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点多钟,胡玉、刘长柱、欧阳花,还有几个副乡长一块过来了。吴建国很惊讶。早他们一步过来的冯家宝说:“是我给他们打的电话。”大家纷纷安慰吴建国夫妇。新珠的泪眼一直没干过,说着说着就又说起老人家的关爱和仁慈。大伙陪着欷歔不已。
还是胡玉打破了这个局面。胡玉问:“吴书记,马上要过春节了,老爷子的后事你怎么考虑的?”
吴建国用手拍拍头说:“我这会儿脑子乱得一团糟,还没考虑这个事呢!”
刘长柱也关切地说:“就是啊,马上要过年了,时间太紧了。是赶三天呢,还是找人看个吉日再出殡?”
吴建国没有表示。
梁新珠说:“爸一生最反对的就是铺张浪费、大操大办。他一辈子活得光明磊落,咱可不能在爸的后事上给他老人家抹黑。”
这时,吴建国的手机响了。
是县工商银行张主任的。
吴建国按下接听键,问:“张主任,怎么样,钱贷好了吗?若贷好,直接划到我们风水乡账户上就是。”
张主任的声音很清晰,大家都听到了:“吴书记,这个事还真棘手呢!从接你的电话到现在,我光给你上下活动,到现在,连水还没喝呢。卢行长就是不签字,我磨破嘴皮子,也不管用。”张主任最后说:“吴书记,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我看,这事弄不成那么多。”
吴建国说:“老张,我就指望你这块云彩下雨呢!只有你能帮我的忙,你要不帮,我这个节,是过不去了。”
那边说:“建国,我再尽我最大的力量吧,但你千万别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的力量毕竟有限啊。有什么门道你再多走走。那样,机会就会多点……”
吴建国看了一眼妻子,又看了一下身旁的刘长柱,什么也没说。
刘长柱和胡风都不是什么憨人,从刚才他们听到的就可以断定出,张主任那边也是李双双死男人——没希望了。
大家都没吭声,看着吴建国。新珠见丈夫呆若木鸡,关心地问:“建国,你没事吧?”
吴建国没有回答,眼里有泪流了出来。吴建国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忙把泪擦了,转过脸对刘长柱说:“刘乡长,我想三天内火化,这几天我不能去乡里了,乡里的事你看着处理吧!”
刘乡长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声说:“洪主任那儿你就不要去了,我和胡主任一块去看看,进趟城不易,不然还得专为此事来一趟。你这里需要什么,及时对我说,只要咱乡能帮上忙的。”
“需要什么我会及时给你说的。还有,去洪主任那儿的事,”吴建国深思了一会,说,“咱一块去吧!”
刘长柱关切地问:“你能离得开吗?”吴建国望了望新珠。新珠只是哭。吴建国安排欧阳花陪着新珠,便和他们走了。
胡玉先去外面买了一些补品和水果,几个副乡长又凑钱买了鸡蛋、奶粉之类的,一同浩浩荡荡去了洪玉峰的病房。
洪玉峰正在打点滴,两眼呆呆地望着吊瓶,有气无力的。见几个乡领导来了,他很感动,挣扎着想坐起来。吴建国忙上前按住他,并问了一些情况,洪玉峰说比刚住院时感觉好多了。慢慢地,洪玉峰眼里就有了莹莹的泪光。
吴建国心里很清楚,洪玉峰患了癌症,就等于被判了死刑,走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再想想洪玉峰这么大的岁数,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眼也有些潮湿。胡玉见状,知道吴书记又动了感情,忙过来岔开话题,对洪玉峰说:“洪主任,吴书记的父亲,咱们的吴老县长今天早上去世了。本不想让吴书记来的,可吴书记偏要来看你!”
汇在眼里的泪从洪玉峰的腮边滚了下来,他握住吴建国的手,说:“吴书记,你大孝在身,还来看我,我担当不起啊!”洪玉峰说不下去了,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稍稍平静后,洪玉峰说:“吴书记,我干经委主任不称职,我惭愧啊!该收的管理费到现在还没收上来,耽误了乡里的很多工作,我罪该万死啊!”
