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年年底,我又一次来到了湖北省体操队,这一次,我不再是试训身份,而是正式进入省队。
时隔五年,再次回到这里,我也有挺多感慨的。当年我羡慕的一切,现在我都拥有了:我可以去运动员食堂吃炒面,训练后也有绿豆汤喝、有小蛋糕吃,甚至我也可以指使小队员跑前跑后了。更加幸运的是我碰到了一个有远大理想的教练。虽然他让我在省队的这一年过得特别辛苦,但我清楚地知道,正是因为有了他,才成就了后来的杨威。
我这一时期的教练叫曹庆敏,他的运动员经历我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来自荆州地区的沙市,当年进入过湖北省体操队,在他们那一拨里,他是大师兄,虽然没什么成绩,但是很有想法。在我对体操训练还没有什么认识之前,我爸就对曹教练很满意,因为他是一个很前卫的人,对训练的方法想得比较透彻,也能把握整个训练的规律,我爸觉得跟着时隔五年,再次回到这里,我也有挺多感慨的。当年我羡慕的一切,现在我都拥有了……更加幸运的是我碰到了一个有远大理想的教练。虽然他让我在省队的这一年过得特别辛苦,但我清楚地知道,正是因为有了他,才成就了后来的杨威。
他练,我就会有前途,所以很放心。
曹教练是一个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他跟我说,跟着他练,目标不是比一个全国运动会、全国锦标赛就完了,而是希望我们能成为超级人才。虽然那个时候,我对这些完全没有概念,但是我想,他当年对我的期望至少是进入国家队、参加国际比赛吧!
这次进入省队,是我体操生涯的第一个重要转折点,那会儿,我们组还有另外一个队员,我们刚到,曹教练就给我们制订了一个5 年计划:第一年把能力抓起来,为后面打基础;第二年把顶尖的动作练出来,至少要有概念,甚至于稳定;第三年开始比一些小的比赛,积攒经验;第四年争取在全国比赛中进入决赛,甚至拿到奖牌;第五年全面爆发,争金夺银。计划说完了,我们随即也开始了一个礼拜六天半的艰苦训练。
我毫不夸张地说,这一年是我这么多年体操生涯中,练得最痛苦的一年,我估计全国练体操的人群里,也很少有人会经历那么艰苦的训练。
按照曹教练的规划,第一年抓能力,而他的主要训练内容就是三个:第一是靠倒立,第二个是专项力量,第三个是弹网。
第一天跟他训练,他就问我之前靠倒立最多能靠多长时间,我没测试过,就说不知道。他就让我先靠,努力往最长时间坚持,能顶多长时间就顶多长时间,结果我靠了19 分钟就顶不住掉下来了。于是,我也有了最短期的训练目标——倒立20 分钟,然后慢慢往上加时间。
最开始,我们都是干劲儿十足,那时候是两个人一起训练嘛,小孩儿都有好胜心,就会比着练。靠倒立,我到二十几分钟就顶不住了,可另一个小孩儿好像没什么感觉,于是我也会跟自己说“他行我也得行,他能顶住我也得顶住”,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比着往上练,很能拼,但是结果是,一个礼拜之后,我就肌肉拉伤了。队医来看了我的伤之后给我打了一针封闭,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封闭,只是没休息几天,我就又继续练,继续拼了命地靠倒立。
那时候我们早晨6 点起来出早操,一练就是一整天,每天如此,精疲力竭。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倒立的时间也由20 分钟加到了30 分钟,最后加到一个小时,早晨、上午、下午,每天靠倒立3 个小时,因为倒立会导致眼睛充血,所以那会儿我每天眼睛都是肿的。我就这样不停地倒立、不停地练力量、不停地跳,不停地进步……
武汉是中国著名的四大火炉之一,夏天热得让人绝对动都不想动,但是也得继续这么熬下去。长时间靠倒立都会经过这么一个过程:先热,出很多汗,然后又觉得很冷,因为汗流干了身体里的能量也减少了,就会发冷;越是夏天,这个过程就越快,10 分钟、20 分钟以后,就到了浑身发冷的阶段,这就表示要冲过身体极限,这个阶段大概也就5 分钟,等过了极限就没有什么感觉了,但是还得继续靠,就会很无聊,我有时候会偷偷看女队员训练,但是也有些时候很困、很累、很疲倦,就闭上眼睛养神,竟然也能睡着了。
看着我的能力逐渐增强,曹教练给我设立的倒立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第一阶段是增加身体的负荷量:先是穿一件沙衣靠45 分钟,然后是穿两件沙衣靠45 分钟;第二阶段是减少身体的支撑:只穿一件沙衣,但是只有脚尖能碰到双杠,我一直觉得,这就不能算靠倒立了,因为这不仅是对上肢力量的训练,对腿和脚尖的姿态都有要求了,这一阶段先是从半个小时开始,然后再变成在吊环上靠,这个太难了,吊环是不稳定的,其实就是完全没有支撑了,我只好把脚绑在吊环上,往下吊,还穿着沙衣,这就是终极版了。
