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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吴县长去世的消息当天下午就在全县传开了。善县本来就不大,放个屁从东头能臭到西头。况且这又是善县的大事,自然非同一般。吴县长在善县口碑不错,为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说句话砸个坑,做个事板上钉钉,深得全县人民的敬重。提起大胡子吴,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吴县长风光过,也倒霉过。“文化大革命”时,他是善县的头号“走资派”;拨乱反正后,他又当了县长,一当十年。这前后20多年,吴县长荣也善县,毁也善县,是善县有争议的人物。吴县长生前提携了一批人,还有一些是跟着他的部下,这些人遍布善县的各个部门。当吴建国在电视上把讣告发出后,很多人都说吴县长是善县的好官,就该这么出殡。很多人被吴建国的孝心感动。原来和吴县长一起工作的几个老人感叹地说:“老吴养这个儿,值!”

  出殡的头一天,吴建国想,外柜上只有王洪亮一个人肯定不够用,就给乡里打电话,刘长柱接的。吴建国说:“再来两个人。”刘长柱说:“你说叫谁吧,我安排。”吴建国说:“来两个能拿动毛笔的。”刘长柱沉吟一会儿,说:“计生办的胡风主任和教委的万乐意主任字写得不错,让他们明天一早就过去。”吴建国说:“你看着安排吧,反正别误了事就行。”

  第二天天没亮,胡风和万乐意就到了。吴建国住的地方是个四合院,堂屋里是灵堂。鲁南这儿的习俗,出殡若是赶三天,火化了不进家直接埋;还有就是火化完把骨灰盒捧回家,然后择个黄道吉日出殡。吴建国选择了前者。治丧委员会是由县政协、人大两家组成的,都是吴县长的部下、同事、战友。

  花圈摆满了院子,从门口一直摆到巷子口。善县的六大班子成员和各大部、委、局室的领导都到了。22个乡镇分别送来了花圈。风水乡除了刘长柱,只要得闲的都来了。这天是冬天里阴得最厚的一天,天像是要哭了。冯家宝专门租了两辆大客车,一辆拉乡里人,一辆拉各村委书记和村长,满满两车人,赶庙会似的。三个外柜前围满了随礼的人,王洪亮、胡风、万乐意紧张地忙碌着,因为吴建国专门交代了,不论是谁,只要随礼,都收,都写入吊簿。

  下午3点,在县殡仪馆举行向遗体告别仪式。吴建国和梁新珠哭得昏天黑地。想想老人家的好、老人的慈祥和关爱,吴建国两口子的泪就像泛滥的洪水。追悼会由县政协白主席主持,县委副书记司光到场念了追悼词。在追悼词中,司副书记对吴县长的一生进行了高度归纳。他说:“吴县长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艰苦创业的一生,是拼搏奋斗的一生,是无私奉献的一生。我们号召全县共产党员以吴县长为榜样,拼搏进取,开拓创新,解放思想,大展宏图,为实现善县的经济腾飞而奋斗。”

  作为丧者亲属,吴建国对司书记进行了叩谢。司书记说:“建国,节哀顺变。现在咱们县的体制改革正在关口上,乡镇的日子尤其难过。但是,困难是暂时的。去年咱们县实施的农村三大战役,看来是非常正确、非常及时的,现在有的乡镇已出现了良好的势头。不要被困难吓倒。要记住一点: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吴建国知道司书记说的是实情。所谓农村三大战役,即农业结构调整、小城镇建设、大力发展个体经济。无论打好哪个战役,都将会成为乡镇的经济增长点。

  司书记轻拍了一下吴建国的肩,说:“你一定要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人终究要离开这个世界,这是自然规律。现在到了年关,各项工作都得合龙门,你得多考虑考虑乡里这块工作。风水乡是个贫困乡,一穷事就多,况且现在人们的法制意识增强,动不动就上访,一到年关,正是上访的高峰期,你一定得好好把握,稳定压倒一切啊!”

  司书记说得意义深远、语重心长。司书记是从枣庄一个区调过来的,以前是教师,后来干过乡镇党委副书记、书记,对乡镇的事了如指掌。吴建国说:“司书记,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请你相信我,不管做什么事,我都对得起父亲,对得起良心。”

  司书记点点头说:“我相信你。”临走时,他握了握吴建国的手,说:“你还年轻,路还长,一定要好好把握啊!”

