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风里像长了骨头,打在脸上,疼得钻心。刚走出办公室的风水乡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胡风赶紧竖起了衣领。现在已是深冬,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今年是新世纪的第二个春节。这个春节对胡风来说可有些艰难。他正打算和几个副主任商量一下过年的事,却接到了乡党政办公室胡玉主任的电话。胡主任通知他:“快点来乡里,吴书记找你有事!”
乡计生办是一个离乡大院不到一里路的院子。胡风就步行着向乡大院走去。
胡风刚进乡大院,就见胡玉朝他摆手。胡玉也是从胡家村走出来的。两人的族系虽并不多近,但五百年前在一个锅里摸过勺子。胡风进了胡玉的办公室,忙从口袋里掏出包云烟,抽出一支塞到胡玉手里,问:“二哥,么事?”胡风小胡玉两岁,一直对胡玉这样毕恭毕敬地叫。
胡玉低声说:“吴书记正在屋里急呢!”
胡风问:“因为啥?”
胡玉说:“因为你!”
胡风有点像丈二的和尚。胡玉看他那样子,心里不忍,就说:“今天吴书记去县里开会,因为冯家宝的事,被侯老板熊了个‘七级’。”
侯老板叫侯志友,是善县的县委书记。
胡风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就恼起前几日县计生委搞的突击抽查,抽查的是冯家村。冯家村靠着104国道。抽查事先一点儿风声也没有,说来就来,搞的是突然袭击。冯家村是风水乡的小康村,是善县的典型。这次抽查把冯家村村长冯家宝的老婆抓住了。冯家宝有两个女孩了,就想要个男娃,好传宗接代。当时冯家宝在市里的一家建筑公司当包工头,被村民选上了。风水乡党委组织科的和人大的找他谈话,他说我干行,但有一样,得让我生个儿。说完他感觉这样讲条件有点唐突,就又给乡里领导立下军令状:只要能让他生了儿,保证在五年之内让冯家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牵扯原则的问题。当时谈话的几个同志都不敢表态,就汇报给了党委书记吴建国。
吴书记一听脸就阴了,说:“怎么还讨价还价?计划生育是国策,提倡一胎,控制二胎,禁止三胎,这是板上钉钉的,任何人都不能违犯。大家伙选他当村长,这说明冯家村的老少爷们信任他。他如果想寒大伙的心,那就不干。我就不信,冯家村选不出一个村长!”
第二天,冯家宝去了吴书记的办公室。吴书记虽不认识他,但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因为在外面混的和在家种地的有区别,在外混的人经的场面多,不怯场,不怕人;在家种地的心里发虚,走路都溜着墙根。吴书记明知故问:“你是哪村的?找我有什么事?”冯家宝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把想法说了,最后说如若让他生个儿,他干村长可以不要工资,白给兄弟爷们出力,领着冯家村的兄弟爷们奔小康。吴书记说:“村民们选你当村长,这是冯家村父老乡亲对你的信任,你干不干,这是你和冯家村的事,这是一回事;你想要生第三胎,这是牵扯到政策的事,这又是一回事,这是原则上的事。这个事任何人也不会给你个明确答复。”最后冯家宝作了让步,说:“吴书记,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心里也亮堂了。”吴书记说:“只要你踏踏实实地干,保证有收获的。俗语说,好好念自己的经,少不了你的经钱。”冯家宝是明白人,吴书记一点,他也就明白了吴书记话里的意思了。
冯家宝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既然冯家村的兄弟爷们有这个心,把我当人看,信任我,我就不寒他们的心。好,我干。吴书记,我给你保证,不出三年,我一定让冯家村有个大变化。到那时,吴书记,你可要关照啊!”冯家宝把这话说得语气很重,意味深长。
吴书记接过话说:“只要你能把冯家村治理好,成为咱善县的典型,到那时候,只要我还在风水乡,咱就什么都好说。”
冯家宝自任了冯家村的村长后,冯家村的各项工作确实有起色,原来每年的夏粮征购都是全乡的老大难,都是乡里领导班子最头痛的,可冯家宝干了,年年都是先进。村里经他的手又上了三个村办企业,一个是专门给他的建安公司生产穿线用的塑料管厂,一个是楼板厂,还有一个是阿胶厂。楼板厂和塑料管厂投产一年就全部收回了投资。现在,三个厂的效益都不错,特别是阿胶厂,产品都走出国门、打到国外去了呢!