因为太难、太累了,我甚至觉得整个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坚持、再克服了。开始靠倒立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时间太难熬;但是后面慢慢加上其他条件的时候,我就是在不断地挑战自己的极限,而且是迅速地挑战自己的极限。就像今天400 米跑了1 分20 秒,明天必须得达到1 分15 秒,一个月之后必须得达到1 分05 秒……那段时间我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形容才好,只能说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特别特别累。
靠倒立很难熬,弹网的训练也很让人崩溃,因为不仅难度越来越大,做的数量也越来越多。我很害怕曹教练说“某个动作做50 个”这样的话,虽然这个数字对我们来说是习以为常,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他布置这么多,当在弹网上做某个动作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机械化了,那个动作甚至不用过脑子、不用想都能做出来。我们一般就是一个人上去跳,另一个人歇会儿,一个人跳完另一个人接上,感觉没有结束的时候。我记得我们在陆地上练跟头的时候也是要做50 个,比如踺子小翻后团两周,有的时候是在自由体操场地的中轴线上做,有的时候是起跳直接往海绵坑里翻,但是数量都是50 个。其实教练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让你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这个动作掌握在脑子里,留在肌肉的记忆里,变成一种习惯,就不会失误了。但是,在我们看来,能做的就只有一直跳,一直跳,一直跳……
我们拼命的时候,曹教练也是尽心尽力,吃住都跟我们在一起。他和爱人住宿舍,他们住里面,我们住外面。曹教练的爱人非常支持他的工作,对我们也照顾得非常好。我记得我刚到这个组的时候,身上就长了一身疥疮。她爱人就把我的床单、毯子、衣服、裤子……只要是染上的,全部拿开水烫了一遍,洗完、晾好。然后每天都帮我涂药。我和其他队友对曹教练和他的爱人都有感恩之心,他在训练上很严格,在生活上对我们特别细致。
当然,我也会偷懒。有时候曹教练去倒水离开几十秒,我们就会搞点儿小动作,比如靠倒立的时候,用头去顶一会儿;跳弹网的时候趁机少跳几个。当然,他在的时候我也会想很多其他招数偷懒,比如找一个边上有东西的地方靠,会稍微省点儿力;穿沙衣的时候把沙衣里的沙子偷偷倒出来一些,或者专门找瘪一点儿的沙衣穿。反正那时候我们想了不少省力的办法,怎么能减少痛苦就怎么来。因为确实太痛苦了,我现在都想,如果当时不偷懒,我是不是能坚持下去。
在这里我就没有看电视的命,因为我累得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干别的了。每天晚上我们回到房间,保证什么都不干,就是休息——真的是没劲儿了啊!整个人都很疲,很累。那时候,我觉得除了在体操房,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想睡觉。就是这样一段煎熬的训练,为我后面的体操之路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第一次感到了孤独
大概是因为每个人的体质、能力以及命运不同吧,就在我们一起向前冲的时候,我的同伴(实在不好意思,时间久远,我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因为流汗流得太多,得了黄疸肝炎,被父母领走了。等他走了之后,我才发觉体操馆是那么大、那么空,我那么孤独……
本来我们组一共四个人,他和我,还有两个小孩儿;小孩儿有小孩儿的练法,而我和我的同伴两个人彼此鼓励、相伴前行,忽然间他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让我的情绪越来越差,越来越低落、悲观,我甚至也想放弃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坚持了大半年艰苦训练、不抱怨不叫苦的我,真真正正地大哭了一场。
那天应该是个礼拜天,我正在靠倒立。曹教练说他有个事情要先走,还有10 分钟,让我自己掌握时间,结束了就去吃饭。看着他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支持不住了,看着空空的训练房,我一通猛哭。我知道,我这是哭给自己的,是一种长时间积压情绪的发泄,我也说不清楚眼泪是什么滋味的,就觉得有委屈、有想家,也有很多说不上来的情绪。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那半年练得太苦了,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极限的,当你无法突破极限的时候,又有了这么一个导火索,大哭一场就是给自己的解脱。
哭完之后我的情绪就好了一点,下午又跟那两个小孩玩了一通。那天下午,我终于找到了当大队员的感觉,可以“欺负”小队员,在他们身上发泄自己的情绪。当时我们玩儿得很“狂野”,就是他们往我身上扑,我把他们甩在地上,然后他们再往我身上扑,我再把他们甩在地上……
我其实就是逗他们,因为明知道他们撼不动我,他们比我小七八岁呢,9 岁的小孩儿跟16 岁的我怎么能比呢?