  吴建国知道司书记这一握的含义。是啊,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从司书记的眼光里,吴建国已意识到,自己这么大出殡,司书记是有看法的。你看,外柜设了三个,来者不拒,这不是借机敛财吗?这和受贿有什么两样呢?吴建国想起刚才跟风水乡来的那群干部的见面(冯家宝带着进屋的),冯家宝说咱风水乡69个自然村除了有一个村的书记生病,一个村的村长出差,其余全到了。外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吴建国说:“你们这么远亲自过来,让我说什么好呢!哎,我给你们鞠躬了!”冯家宝忙拉住了他,说:“吴书记,别这样,你为了俺们风水乡操心了,费力了,俺们今天来是应该的。”

  其他人附和着说“应该的”、“应该的”……吴建国知道,他们表面上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其实内心里是在骂他手长心黑呢!“骂就骂吧,挨几句骂又算什么呢!不理解就不理解吧!到时候你们就会明白我的苦心的。”吴建国甩了甩头,心里说。

  仪式在继续进行。白主席说:“所有来宾请起立,向吴县长的遗体三鞠躬。”

  哀乐低鸣,中间夹杂着新珠和吴建国泣血的哭声。

  殡仪馆的两个工人推着吴县长的遗体向火化车间走去。政协白主席泪眼滂沱,说:“老吴啊老吴,你活得值啊!你看今天这么多人都来送你,你好好地走吧!”

  半个小时后,殡仪工把骨灰盒交给了吴建国。手捧着父亲的骨灰,吴建国感慨万千,泪雨纷飞。

  骨灰被直接送到龙山陵园,这是县里专门修建的公墓。山腰上位置好的是专给局级以上领导准备的。山根的位置是出售的。一个墓地要四五千元,好一点的位置要一万多。吴县长的老家在南方,家里也没什么近人了,吴建国和新珠商量后决定把他留在善县,就把吴县长葬到了他妻子的身旁。

  梁新珠哭得死去活来。吴县长夫妇收留了她和建国,为此省吃俭用,历尽千辛把两人拉扯成人,这种大恩几辈子也报不完啊!如今老人撒手西去,这怎能不让她有愧呢!吴建国心里更难受,老人对他有山一样重的恩,但他为了风水乡,却没能好好地陪老人过一天,这份愧疚,是他心头永永远远的债啊!

  出殡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亲朋该走的也都走了。胡风因为计生办有事,先回去了,只有王洪亮、胡玉、万乐意没走。吴建国让他们三人合合账,看去了今天开支,还剩多少钱。

  三个人合完账,胡玉汇报:“三个外柜共收现金19.5万元,去了支出丧事用品的3万元,还剩16.5万元。另外,还有一项收入,就是所有的花圈,我已和残疾人工艺品店的人说好了,天快黑的时候他们也来看了,不论好孬,50块钱一个,一共有520多个,零头没要,收了2.5万元。他们已把钱交齐了,明天来拉花圈。加在一起,收入共19万元。”胡玉指指桌子上的一个大旅行包,继续说道:“钱都在这儿呢。”

  吴建国上前打开拉锁,一捆捆钱砖头一样躺在里面。吴建国看着钱,泪又滚了下来。王洪亮在一旁冷眼看着,什么也没说,眼里满是鄙视。

  梁新珠出来了,看了一下钱袋,又看了一下吴建国。吴建国轻声说:“你进屋吧,我们有事说呢!”新珠看看几个人,几个人都木头一样。

  吴建国燃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这口气出得很顺畅。吴建国望着万乐意,问:“万主任,咱乡里还欠你们教师多少钱?”

  万乐意不知吴书记想干什么,就说:“你前几天给了3.5万,还差32万呢!”

  吴建国“嗯”了一声,接着长出了一口气,说:“忙了一整天了,你们都累坏了,歇息去吧!”

  几个人看了一眼吴建国,又看了一眼旅行包,说:“吴书记,那我们……我们都去休息了?”

  吴建国说:“去吧,休息吧!明天一早你们还得回乡上班呢!”

  王洪亮、胡玉、万乐意在宾馆里洗漱完毕,刚想睡,电话铃响了。王洪亮拿起一听,是吴建国的声音。王洪亮问:“吴书记,有什么事吗?”

  吴建国问:“没睡吧?”

  王洪亮说:“刚洗漱完,正要睡呢。”

  吴建国说:“你们三个到我这儿来一趟,我已派车到宾馆接你们了。你们先在门厅等着,车子马上就到。”

  王洪亮不知吴建国这么晚打电话有何事,忙对正要脱衣的胡玉说:“胡主任,快去叫一下万主任,吴书记有事。”

  胡玉纳闷:“咱刚回来,又叫咱们过去,有什么事?”

  王洪亮说:“去了不就知道了!”

  胡玉听王洪亮的话音,知道他对吴建国有一肚子的意见,因为吴建国借大出殡收取礼金,已经明显违纪了。说实在的,胡玉心里也有些不平衡:怪不得人们都钻窟窿打洞想当官,原来一当官就有钱。要是当官的多有几个爹,不发老鼻子财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台上要人们多廉政、多清白,其实这是说给人们听的、做给人们看的,而他们恨不得把人身上的血都喝干净呢!

  三人慌慌地到了一楼门厅。不一会儿,车子到了。三人上了车,车子把他们拉到吴建国家里去了。

  吴建国正坐在客厅里吸烟,梁新珠在一旁委屈地吧嗒吧嗒掉泪,见三人进来了,起身去了里屋。吴建国指了一下沙发,三人坐下了。

  王洪亮和万乐意没有吭声。胡玉问:“吴书记,有啥事?”