有了钱,冯家宝的底气足了,办起事来也都能干到领导们的心口窝去。有一次,在酒桌上,冯家宝又提出想要第三胎的打算,当时,吴书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跟冯家宝说:“家宝,无论如何,你得支持我的工作。”冯家宝是明白人,他明白吴书记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可谁想到,再过个把月就临产的老婆去代销店买东西,被突击抽查的县计生委的人抓去了。冯家宝开着车子来找胡风,两人便去了县计生委找王主任。王主任是有名的倔脾气,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想想从前,王主任来风水乡,哪次让他空手过?胡风越想越气,就和他吵了起来。
胡玉说:“吴书记火大着呢!你可得注意点。”胡风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胡风来到吴书记办公室门口,整整衣服,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敲门走了进去。吴书记正在打电话,见他来了,只是用手指了下一旁的沙发,就接着打电话。电话里说的是贷款的事。看样子不好贷,吴书记几乎拍桌子了。吴书记一向文质彬彬的,胡风从没见他这样火过,只听他说:“老张,这个钱就这样定了,你明天给我送过来,我只用两个月,到时候不论想什么法,就是扒袜子卖鞋、砸锅卖铁也一定还你!”说完就扣上了电话。
胡风等吴书记喝完一口水后问:“吴书记,找我有事?”
吴书记说:“没事我找你干什么?”
胡风不吭声了。吴书记边整理桌上的文件和报纸边问:“这两天,你忙什么了?”
胡风说:“就是忙冯家宝的事,光顾着和上面交涉了。”
吴书记问:“交涉得怎样了?”
胡风明白吴书记已知道结果了,这是在明知故问,就说:“不怎么样。王主任说,坚持按政策办。”
吴书记听完后说:“你会办事吗?求人办事就得当孙子,你怎么觉得自己腰上有膘似的?为什么和王主任吵?”
胡风说:“王主任来咱风水乡,咱哪次没让他高兴而归?求他办点小事,就摆那么大的架子,打那么大的官腔。我看不过!”
吴书记说:“王主任把这事捅给了侯书记。在今天的全县党委书记会上,侯书记点名批评了咱风水乡,并要在全县通报批评。你可好,偷鸡不成反惹了一腚的骚。”
胡风没想到事态发展得这么严重,吓得不敢再多说话,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吴书记说:“这次全县抽查,咱风水乡暴露出的问题最多,被列为倒数第三。你们可真有能耐,我带着大伙拼死累活地干,到头来竟被计划生育这一票否决了……”吴书记越说越气愤。正在这时,门突然开了,乡教委万主任的脑袋探了进来。
万主任叫万乐意,他摆着一副苦瓜相,一点也不乐意。万主任一脸愁容地说:“吴书记,教师的工资啥时发呀?再不发,他们要上访了!”吴书记说:“这个事你去找刘乡长,财政他分管,发工资的事你找他。”胡风一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就想脚底下抹油——溜了,忙说:“吴书记,要不你先忙,我以后再来。”吴书记说:“你先老实地给我坐着。今天你不是光来挨剋的,还有别的事要你做。”然后转向万主任,说:“老万,工资一定会发,只是现在钱一时周转不过来,再过两天行吗?”老万说:“吴书记,我今天是代表全乡200多名老师来的。你要不给,我就不走了。”吴书记一看老万真的坐下了,大有不给钱就不走的劲头,就问:“找刘乡长了吗?”万主任说:“刘乡长说他那儿一个子儿也没有,叫我来问问你,还有什么办法没有。”吴书记一听,那个气呀,心想,刘长柱啊刘长柱,你把难踢的球踢给我,我再踢给谁呢?转念一想,不能跟他一般见识,要以大局为重啊!再说,他到风水乡,刘长柱是有一肚子的想法的。
刘长柱是风水乡土生土长的,原先在乡文化站干临时工,后来工作出色,被提为站长,再后来到北京进修了两年,回来后赶上文凭吃香,参选了副乡长。副乡长干了三届才把“副”字拿掉,本以为也该照顾个书记了,不然就没机会了,可谁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县委调研室主任吴建国来风水乡当了书记。真正调个岁数大、级别比他高的也好说,可谁知这个吴主任才三十露头,文文弱弱的一介书生。刘长柱心里极不平衡,在工作上表面看说得过去,可背地里尽给吴书记出一些难题。就说教师工资吧,已近半年没发了,他也不想方设法去筹钱,反而把这件难缠的事推了过来。如若跟他说起这些,两人的关系准得僵。吴书记想,你自己没能当上书记,怨谁?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缺点?不从自己作风上找不足?再说了,我吴建国来风水乡,是组织上决定的,你有什么意见找组织说去。反过来又一想,何苦呢,工作又累不死人,多操些心就有了,谁叫咱是风水乡的一把手呢?咱不操心谁操心?
