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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碎瓦(3)

  大舅早年在外求学,后来投笔从戎。最初几年还常有书信,后来便不知去向。二舅成了整个家庭的主心骨。母亲说,二舅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在场面上也极有威信。外祖父为一场无名官司需要大批钱款,二舅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过,一片片卖掉土地,源源不断地把钱送去。外祖父过世后,他格外孝敬并非生母的外祖母,爱护一群异母弟弟妹妹,他像一棵大树,为这个败落凄凉的家铺下绿荫,遮风避雨。二舅仁爱大度,却又持家严厉,不允许弟弟们沾染一点恶习。那是个五毒俱全的时代,破落子弟们稍一放纵,就会陷入泥潭。外祖父的教训是刻骨铭心的,二舅希望从他手上能重整家业。后来舅舅们相继成亲,二舅也不准他们出去,一家人仍在一起,一口大锅吃饭。虽说清苦一点,但吃饭没有问题。一个大家庭依然是完整的。在外人眼里,侯家兄弟拧成一股绳,家业振兴指日可待。这期间,母亲和她的几个姐妹也相继出嫁,都是二舅一手操持的。

  但振兴家业谈何容易!在那个时代,仅靠正道是难以发财的。百十亩薄田,打发日子而已,再想有外祖父时的财富,绝无可能。多少年下来,日子依然清淡,舅舅们都有些灰心了。而且家庭太大,兄弟们呆久了,免不了要磕磕碰碰的,闹些纠纷。外祖母卧病在床,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治家,几个大儿子都不是亲生。媳妇更远一层,深浅都不是。二舅竭尽心力,维持这个家,但内里已是千孔百疮了。舅舅们尊重二舅,顾着面子,可媳妇们早都三心二意了,吵吵闹闹的事不断发生。其中有个五妗子性格最烈,最看不下这种表面和和气气,内里伸拳动腿的事。她说话不饶人,横眉冷目,三天两头和人吵,芝麻大的事也要动火。母亲回忆说,我性子也不好,从你五妗子嫁过来,就常和她吵架。吵完就好,过几天又吵,是最好的朋友,又是最大的冤家。家里一天天不安宁了。终于,四舅和五舅各自带上妻小,离家出去了。两个舅舅是怕有一天兄弟们伤了和气,再闹分家就没意思了,不如索性出走,另奔天地。

  一个完整的家破碎了。

  有一年忽然传来大舅的消息,却是个噩耗。带信人说他死在上海附近,让家里人去运他的尸骨。这消息一惊一乍的,全家人都呆了。二舅赶紧收拾马车,带上三舅和一个伙计去了上海。按地址找到人,一个杂货店的老板热情接待了他们,说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要是路上有人盘查,你们就说是我的伙计,出外去进货的。二舅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犯嘀咕,就问是怎么回事。那人说你就别问了,今晚早歇息,明天照我说的办。

  第二天微明,老板带上二舅一行人上路,出了上海一直往远处走。到荒郊野外的路上,老板才说出实情。原来大舅早去江西参加了红军。长征开始后,他被组织上留下来坚持地方斗争,发展游击队,因为他在旧军队里干过团长,打过许多仗,有相当的组织才能。国共合作后,活动在南方八省十三个地区的红军游击队,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奉命向皖南、皖中集中。那时大舅是一个支队的团长。他带的部队到达皖南的岩寺地区就地待命。数年征战,都是在极其艰险的环境中,大舅九死一生,也异常疲惫。部队短暂休整后即将奔赴抗日前线,战士们都在休息。那天傍晚,大舅带一名警卫员在附近的一条河边散步,心里很宁静。这是难得宁静的片刻。后来他的警卫员回忆说。那晚他显得特别亲切,向他说起远在苏北边陲的老家,说起他的童年,说起他参加革命的经历。而这些活平日是绝少向人说起的。他渐渐有些激动和伤感。苏北老家早已断绝了音讯,感情上也早已淡薄,那个地主家庭和他的革命道路是水火不相容的。但他从小上学,又是由外祖父的不义之财供养的。那里还有他的一大群兄弟姐妹,作为长子,理应还有他的家庭责任,但他无法回去,也不能通信,那会害了他们。就要去抗日前线,等待他的是拼杀、流血和死亡。那种为国捐躯的悲壮感和飘零感,使他重又想起故乡。他说如果有一天死了,还是希望能把尸骨埋在老家。那是一份割不断的乡思乡愁。那会儿他并没有想到,隔河对岸的树丛里,正有一支枪管一直随他移动。就在他们散步结束就要往营地回转的时候,对岸的枪扣动了扳机,大舅当即倒地再没有起来。不知是谁打的黑枪。大舅死得突兀而简单。

