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坟在老家方山上,那是一座普通的小山岗,清明前后,满山都开着一种黄黄的小小的野花,我徘徊在这无边无尽的花丛间,回忆起我那一生平凡的母亲……
母亲是个多难的人,但孩提时也极为幸福。我的外公是个旧式的读书人,既不会经营也不会种地,只因祖上留下一些田地,街上经营着一间不大不小的粮行,所以,日子也算殷实,外公一生养了不少孩子,但成人仅母亲和小姨,所以也看得异常珍贵。母亲曾给我们讲过这样一件事:说她八九岁光景,读初小,学校统一订做校服,我那心细如发的外婆觉得衣服的布料过于低廉,就自作主张地为母亲订做一套布料较好的校服.可谁料到,她的爱女并不领情,吵闹着硬是要一套与其他孩子一样的校服……母亲讲这件事的时候,她已是历经沧桑,苍苍老迈的人了,从她那沟壑般深深的皱纹中我实在无法想象善解人意,敦厚纯朴的母亲还曾经如此刁蛮、任性、倍受溺爱。
然而,母亲的幸福时光太短暂了。当母亲约十四五岁时,外公因病去世,家中大厦顿倾,家族中一些少有来往的亲戚蜂拥而至,瓜分了外公的家产,只留下三寸金莲的外婆拖着一对正值妙龄的女儿。外婆是个坚强的女人,就凭着一双巧手,给人家做鞋刺绣,换短工种地过日子,然而,旧社会,孤儿寡母的生活何其艰难?何况,我的母亲又是一个读过师范学校的相当清丽的女子。怕招惹是非,外婆匆匆地把母亲许配一个进过新学堂的大家公子,18岁那年,母亲哭哭啼啼地嫁入这家 。18年后,也就是土改中的某一年,母亲毅然离开这户人家。后来,据一个村里的知情人告诉我:母亲的夫家是个末落地主,姑妯很多,勾心斗角的事多,十几年来,因为母亲没生孩子,受尽姑婆的眼,气可真没少呕气。
1967年,母亲由人牵线与父亲相识,时值文化大革命年代,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当时的父亲正处落难中,被开除了公职,妻子病故,带着两个儿女鳏居在老家,深为凄凉。母亲环顾着那窝居在没有女人照料的土砖屋的父子三人,定格在那个衣衫不整的小孩身上,天然的母性油然而生,她忽然觉得对于这个破碎的家和那两个可怜巴巴的孩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她留下了。后来,从父母闲谈中知道,母亲当时对拖儿带女无所适从的父亲说的一句话是,她是冲着孩子来的。但奇怪的是,她所毕生疼爱的那双儿女,却让她在她的有生之年里倍增烦恼,这当然是后话了。
母亲嫁给父亲后,一直以为不育的母亲竟一连生了两个孩子,那就是长我四岁的兄长和我,母亲生我们时,已是年逾不惑,没有奶吃,所以我们的身体很羸弱,特别是我,从落地到开口说话都在医院里度过,偌大的医疗费,曾让我的双亲年复一年地负债生活。然而,他们并没有放弃我这条幼小的生命。我常常想,没有母亲和父亲那份艰辛、那份耐心、那份深情,也许,我早已不复存在。我记事以后,我的母亲终日劳作,期间,大哥分家,父亲复职,姐姐出嫁,全家只剩下我母亲一个人耕种。
母亲也不是生来的庄稼人,她种的地并不好,往往一大垅麦田,最矮的那一段是我们家的,母亲并不是不用心种地,她比别人花更大的气力更大的精力,但她种的麦子永远比不过别人。我的母亲在种地方面确实不太聪明,然而,她又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她对来过她家的人过目不忘,对她孩提时读过的书熟读成诵。
母亲生性纯孝,我的外婆早年丧夫,中年时,我的姨又过世,自从母亲跟上父亲后,外婆就一直住在我家,外婆大家出身,识文断字,脾气有点乖张。我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次,不知怎么,外婆上火了,拖起扫帚劈头盖脸地向我母亲打去。当时的母亲也是50岁的人了,何况又有孩子在旁,多少有点难为情,但是母亲没有躲让,只等外婆打累了,才端上一杯茶,轻声细语地劝慰外婆。
外婆80岁过世,去世的前三年,外婆就卧病在床,吃、喝、拉、撒全是母亲照料,外婆去世后,外人来替外婆穿寿衣,只说外婆身上、屋里干净。干净。可又有谁知晓我的母亲就是在寒冬里也坚持每天为我天生爱干净的外婆换衣洗被,这恐怕是比坐牢更难坚持的一件事。
母亲的贤慧,是众所周知的。我的父亲是一位教师;对古典文学有一定的造诣,早年落难农村,他疲于生计,砍过柴,种过地,烧过土窑,但是母亲几乎没让他染指家务。后来,父亲复职后,母亲随其进城,母亲更是包揽家务;父亲有多餐的毛病,母亲一天中总要烧好几餐饭;父亲爱喝点茶,母亲总是静静地泡上一壶;就是洗脚水,母亲也端到床前。尽管母亲恪尽妇道,但母亲却又并不是一个依附丈夫的女人。举家进城时,母亲刚离开土地,还没有适合的工作,父亲当时工资也足以维持家计,五十好几的母亲就在家中做了一阵子主妇。其实,大小孩子的衣食住行已够母亲忙乎,何况母亲还在附近平整出一大块菜地。然而,母亲并不高兴这种生活。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母亲兴冲冲地进门,告诉大家她要经营一个早餐摊。随后,她买回一些用具,开始卖她的早点。当时,我正在读初中,母亲的早点摊摆在我们学校门口,那时我总觉得进进出出的同学都在议论卖早点的母亲。母亲那个矮矮的繁乱的早点摊,曾让当年的我羞愧无比,我憎恨母亲那种小商小贩的作为,也憎恨每天晚上母亲一分一角地数着赚来的毛角钱时露出的欣喜。