吴书记看着坐卧不安的胡风,就说:“胡主任,冯家宝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事情只会越弄越糟。流产就流了吧,没办法的事。以后再说吧!这次我想问一下,咱计生办还有多少资金?”胡风一惊,忙问:“吴书记,出了什么事吗?”吴书记说:“没什么事,只是随便问问。”胡风想,有钱得往少里说,马上快过年了,弟兄们跟着我干,担惊挨骂的,不易,就说:“现在总共还有5万多块,想打算过了年买辆客货车,不然一有什么集中检查活动,光租车开支也不少。还有一些欠账,现在还没还,估计最少也有五六千块,主要是打印材料、办公用品什么的,有半年多了,一直没还呢!”
吴书记竖了竖眉目,说:“不止这么少吧?据我估算,你们那儿最少还得有8万。”胡风说:“吴书记,哪有这么多!你不记得了?前几个月我们往乡财政交了4万多。”吴书记“哦”了一声,算是想起来了,说:“这样吧,你们那儿的车暂时先别买了,经委不是闲着一辆客货车吗?那辆车我让经委修理好,给你们用。”吴书记呷了一口水,继续说道:“胡主任,今天万主任来了,你也看到了,老师的工资近半年没发了。你是知道的,老师本就够清苦了。”吴书记说到这儿,顿了一顿,然后加重语气又说:“咱穷什么也不能穷教育,咱穷什么也不能穷老师。党委的意思是,把经委的车给你们,把你们买车的钱拿出来,不要多,只要4万,先把欠老师的工资补上。”
胡风把头低下了,他知道吴书记让他来的目的了,敢情是冲着他的那点小家底呀!
吴书记一看胡风动开了脑筋,知道有门,就从桌上抽出一支烟丢给他,然后说:“胡主任,关于咱乡没有得到先进的事也不用往心里去,以后不管干什么事,都要多动一下脑筋,多想一下后果,不能办事光站在自己的角度,要站在全乡的角度考虑问题。”
胡风明白,吴书记这是在暗示他呢!他知道,这4万块钱想留住已没多大可能了,因为领导的眼睛已经盯上了。领导只要盯上的东西,趁早别和他争,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肯定留不住了,那还不如有情早做。胡风想到这里,清了清嗓子,痛快地说道:“吴书记,既然党委有这个意思,我也不争了,我无条件执行。但是,我有一个请求,想和您说一下。”
吴书记说:“你说吧。只要请求合理,咱就商量着办。”吴书记没想到胡风这么爽快地答应了,口气缓和了不少。
胡风说:“要过节了,上面的各个部门我们都还没走访呢!能不能给我留五千?不然,今后的工作更得有麻烦。”
吴书记想了想说:“好吧,就给你留五千,剩下的三万五,两个小时后,你负责把钱交给刘乡长。”说着,他拨通了刘乡长的电话,电话没人接。万乐意说:“在团委欧阳书记屋呢!”吴书记又拨通了团委的电话。电话通了,吴书记问:“刘乡长在你这儿吗?让他接一下电话。”
刘长柱接过了电话。吴书记问:“刘乡长,你怎么跑团委来了?”刘长柱说:“找个地方躲要账的。我现在真成杨白劳了。”吴书记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刘长柱说:“好,我马上过去。”
吴书记放下电话,对万乐意说:“老万,今天下午你先过来拿这三万五,剩下的35万,你明天下午来拿,好吗?”