  二舅很悲痛。虽说大舅失去音讯多年,可他相信他一直活着,而且在外干着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业。他知道大哥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年轻时的举止言谈都那么与众不同。他一直是二舅心目中的偶像。外祖父死后,二舅便格外想念他的大哥。他无数次想象着他在哪里,在干什么,希望有一天,他会载着荣耀辉煌归来。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一声黄昏的枪声断送了大舅的性命,也断送了二舅的梦。当他们赶着马车,离开上海几百里,在一条河边找到大舅的坟时,那上头已长满荒草。二舅和三舅扑到坟上放声大哭起来。他们没想到,思念大哥多年,会是这样相逢、这样结局的。

  这是一个荒凉的河坡。周围连个村庄也没有。二舅死死盯住对岸的那片丛林,一把泥土被他攥出水来。

  大舅的尸骨被运回家,来回用了三十九天。

  埋葬过大舅后,二舅病了一场。之后,他像换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常常闭门发呆,除了一日三次去外祖母屋里请安坐一会,几乎不和人说话。

  那时母亲和她的几个姐妹已出嫁几年,知道二舅这样子,都有些担心,便常回娘家看他。二舅说,我没事,你们安心过日子,不要挂念我。我会好起来的。母亲说,我们都知道,你二舅的心冷了。我们都希望娘家能再发达起来,而这只能靠你二舅,他一垮,就几乎没有可能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那时的女子,哪个不希望娘家是一座山呢。娘家富有强盛,在婆家就不会受欺,就体面,遇上三灾两难的,也好有地方求援。

  一家上上下下恓恓惶惶的,整个家庭笼罩着幻灭的气氛。压抑得人受不了。

  又一场更大的灾难终于来临。

  事情的起因是二舅的一个堂弟被人杀了。他的那个堂弟是棵独苗,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什么亲人。对方杀他的时候很放心,像捉一只鸡捉去杀了。这是一场私仇。

  二舅对外祖母说:“娘,我不能孝敬你老人家了。”

  外祖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无法阻拦,也拦不住。按当地的规矩,他为堂弟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不去会被人瞧不起。二舅是场面上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不能被人笑话。

  二舅把几个弟弟叫到一起,说你们别恨我,我揽了个麻烦事,几个舅舅说,二哥你去吧。

  大家都很平静。

  大家都知道二哥定能为堂弟报仇。

  大家也知道这场仇杀会没完没了。

  夜幕降临时,二舅揣一把短枪出门去了。

  那人在一个地方杂牌军的兵营里,是个小军官。二舅的堂弟就是他喊几个当兵的捉到野外弄死的。

  小军官常溜出兵营喝酒,赌博,嫖女人。

  二舅候了四个晚上,在赌场上一枪打碎了他的脑袋。

  小军官也是当地人,也有一群兄弟。

  自然要报仇。

  二舅枕枪睡觉,深居简出,几个舅舅轮流值更,一人一把枪。都很兴奋。已经很无聊的日子忽然有了滋味。

  但二舅不愿老是躲着。他想快点了结,就走出去了。他说我去他们家,和他们弟兄谈谈,能了就了,不能了也没啥,你们都有枪。

  几个舅舅说,二哥你别去,没个好!

