好,那些压抑的情绪随着我最后一串跟头稳稳落地全都释放了出来,我狠狠地挥舞着手臂,但仍然觉得不过瘾,又跳起来向空中大吼了一声。在如此大的困难前面,如此大的压力之下,对成功的欲望驱使得我完成了这一场还算满意的比赛,我以为自己终于成功了。
但保罗·哈姆的单杠比赛在我之后,我就站在场地边上看他的动作,如果当时他的分数在9.711 分之上,冠军就是他的。那种感觉很微妙,因为明明是自己的命运,但是却掌握在对手和裁判的手中。
保罗那天的单杠完成的特别好,当他空翻下来站定的时候,全场都在为他欢呼,那里是他的主场,那种感觉就像是全世界都站在他那一边的,而我只有我自己。我就眼睁睁的看着记分牌,听着全场为他的欢呼声,保罗也表现的特别兴奋,根本没有人理会我的感受。
分数出来了,9.775 分!抬头看大屏幕,总成绩也随之更新,我第二,和第一保罗·哈姆之间就差了0.064 分,连0.1 分都不到。
那个分数,就像是一下子砸在我心上一样。我在地上坐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敢相信自己又一次错失全能金牌的事实,也不想相信这是事实。我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没有做错什么,但为什么结果又一次惩罚了我。
失落、难过、疲惫,所有负面的情绪全都压在我的心头,真的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一刻,好像有点认命了,觉得自己可能就真的没有全能世界冠军的命。
工作人员拉着我去参加颁奖仪式,接过鲜花,升国旗,奏美国国歌,我的脑子甚至是整个人都是木的。
往外走的时候,经过记者采访的混合区。跟去美国报道比赛的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张婕问我:“杨威,拿到世锦赛的全能亚军,感觉怎么样?”“这次比赛尽了最大努力,比得特别艰苦。”然后,说着说着,我就哭了。因为张婕是跟了我们队伍很多年的记者,对我们很有感情,我能看到她脸上的失望和难过,我的情绪一下子也崩溃了。
张婕也没接着问下去,而是递给了我一个小娃娃。
我想马上离开这个伤心的体操馆,想回到酒店,去那里的游泳池泡一泡。走到门口,当时在美国的俱乐部当教练,比赛期间临时过来帮我们队伍当翻译的前世界冠军李小平一把就把我给拽住了。“不行,杨威,你要参加新闻发布会。”“师叔,等会儿。”说完,我就躲进了新闻发布会的后场,放声哭了起来,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真的是只是未到伤心处,我当时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完全不顾身边还有什么人在看着,就哭了出来。
等人来催我的时候,我把眼泪擦了擦走了出去,我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这块金牌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现在非常非常遗憾,我这两天做梦都在想着这块金牌。”我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哽咽,但是我做不到。
回到酒店,第二天有比赛的队友都睡了,小鹏一直在等我,他把我抱住在楼道里打了好几个转,那是兄弟之间无法用语言替代的安慰。
我真的太难过了,真的很累,很累。
第二天,安纳海姆的天气特别好,我看到窗外的阳光,想着生活还得要继续,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那么真实,但又好像在做梦,心里很乱。我去游泳池边上和大家一起,像之前一样晒着太阳,看着天空。天空还是蓝的,但是阳光此时对我来说却显得特别刺眼。
我还在那做了一个采访,那个记者也是跟了我们很多年的,我和他聊了快两个小时。我泡在水里,他坐在游泳池边上。
我对他说:“我最希望得的,也是最有希望得的,就是全能这块金牌。否则我的苦也许永远没人知道,知道我克服了很多困难才能走到今天,所以,这次比赛我终生难忘。”从1999 年天津的世锦赛开始,四年的时间,应该说也许不止这四年,我从5 岁开始练习体操,这中间受的所有的苦,留的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为了可以证明自己,可是我却落空了。我告诉他我特别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全能选手,而证明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获得这枚全能冠军的金牌,我想要带着这枚金牌去雅典。
他告诉我说前一天采访涅莫夫的时候,后者也十分肯定我的表现,并且认为我输给了保罗的主场优势。“杨威的表现比3 年前的奥运会上还要好,但在美国比赛,今天这种事肯定会发生。”我点头笑笑,涅莫夫也是练全能的,他明白我的辛苦。但是我很明白对于竞技体操这个比赛来讲,大家只会记住第一;也明白在体操这个打分的项目上,东道主是多么大的一种优势。可能今天大家当时都会觉得我没拿冠军很冤枉,但是过去若干年,他们只会记得2003 年世锦赛男子全能冠军的获得者是保罗·哈姆,至于过程,在没有结果作为前提的情况下,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
比赛结束之后,因为整体成绩不错,所以大家心情也很好,就一起去迪士尼乐园玩了一趟。小鹏、肖钦、范晔,他们都玩的很开心,我看着他们乐呵呵的,心情好像特别放松,一点烦恼都没有。想想自己,心里就更加郁闷了,一点想要玩的心情都没有,但也不能扫了大家的兴,大家笑的时候,我就跟着一起笑,其实发生了什么都浑然不知,心里面就想着自己的事情。
那几天,我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年挺失败的:感情上,很美好的一段爱情就要结束了;事业上,带着拿金牌的心情来到美国,却什么都没能带回去。
回国之后,我在百度贴吧写了一段话纪念这次比赛,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也想把这句话找出来,但怎么都没找到。不过我记得大概的意思是:蓝天白云,沙滩 ,棕榈树,安纳海姆。比赛结束了,这里的天是蓝的,但我的心情是灰暗的。
从美国回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杨云一直都没有联系,她当时也还没有回来北京,去参加大学生运动会了。那时,我们已经搬到新公寓了,我们组的房间和她的房间正对着。有天,我正在屋子里面,听到楼道里有拉杆箱轮子的声音,知道是她回来了。
我走过去站在杨云房间的门口,她抬头看我,一脸的无辜和委屈,我一下子就受不了了。我走过去就把她给抱住了,我们就那么抱在一起说了好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