事隔多年的今天,我再回忆起我母亲,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见那忙碌佝偻的母亲和晨风中飘动的花发,也深深体味当年母亲所固执守护的那份自尊。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是她早年务农,还是后来卖早餐,进食堂,她的一生从来都是自食其力的。就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仍在为我们全家洗衣服。
母亲去世时,时年63岁,当我最后一次为她洗澡时,我惊奇地发现母亲的眼睛竟一直微微开启。我的心剧烈地颤抖,我知道我母亲最放不下我们兄妹俩,我们是她一生最大的牵挂,也是她一生最大的安慰。我出生在那个动乱的岁月里,在生我的前七天,我那刚刚成家的大哥,生怕又生下个男孩,急急忙忙吵着要分家,父母只好请来家族中的长辈和几个村干部在家里共同协商,母亲腆着个大肚子,一边忙着清点可怜的家产,一边望着三个月前她用最后一点私房钱迎进门的大嫂,心里的凄凉如同这突如其来的分家一样,沉重而沉痛。
母亲最为劳累的一段日子是在我读小学时,父亲带着哥哥在外地工作,家中只有母亲、我和年迈的外婆,家务农活全部落在母亲一个人肩上,农忙时节,母亲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那屋角边堆积如山的棉花曾是母亲一夜的辛劳,而那满稻场上的麦子。又何尝不是母亲一肩一肩地挑来的。然而,幼年的我并不理解母亲的辛苦,只会满村子乱飞调皮捣蛋,有一次,母亲责骂我几句,我一气之下躲到屋里睡觉去了,不知怎么,我滚到蚊帐外面的墙角里。母亲进屋后没见到我,怕我跟村子里男孩子们下河摸鱼去了。慌慌地叫来父亲,四处找我,甚至还用蒿下河打捞。但是,并没有看见我的踪影,这次,可把母亲吓坏了,她怔怔地站在稻场里半晌,忽然,失声大哭,疯了似地在村里跑来跑去,一边哭一边喊着我的名字,我现在还能想象出母亲那副惊慌、恐惧和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母亲嫁人佟家后,她才四岁,母亲一直视她如己出,同村一个过门十几年的嫂子,在姐姐出嫁时,方才知道姐姐并非母亲亲生。但是母亲的爱有时又过偏激,姐姐成人后,母亲一直担心她的婚事。后来,姐姐选择一个家贫如洗又长她数岁的姐夫,母亲自始至终反对,甚至还第一次动手打了姐姐,数年后,姐夫事业发达,姐姐过得幸福如意?每每姐姐回娘家,还有意无意地提及那件尴尬的往事,为此,母亲常常自责,其实我那同胞姐姐你也许永远不会明白母亲那颗彻底无私做母亲的心,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母亲过世后.姐姐竟然推说害怕而拒绝最后看看她的继母。
人生何许原本就是一条小河,纵然你可以奔腾可以欢跃,然而你始终无法知道自己一生的命运。自母亲去世后,我常常告诫自己,要珍惜骨肉亲情,但是,面对着伤害我善良母亲的人,我确实无法做到宽容和大度。成年后,我一次次见到我那素来能说会道的大嫂冲进门与我苍苍白发的母亲大吵大闹。特别在为我母亲办丧事中,那堂堂正正的佟家长子居然谎报酒席的价目谋取百拾来元钱时,我本能地感到一种仇恨,那是我做女儿的无奈的声援,也是母亲做一个继母的可悲命运。
我是上初中后一直与父母同住在一起,也许,由于相处太近的缘故,我几乎已无法回忆关于母亲一些深刻的东西,每天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母亲侍候的生活,也习惯于母亲在半夜一次又一次为我盖被子。
高中毕业后,我离开母亲去武汉读书,在冷风彻骨的珞珈山下,我方体味出母亲在身边的种种好处。我强烈地思念家、思念母亲,母亲在家也度日如年,在每一封家书中,父亲总是一遍又一遍写上母亲的叮嘱,而我的每一封信,又被母亲翻来覆去地读。那段时间,我写信措辞分外小心,因为我信中哪怕一丁点抱怨,都会让我的母亲惊恐不安,一夜无眠。
三年后,我毕业回家,母亲似乎更安心了,她实在不放心她的小女儿一人飘泊外乡,尽管,对于我而言,母亲的爱确实有点狭隘,回家后,我谋得一份适合我的工作,日子也逐渐过顺了,母亲并没有安闲下来,在操办完我兄长的婚事后,向我正式提出关于我的个人问题。
当时的我,心高气傲,由于对经典的爱情故事烂熟于心的原故,我对终身伴侣考虑几乎是绝对的虚无飘渺,我把母亲的提问视作一个陈腐母亲无味的唠叨,母亲觉察到什么,但她并没有说,当翰独自勇敢地闯进家门,并向我的母亲誓言旦旦时,母亲以她一生的经验仔细地考察这个男孩,她认可了他。并开始漫长而艰辛地作我的工作,这是母亲最后一次为女儿做事,她似有所预感。
然而她最终未能吃上女儿的喜糖,她在1994年5月的一天清晨悄然而去,她选择了一个非常吉祥的一天.选择了儿女都在身边的礼拜天,她仿佛完成她的人生使命一样,默默地离去,化为泥土,化为清风,化作我绵绵不尽的思念。
(发表于《三峡文学》199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