  二舅笑笑,去了。

  对方很客气。让座。倒茶。递烟。

  二舅说,我们家死一个,你们家死一个,扯平了,往后怎么说?

  往后。

  你是说这事算完啦?

  我没说算完。随便。

  这事没完。

  那就下手吧。

  “叭!”

  二舅倒下了。

  办完丧事,三舅对外祖母说:“娘,我不能孝敬你老人家了。”

  外祖母哭了,摆摆手。

  三舅提一把短枪走了。

  三舅杀了对方一个兄弟。

  三舅后来又被人杀了。

  四舅五舅早已出走。轮到六舅为三舅报仇了。

  六舅才十九岁。

  六舅向外祖母告辞的时候,外祖母没哭。她只是说,你才十九岁,行吗?

  六舅说,娘我行。

  六舅出门的时候,看了看七弟八弟,有点犹豫。七弟八弟还是孩子。他摸摸他们的头。走了。

  刚出门,八弟又喊住他,哥,你还会回来吗?

  六舅的泪水在眼里打转,他想说我肯定回不来了。可他没这么说,他受不了八弟眼巴巴的泪光。他转回头说,回来!我肯定回来,你们别怕。

  六舅杀了人又被人杀的时候,是一个月黑头天。

  他被反绑着手,喉咙里插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像一把钥匙,插在他的生命之锁里,只要再转动一下就没命了。但他们没有再搅动,只把匕首插进去,甚至连手绑得也不紧。后头有人用枪逼着,他跑不了。

  六舅被牵到一片野地里。他们要活埋他。

  一个人被活埋前会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但那一刻六舅肯定想起了他答应过八弟的话。他肯定记起了他的谎言。他说过他要回来的。八弟还那么小,他不能骗他。

  押解六舅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被六舅杀死的仇家的弟弟,另一个是仇家请来的帮手。对方是兄弟四个,也仅剩这一个了。但双方谁也不肯罢手。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这两家杀来杀去。没有谁认为这场对杀会中途结束。许多年后我听母亲重新说起这场仇杀的时候,同样没有觉得有什么好惊心动魄的。如果我是当时舅舅们中的一员,肯定也会参加进去。我太了解家乡人的秉性,他们就是为一口气活着,为一口气去死。一条路走到黑,憨得八头牛拉不转,等一切都明白过来,已经为时太晚。

  六舅明白得已经太晚。他才十九岁。也许当他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可他不能退缩。不然人家会说他是孬种。就为不当孬种,他宁肯舍弃这一条命。

  当他站在野地里,面对黑乎乎的旷夜时,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已经痛感这场仇杀没有任何意义,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话必须由他说,由他告诉他的七弟八弟。如果就此死去,不留下这句话,七弟八弟还会接着为哥哥报仇,灾难还将继续。

  那把匕首插得很深,喉咙已经麻木,血管被匕首切断又堵塞壁合,并没有多少血渗出,只觉得凉凉的有些快意。仇家的弟弟正在拼命挖坑,已经挖出有大半人深了,影影绰绰只露出脑袋。再往下掘一尺就够了。六舅很魁梧,站着埋进去很要一个大深坑的。仇家的弟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只顾低头往外掏土。背后押他的人已经连打几个哈欠。天太冷,他有些不耐烦了。有时就走到坑边看看催促说,快点伙计,我冻得手都麻了。仇家的弟弟说,伙计帮忙帮到底,要不你下来替我干一会,我都累得手酸了。那人缩回头说你干吧,弄一身土怪脏的,我还是看住他这个宝贝。就在坑沿跺脚取暖走来走去的。

  六舅不露声色,一直在悄悄挣动背后的绳子。本来就捆得不紧,不大会就脱了手。他捏住绳头没急于逃跑。他知道这样逃不脱的,对方手里有枪。

  他终于等来一个机会,事实上也是最后的机会了。挖好坑,仇家的弟弟在里头喊,喂伙计你搭把手把我拉上来。那人答应一声,就把右手的盒子枪放在左手上,弯腰就去拉他,胳膊肘撒开,左手的枪就在六舅鼻子底下。六舅手疾眼快,伸手夺过枪,飞起一脚,把那人也踢下坑去。六舅想说点什么,可他试了试,一阵剧疼,喉管里那把匕首妨碍了发音。就用枪指了指吓得缩在洞里的两个人,开了一枪。那一枪好瘆人!

