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秋天,湖北省作协在远安县开笔会。映泉、叶梅从武汉赶来了,宜昌市也来了许多作家,聚集在道教圣地鸣凤山下。三秋桂子,十里荷塘,文人雅集,赏心乐事。特别是所谓美女作家,这次笔会来了很多,因而男人们个个像服了兴奋剂似的,表现出强烈的先锋意味。而女人扎堆的地方,像炸了窝的鸦雀,叽叽喳喳地,扇着翅膀飞来飞去。景美人也美,确实“生活秀”。
报到时,我发现有个女子很醒目,她却闹中取静。别人滔滔不绝,她只是静静地听;别人手舞足蹈,她只是轻轻地笑。她的衣着古典,发型也像宋庆龄的样子,似乎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言细语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话用在她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她是谁?我并不认识,猜测她应该是个文学新人。笔会组织者介绍说,她是邻近远安县的当阳市作者,写散文,叫佟茜洁。我是很见过一些写散文的女子的,心想,像她这样娴静而无虚浮之气的女子,或许真能写出好东西来。
晚饭我们恰巧在一桌,她就坐在我的旁边。朋友们来敬酒,我来者不拒。轮到她了,她端来酒杯站起来说:“甘老师可能不认识我,我倒是读过你很多散文,从作品中早就认识你了。我叫佟茜洁,不会喝酒,喝的是茶,以水代酒,敬你一杯!”我忙站起来。杯子相碰,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佟茜洁就这样定要我的印象里了。
远安县是映泉的老家。在老家开笔会,映泉就像个家里来了客人的孩子似的,把所有的玩具都搬出来,一件件向客人炫耀。他非要带我们去看看金家湾不可,说那地方的丹霞地貌和田野风光是远安风景的一绝。我们便去了。佟茜洁一路陪着叶梅和我,我们说着话,她很少插嘴,只是偶尔问一两个写作上的问题。毛毛雨时断时续,田埂上很不好走,她总是提醒我们走稳当,注意脚下打滑。来到一户农家休息,她又忙着给大家搬椅子倒茶水,仿佛她是农家的主人。她做这些事情很自然,很从容,很会关心和体贴人。与会的朋友都夸她是个贤慧的女人。而她依然是那样的平淡和气,不因受宠而撒娇,也不故作矜持,这便愈发地显出她的端庄和清纯。
走在田埂上,我突然想起一首流行歌曲,便在心里哼唱着“我从垄上走过,田野一片秋色……”那一条又一条纵横的田埂,被青草覆盖着,而窄窄的田埂边上,竟开出一些叫不出名的花花朵朵,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湿漉漉的、清幽幽的,闪烁着生命的风采。我想散文又何尝不是如此?散文作者又何尝不是如此?不媚不傲的散文,真诚挚爱的散文,应该是无功利的,出自天性,出自慧心。事隔多年,想起那垄上花开的情景,便有一种美好的艺术感觉悄悄地回归身心。
从此后,我们便成了师生和朋友。有一次,她还在当阳上班时,读了报纸副刊上我的一篇散文,打电话给我谈感受。我在电话中无意中说起我爱人的颈椎病,中医开出的处方里有一味枯荷叶做药引子,而宜昌城周围很难找到了。说过了也就忘了,没想到几天后她竟搭长途汽车从当阳赶到宜昌,把一包研成碎沫的枯荷叶送到了我的家里。我和爱人都很感动,她却说这东西当阳多的是,她爱人单位院墙后面的堰塘里就是现成的,不花钱也不淘力,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对她而言,这或许是一种天然的心性,也或许是一种散文作者的情怀——散文最讲究的就是真情实感,从此呈现出与其他虚构文学样式根本不同的本质特征。有真情实感的人,还怕写不出好散文来么?
再后来,佟茜洁从当阳调到宜昌,现在是一家报社的主编。她把家搬到伍家岗新居后,请我们一伙文学朋友去玩。她打开电脑,让我看她写的关于父亲、母亲、丈夫和儿子的文章。这此文章就像她这个人一样,长得不高挑,但小巧丰盈,处处流露出真情,几乎篇篇都是清新而又可爱的美文。只可惜这方面的文章写得太少了。而由于职业关系,她写了大量的通讯、特写、杂文和情感讲述的文章。她写这类文章也与众不同,喜欢用散文化的笔调,字里行间透出许多属于女性的妩媚和温柔。你可以说她的视野不够开阔,也可以说她的散文格局气象不大,但你不得不承认,她的质朴,她的真情,她的感觉,她的雅洁,都融汇在她的散文创作中。
这次她要出一本散文集《垄上花开》,责任编辑颜铭建议,让她的叔叔、著名词作家佟文西先生作序。佟茜洁说:“我不喜欢借名人,特别是亲人中的名人来抬高自己。要写就请甘老师写,他对我比较了解。”老实说,这话让我既欣慰又惶恐。欣慰的是,毕竟还有人信赖你;惶恐的是,我是一个过气的作家,我写序为她的作品也不能增添什么光彩,反而亏待了她。
真的,用贾平凹为李佩芝的散文集写序的话来说:“但我却不知这个序如何来写?评说她的散文吧,世人早有口皆碑说她的散文好,论说散文大义吧,又才力不逮,勉强记几笔对她的印象,虽相信研究其文必研究其人是一条路子,却又乏于描绘。现竟要印在她的散文前边,很有点是在一件丝绸锦衣上添补一块粗糙补丁了,惭愧惭愧。”当然,无论是我还是佟茜洁,离贾平凹和李佩芝境界,还有天远地远的距离,但心是相通的。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垄上花开的时节,那些花花朵朵,不仅有一种高远的诗意,也孕育着一种生命的神韵。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会员、散文家、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