哭完了、闹完了,我翻上床去,5 秒钟就睡着了。当时我就觉得特别孤独,寂寞,委屈,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看着自己的队友,都是在很轻松地练技术,练完之后就可以去吃饭、洗澡、看书,该看录像的看录像,该谈恋爱的谈恋爱,而我的训练跟别人完全不一样,没有精力干别的不说,教练管得还很严,我只能在他的范围之内,他就这样环着我,让我无法去接触别人,我的世界很小,本来还有一个相互支撑的人,现在连最起码的寄托也没有了……
在极端低落的情绪中,我作了一个决定,我不想继续练了,然后我就真的连续几天不去训练了。曹教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向听话乖巧,怎么忽然间就有了那么大的脾气呢?他去宿舍找我的时候,我说我不想练了,因为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艰苦和孤单了。
曹教练问我,还记得不记得我刚到省队的时候,他是怎么计划安排的?第一年就是抓能力,这是基础。他让我自己想想,这半年来自己的进步,说我的训练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倒立已经见到成果了……曹教练是一个有能力、有规划的人,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比半年前进步了很多,所以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能听到心里去。
了解了我的想法之后,曹教练的训练计划也有了一些变化。靠倒立、专项能力、跳弹网在整个训练当中的比例也占的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加入了一些技巧性的东西,到后半年,我学了好多动作,很多动作我都是磕磕绊绊地学,和教练两个人商量着练,因为虽然我能力上的东西有了,不过技术上的东西还很落后,所以很多东西都要摸索。再然后,我也开始练单杠、双杠、鞍马了,这个时候能力强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我比别人上手晚,但是却练得比别人快,别人需要3 年时间练的动作,我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完全掌握了。
直到现在,我都非常感谢曹教练,如果没有他的话,我不会有现在这么大的成就。说实话,一天靠三个小时的倒立,据我所知道的,在我们那个年代,是没有人这样训练的。虽然那个时候自己有很多地方想不通,但是现在我明白,正是因为这种训练,才让我吊环的能力一直领先于其他人,也就是这个能力让我在吊环上面几个力量动作上的能力顶了10 年,一直到2006 年,才把这个老底子吃光。
虽然当年曹教练为我制订的5 年规划很完整,但是我进步的速度显然超出了他的预估,跟着他练了一年,我就进了国家队,结果并不合群的曹教练在湖北体操队也没有了寄托,随后也就转到了江西队。
这种现象也属正常,曹教练是那种比较正直的人,当年,湖北省队的教练环境很差,教练们之间都会钩心斗角,他没什么心眼儿反而会被排挤走。教练环境是一个影响深远的事情,别看后来湖北体操辉煌了10 年,但是在出了我们之后,就没有更好的队员冒出来,当2009 年我选择退役之后,湖北这么一个有体操优良传统的地方,现在连出来一个全国冠军都会很难。
后来,曹教练的执教生涯也不是很顺利。我对曹教练有感恩之情,湖北体操也需要这样有理想、有能力的教练出来重振雄风,所以2011 年,我把曹教练请了回来,现在他在湖北省体操中心担任男队总教练,我也希望在我们师徒的共同努力下,湖北体操能有新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