提起收缴管理费的事,吴建国对洪玉峰有一肚子看法。正因为经委该收缴上缴的钱没到位,才使乡里的工作处处被动,才使他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借贷。一到年关,办事处处用钱,县里的各个职能部、委、局都得打点,一年来,各处帮了不少,省了很多的心,不打点一下是过不去的。再说了,明年还得有很多事麻烦人家,个别要害部门如果不烧点香上点供,到时候人家会处处让你走弯路。这就像机器的轴承如果不上油,转得就不灵便一样。可是,恰恰这个时候,洪玉峰的管理费迟迟收不上来。再加上去年春天乡里在104国道旁开发了工业园区,扶持个体私营企业。由于刚开始到园区内干的企业不多,乡里实行了优惠政策,并下发红头文件,保证三年内乡里不收税,作为对私营企业的鼓励和扶持,还为私营业主们保证了“三通”,即通水、通电、通路。其中,每一项都不是大水冲来的,都得花钱,乡里在工业园区的基础设施上就投入了150多万。乡财政一年收入200万多一点,这一下就拿得空空的了。没办法,乡里又在工商银行和建行贷了近100万。吴建国当时抱着这样一种想法:乡里现有的几个企业都阴死阳不活的,甭说赢利了,能把厂子里的几个人养活住,别向乡里伸手,就烧高香了。其他几个厂子,如丝绸厂、油漆厂、农具厂等,已一年多未发工资。还有几个企业,早已资不抵债。如再不发展私营企业,培养税源,寻找出新的经济增长点,那以后乡里的日子会更难过。现在,乡里大大小小的开支都指望老百姓的几个粮食粒子。赶上这几年粮食不值钱,上面又三令五申减轻农民负担,日子会越来越艰难!为什么现在姓国的企业干不好,不赢利?吴建国认为,关键是管理和意识。风水乡有一个明显例子,一个是乡办的涂料厂,一个是私人办的。乡办的这家厂子现已资不抵债;而私人办的那家却红红火火,现在又翻盖了厂房,新购置了两部客货车。怪不得有句俗语叫“官屋漏,官牛瘦”,只要一姓“公”,再好的企业也绝对好不了。吴建国想:三年一过,工业园区的私企主们都打开了市场,乡里的财政绝对比现在好过,因为现在工业园区内的60多户私营业主,都是风水乡民营企业经营中的人尖子。所以,乡里再困难,也绝不向他们伸手,打搅他们。
吴建国看着洪玉峰,内心又有些不忍。这才半个多月,人明显地比从前消瘦了,眼窝也比从前深了,像两口陈年老井。吴建国安慰洪玉峰:“静心养病。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觉得侯书记说的那句话很有道理:‘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人最怕的是精神倒下、斗志倒下。况且你这只是肝功能方面的一点小病,静休一下,少喝点酒就会好的。”
洪玉峰笑了,说:“吴书记,我的病我清楚。谢谢你在百忙中来看我。我现在唯一感到对不起的就是你。我知道咱乡的情况,也替你担心,因为马上到年关了,办什么事都得用钱,可咱乡里却没钱。俗语说:‘家有百口,主事一人。’现在,什么都得从你身上出啊!”
洪玉峰说的是知心话,站在吴建国身边的刘长柱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吴建国伸手给洪玉峰掖了掖被子,笑着说:“老洪,你放心,有刘乡长和这几位帮着我呢!人心齐,泰山移;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洪玉峰说:“我正打算着,如果我死了,能把身体卖给医院,把眼角膜和肾脏都卖了,我就把这部分钱交给乡里,让你给老师们发工资!咱们无论欠谁的,也不能欠他们的啊!”