  然后六舅转身就跑了。这里距家有八里地,六舅跑得飞快。他用一只手托住那把匕首,不让它掉下来。他知道匕首一旦脱落,血就会喷涌而出,无论如何也支撑不到家的。但匕首在飞奔中还是震颤不止,血在一缕缕往外流淌,他能感觉得出来。他不时把匕首往里塞一塞。六舅在和生命赛跑。十九岁的生命像一条满当奔腾的河,像一架葱绿的山。

  六舅终于坚持到家。

  六舅一身都是血。脚步晃得厉害。

  六舅踉跄着栽进外祖母的堂屋,一家人都跟着跑进来了。七舅八舅和一群寡妇,骇然盯住他喉咙里那把刀子。那把刀子仍在打颤,颤动一下,血沫便咕噜咕噜往外冒。

  外祖母已由人从床上扶出来。六舅跪在她的脚下。六舅说娘我快不行了。外祖母说六子你是好样的,我会让七子为你报仇。六舅说娘不要再为我报仇了,七弟八弟还太小。外祖母哭了,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哩。七舅扑上去从六舅手里夺过那把枪就往外走,外祖母喝一声你回来!他还要往外走,被几个妗子抱住了,她们说七子你才十六岁,她们说七子你要听话,她们说七子七子……六舅跳起来打了七舅一个耳光:“啪——!”

  七舅愣住了,一把抱住六舅,放声大哭。

  六舅重又跪下给外祖母磕了三个头,然后拔出匕首,血突然窜出来如泉喷。

  六舅死了。

  他的血终于流尽。

  从此一切又归于平静。

  这边不再去报仇,那边也不再来寻事。

  六舅临逃走的时候开了一枪。那一枪是往天上打的。仇家的弟弟和他的帮手跌落洞里,六舅本可以一枪一个打死他们。但他没那样做。

  他放过他们,也为他的七弟八弟留下一条生路。

  这场仇杀以双方丢了七条人命结束。

  母亲从她那个轰轰烈烈败落的家走出来,又走进我们这个同样日渐败落的家庭,也算得曾经沧海了。她的父兄留给她太深的铁血影像,太多的创伤,也给了她超出一般女人的刚强。

  母亲嫁过来不久,爷爷就让父亲母亲分家单过了。

  爷爷给了三亩路边地。他们就从这三亩地起手,重新做起发家梦。

  这个小小的家庭是从废墟中生出的一片绿叶,充满勃勃生机。

  一旦独立生活,父亲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十五岁的父亲很想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挑起家庭的重担。他的肩膀其实还嫩得很,但他要尽量做得像一回事。干完农活,地里有了空闲,他就出外打工,做小生意,和村里其他人结伴远行,一去数百里外。风餐露宿,不辞辛苦。挣了钱回来一把交给母亲,兴冲冲的。母亲夸他几句,越发高兴,稍事歇息,便又外出了。

  但生意并不那么好做。小本经营,盈亏都在分厘之间,稍一失算就会亏本。在外买吃买喝下馆子是少有的事,都是带干粮喝凉水,拼个身子省点钱,那份罪不好受的。那时兵荒马乱,盗贼遍地,被人抢个精光的事时有发生。父亲两手空空回家,见到母亲就哭起来,再顾不得什么男子汉的脸面。母亲就笑着安慰他说这不算啥,破财人安乐,下回当心点就是。父亲终于释然,振作精神,不久又外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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