这时刘乡长进来了。刘乡长梳着平头,显得很干练、很精神。他看到万乐意和胡风也在,大大咧咧地说:“二位也在呢!”然后解释:“这两天要账的多,屋里坐不住了,我找个地方躲着去了。”吴书记想,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怪不得人们说做贼心虚,这是心虚呢!万乐意和胡风忙抬腚起身说:“刘乡长,你坐你坐!”
刘乡长在吴书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吴书记丢过一支烟,说:“刘乡长,你那儿还有多少钱?”刘长柱笑了,说:“还有不到一百块钱。”说到这儿,刘长柱苦笑了一下:“银行的账户上只有这点钱了。老万,你刚找我,我不是把家底给你看了吗?”
万乐意苦笑着说:“是啊是啊!”
吴书记问:“刘乡长,又找你那个表兄了吗?”
刘长柱说:“别提了!我找了,他说咱以前欠他13万还没还呢!什么时间还上,什么时间再贷给咱款。不然,就甭涉及这个话题。”
吴书记一听没戏,对刘长柱说:“刘乡长,我给胡主任说好了,他过一会儿送三万五过来,然后你直接安排财政所的老黄让他拨给教委。”
刘乡长说:“好!你怎么安排我怎么办!”
吴书记把脸转向万乐意说:“万主任,这样吧,这三万五你先发着,剩下的我最近两天给你筹齐。但有一样,你得保证让老师们不要闹。”
万乐意说:“吴书记,只要把钱发了,老师们谁也不愿意多找事。你就放心吧!”说完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站在门口,他又转过身说:“我下午就来拿钱,不用拨了。”吴书记点头:“行,你放心吧!”万乐意高兴地走了。
吴书记目送万乐意离去后,吩咐胡风:“你现在就回去,把钱尽快交到财政所。”好像不放心,他又打电话把财政所的黄大发所长叫来了,说:“老黄,你跟胡主任去计生办取钱,坐我的车去。”
老黄和胡风走了。刘长柱看了一眼吴建国,说:“吴书记,把这个节过去,最少还得50万呢!”
吴建国皱了皱眉:“经委那边该上缴的10万过来了吗?”
刘长柱说:“没有。到现在连他们一分钱也没见呢!洪主任躺在医院里,咱们也该去看看啦。”洪主任叫洪玉峰,是经委主任,四十六七岁,前段时间查出患了肝癌,现正在县人民中心医院治疗。
吴建国:“是,也该看了。不行明天上午咱们去一趟吧!”
刘长柱:“行。”
吴建国又问:“经管站那边到底还有多少钱?”
刘长柱:“我只留了5000块,以备万一。”
吴建国没作声。
这时,黄大发回来了。
吴建国:“取来了?”
黄大发:“取来了。”
吴建国:“下午按我说的办,把钱全给教委。”
黄大发站在那儿不走。
吴建国看了看他,说:“有什么事吧,老黄?”
黄大发:“吴书记,咱能不能留5000?快过节了,咱乡财政所不能一分钱没有啊!”
吴建国知道他话里想说的是啥,考虑了一会儿说:“先给老师吧!现在是特殊时期,稳定压倒一切!”
黄大发没有吭声。
吴建国:“咱们的工资再等等吧,我刚才和县工行的张主任说了,让他给筹50万。现在,咱们就等这50万了。”
黄大发:“是啊,有这50万,咱就好过了。”
吴建国猛然想起,该给冯家宝打个电话了。
他刚要拨电话,电话铃响了,响得很急促、很刺耳。吴建国拿起电话一听,是妻子梁新珠打来的。黄大发看着吴书记接电话,突然就见吴书记的脸猛地煞白,人一下子呆在那。黄所长知道,吴书记家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