吴建国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跟来的几个人,也都转过脸去擦泪。
吴建国知道不能再在这儿待了,再多待一会儿,准会失态,就和洪玉峰告别:“过了这几天,我再来看你。”说完又重重地握了一下洪玉峰的手。一切的叮咛都在这一握之中了。出了门,吴建国忙把洪玉峰的妻子薛凤花拉到一边。薛凤花是乡中心小学的老师。吴建国说:“薛大姐,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说,咱乡里再困难,也一定要给老洪看病。”
薛老师眼里噙着泪,说:“这几天老洪就念叨你该来了。医院的大夫说,老洪的病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说到这儿,薛老师嘤嘤地哭了。
吴建国安慰她:“薛大姐,你一定要挺住。你要挺不住,老洪就完了啊!”薛老师点了点头,吴建国从兜里掏了掏,掏出了300块钱,又翻了翻其他的几个口袋,什么也没有,就把300块钱放到薛凤花手里,说:“大姐,别嫌少,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收起吧!”说完就转身走了。跟着的人也都各自从兜里拿出钱来交给了薛凤花。
走出一段路,吴建国停下来又擦了一下泪,后面的人陆续跟了上来。吴建国想,生命真是无常,好好的,说完就完了,说没有就没有了。他又想起洪玉峰说的那句话:如果我死了,能把身体卖给医院……我就把这部分钱交给乡里,让你给老师们发工资!吴建国的泪又一下子涌出来。这时,他又想起爸爸说的那句话:别给我挣骂!此时,一个想法慢慢地在吴建国的脑中形成了。
这么做行吗?这可是把父亲含辛茹苦、惨淡经营的一世英名丧失殆尽了啊!
可是,不这样做,这个坎过不去啊!200多个老师等着钱过年呢!乡里的干部职工也得过年啊!爸爸,原谅你这不孝的儿子吧!
“吴书记,你怎么了?”胡玉关心地问。这时,吴建国才发现大家都站在了他身旁,他明白,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爸爸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原谅他的。
吴建国对刘长柱说:“乡里忙,你先回去吧。这几天,要多劳累你了。”
刘长柱一脸真诚地说:“你看你说的!这是我该干的。乡里如果有什么事,我及时向你汇报。我拿不准的,再请示你。”
吴建国说:“你看着办就是了,只要不违反原则就行。”
刘长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看还需要谁留下帮忙?这样跑个腿干个啥的也方便。”
吴建国把想好的两个人留了下来,一个是办公室主任胡玉,一个是乡纪检书记王洪亮。
王洪亮今年四十出头,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身体瘦削,很有文气,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办什么事都会想得很细致、很周到,干事也很扎实、很有办法。
等到刘长柱走了,屋里只剩下胡玉、王洪亮时,吴建国就把大出殡的想法对两个人说了。胡玉听完,只是说:“吴书记,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你吩咐就是。”
王洪亮深吸了一口烟,问:“吴书记,你考虑到没有,这样做合不合适?”
吴建国清楚王洪亮为什么这么说,但他知道不这么做就过不去这道坎啊,便说道:“什么合适不合适,关键弄一部分钱来。我现在才知道钱的重要性。谁怕钱多咬手呢?”
王洪亮没有吭声。吴建国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太白,太没水平,很想解释,但又一想:过两天他们就会明白我的苦衷的,到那时不是什么都大白于天下了吗?
胡玉点着一支烟,问:“那咱就把动静弄得大一点儿,如何?”
吴建国点了点头。
胡玉说:“那现在跟报社的颜主编说一声,发个消息登个讣告。然后,你再跟县委办公室说一声,说老县长××时间举行遗体告别仪式,这样就可以了。”
吴建国想了想,点了点头。
胡玉狠狠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外柜。亲朋好友来了,表示心情得记个账什么的。”
吴建国看看坐在一旁的王洪亮,说:“王书记,这事非你莫属了。”
王洪亮嘴上说:“吴书记,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去做,别客气。”心里却说:“吴建国呀吴建国,你这是自己把自己往泥渊里推啊!俗语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把钱看得这么重,非得栽在钱的手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