  吴建国没有说啥,只是把他跟前的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推给王洪亮。

  王洪亮看了一眼吴建国,拿起纸打开来,是张捐款条,上面写着:

  本人愿将在父亲葬礼上收到的全部礼金共计19万元无偿地捐给风水乡财政,用于给教师补发工资。

  吴建国

  2002年元月16日

  王洪亮愣了,显得有些措手不及。胡玉见王洪亮脸色有变,赶紧凑过来。一看,胡玉沉不住气了,说:“吴书记,你、你、你不能这样啊……”

  万乐意见两人都这么说,也看了一下纸条,忙说:“吴书记,使不得,使不得啊!”

  吴建国吐了一口烟,用手制止了三人。吴建国平静地说:“王书记,我吴建国办事讲个天地良心。在风水乡,我是个无用的书记。风水乡穷,贷款人家都怕咱还不起。也不能怨他们,谁愿意把钱借给自己心里没底的人呢?风水乡的老师们为我们教育孩子,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抛家舍业,有的民办教师一个月才200块钱,然而就是这200块钱,咱都几个月没发了,怨谁?怨我!我是风水乡的父母官,一切责任都在我!”

  吴建国说着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他知道自己有些激动,就喝了口水,压了压嗓子,然后继续说道:“我知道借父亲出殡收受礼金,是违纪犯规,是往他老人家身上泼污水,可除了这样做能聚集一些钱,能渡过风水乡现在的难关之外,已别无他法了。父亲如果在天有灵,相信也会原谅我的!”说到这儿,吴建国眼里又汪了一汪泪水。

  三人听了,默默地低下了头。他们知道,自己误解吴书记了。

  19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何况吴书记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了这么大的风险啊!如若都交给乡里,他真是太亏了。王洪亮瞅了一下胡玉,胡玉明白王书记这一瞅的意思,就把纸条推给了吴建国,说:“吴书记,公归公,私归私。没钱发教师工资,这是公事,是咱风水乡的事。咱风水乡穷,发不起教师的工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咱风水乡四万多人的事。你拿自己的钱填这个窟窿,是填不满的。再说,这些钱是你自己的,是人情钱,你今后还要还。这个钱,风水乡断断不敢收的。”

  吴建国又看了一下王洪亮。王洪亮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就点了点头,说:“吴书记,胡主任的话有道理,公是公,私是私,你可要分清啊!”

  万乐意也激动地说:“吴书记,你的心情我代表老师们心领了,我们老师就是再有几个月不发工资,也不能要你这个钱啊!”

  吴建国说:“洪亮,胡玉,老万,咱们在一块干了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们还不了解我?我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再说了,钱财是身外之物,我能有今天,这多亏爸爸,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的心不安啊!”

  王洪亮说:“吴书记,在你没有这个举动之前,我觉得理解你,而你有了这个举动后,我真的不懂你了。但是,我有一点是明白了,你之所以大造声势,目的就是多敛点钱,为咱乡的老师补发欠下的工资。你想过没有,发了这几个月的,以后再怎么办呢?”

  吴建国说:“明年,咱们经济园区的个体企业主们就能交些税了,前年咱们在全乡引种的猕猴桃很快就能上市了,乡里也能收些林木特产税。我算过的,只要过了今年,一切就会好了。今年是咱们风水乡最困难的一年,只要今年能撑下去,风水乡会一年一个新台阶的。”

  王洪亮想了想,掏心窝地说:“吴书记,这样吧,这个钱你留下一半!另一半我代替风水乡收下,也就算是你全部都交了!”王洪亮这话说得很动感情。

  吴建国知道王洪亮为什么这么说,说实在的,19万,对于一个共产党干部,靠工资,一辈子恐怕也攒不到这么多。在今天这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多拥有一些钱并不是坏事。干什么事不花钱?吴建国知道,钱,对他来说,虽然重要,但毕竟没有党的事业重要。年关马上就到了,而为风水乡的教育事业鞠躬尽瘁的老师们却无钱过节,他的良心要受谴责的。人活着为什么?不就是图个心安、图个问心无愧吗?他对王洪亮和胡玉说:“我留一半和全部都留下不是一样吗?谢谢你们的好心,既然我决定全部捐出,绝不是一时的冲动。请你们理解我,支持我!”

  三人见吴建国已把话说到这个分上了,知道再多说无益,就把钱装进了书包。王洪亮说:“吴书记,那就这样吧!明天一早我们仨就回去,把这个钱交给乡财政,好尽快给教师们发工资。”

  吴建国点了点头:“你们明天早回,我明天处理完家里的事,后天就到乡里去。”

  王洪亮说:“吴书记,你多耽误几天也没事,乡里有刘乡长和我们呢!”

  话虽这么说,吴建国清楚得很,他这两天没到乡里去,乡里不知怎样呢!再说了,现在是非常时期,是年关,容不得半点马虎啊!就对他们三人说:“我后天一定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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