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河滩上的树木又被砍光了……一天凌晨,河滩上突然出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这人看样子很厉害,像是样板戏里一个女英雄。她站在一个高坡上,把手一挥,立刻从四面八方冲出成千上万的农民……哦!真多……男女老少,带着大锯,斧头,菜刀。拉着牛车,推着土车,扛着木杠,木杠上盘着绳子。疯一样冲进树林。那个漂亮的女人向人群大声喊叫:“……这些树木谁伐归谁!……”据说她是工作队的队长。天知道她从哪里动员来这么多农民。老扁怪佩服她的。这办法亏她想得出!谁伐归谁,谁不来伐呢?多年不遇的好事,不伐白不伐。农民兄弟们可实惠得很,也听话得很。比如一碗饭放在面前,上面的人说不准吃,自己的那碗饭也不敢吃;上头人说可以随便吃,别人的那一碗也敢抢过来。这办法怪绝的。老扁真佩服。鱼王庄的人出来看了看,都木木的没吭声。只有土改带几十个年轻人冲进树林,和那些不相识的农民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女队长带着十几个工作队员拼命在一旁吼喊,不准打架!不准鱼王庄的人无理取闹!这是上级决定!但光喊没用。还是老扁上前拉住了土改他们。他劝他们别打了。你看那些老百姓都怪可怜的,都穷得很。全当救济他们吧。上级让伐,他们不来伐吗?不怪他们的,谁也不怪。你们别打了,也别拦了。拦也拦不住,成千上万的人你们能拦住几个。打死人要蹲大牢的。蹲大牢的味可不好受。我蹲过,可不能让你们再蹲了。不就是把树木砍了吗?啥大不了的事。一百年都等了,不能再等十年吗?再过十年,树木又长起来啦。你们回去吧。回吧。回吧……土改他们就回去了,哭着回去了。老扁火了,冲他们后背大声呵斥,不能哭!都不能哭!这一回鱼王庄的人就是不能哭!也不能给人下跪!也别去告状!树木伐了!就是伐了……鱼王庄的人都走光了,剩老扁一个人。他背起手,在林子里转悠起来,像个悠闲的老汉。一些不认识的农民,知道他是这村的支书,都朝他抱歉地笑笑。有的还恭敬地送上一支烟,弯着腰直说,你看,这算咋回事?上级让来的,咱不能不来,咱本不想来的……老扁很理解地点点头,就是就是,伐吧伐吧。这没啥。上级让来的。没啥。接着又转起来。忽然看到一个病恹恹的妇女,带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也在那里伐树。旁边放一辆平板车。小一点的孩子正坐在车把上玩跷跷板。大一点的孩子不过七八岁,还抡不动斧头,正跪在地上用一把菜刀砍树。一刀砍下去,只砍一个白茬,刀刃也卷了。病恹恹的妇女用一把斧头砍另一棵树,既没力气,也不得法。她很着急,急得满头大汗。人家都砍倒好几棵树了,旁边轰隆隆乱响。她娘儿仨一棵树还没砍倒。老扁看着也替她着急。便走过去问:“男人咋不来呢?”病恹恹的妇女说:“男人死了。俺娘儿仨好苦啊!你看,人家都比俺有力气……”老扁同情地点点头,你这砍树的姿势不对。应该这样。他接过斧头,做了几个示范动作。要斜着砍,不要直着砍。直着砍砍不动的。妇女接过去,照样子砍了几下,果然入木很深,木片不断崩出来。病恹恹的妇女很感激地说,你老人家心眼真好,老扁说就是就是。别急,树多着呢。又走到那个抡菜刀的孩子面前,摸摸他的头嘱咐,娃娃,要当心手哟。老扁背着手又转到别处去了……林子里真热闹,谁也顾不上说话,人人都热得满头冒汗。这是抢树,不忙行吗?老扁老在林子里悠悠地转。一个已经累得喘吁吁的老汉便给儿子说,你看那老东西也是个不知过日子的人!趁这机会,还不帮儿子多弄几棵树?转来转去,转个熊味!儿子不耐烦老子的讨好,大声说,还说人家呢!你伐了几棵树?老是坐下喘!老汉赶紧站起,佝偻着腰提起斧头……
伐得真快!比那次快多了。只用了三天三夜。老扁就在林子里转了三天三夜。走得累极。像是走迷了路。豁然一亮,河滩上没树了。他终于走回鱼王庄……咋听不到老日升劈树疙瘩了呢?……斧头和钢钎都撂到地上。一个树疙瘩劈了半拉,摆在那里。老日升呢?……正在屋里哭……哦,哭啥哩?这老家伙也会哭吗?……泥鳅也在。两人正对桌喝酒,什么菜也没有。就一个辣椒放在烂桌上。泥鳅喝醉了,老日升也喝醉了。泥鳅喝醉了光笑,老日升喝醉了光哭。泥鳅正含糊不清地吹牛皮,骂老日升。老日升,你个老狗……活个啥趣!一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一辈子……没睡过……女人!不知女人那东西……横着……竖着。你个老狗光知道干活,拉……纤……劈树……疙瘩!你活着干啥?活得没趣!我看……你死了……算啦!你是条……狗,是……只猪,是一头骡子!你还是死……了算啦!我也……死!我陪你死!……我活了一辈子,比你值过……得多,我活腻啦!……我去跳……无名河……你在这屋……上吊!……你这屋梁榆木做的?……结实呢!今夜……咱俩……都死。老日升……你个骡子……你说……中不?你咋……不放……个屁哩!哭……哭……哭个熊味!你说……中不咱俩一块……死!老日升穿着一件老黑棉袄,哭得抽抽噎噎,像个被训斥的大孩子,使劲点点头:“嗯!……嗯!……”泥鳅歪歪地站起,指住老日升的鼻子:“好!咱俩……可是说定……了!今夜……谁不死……谁是……老王八!”
老扁站在门口听了一阵子,就踉踉跄跄回家了。他懒得管他们的事。他觉得身上冷得哆嗦,又累又饿。回到家倒头就睡了……迷迷糊糊……像是妻子在喂他什么,没吃出味来……梅子好像也在,给自己打了一针,也没觉出疼……接着又睡……天明,老扁觉得自己背个烂口袋出了门。妻子拦住问他哪去。他说我去讨饭,在外头……溜达溜达、溜达溜达……溜达几年再回来。妻子抱住他哭了。你不要这个家啦?要。我咋不要哩?你在家看好儿子。我溜几年再回来。妻子又说,村里事咋办?老扁说村里没啥事。有土改呢。土改长大了。我老了。我溜达溜达。就出了门……在庄里走,一路都有人在门口注视他。但没人说话。他忽然觉得应该去梅子那里一趟,再看看她。想了想,却终于没去……老扁走到村口,土改追上来,嘴里冒着热气。大叔!你不能走呀!老扁说,我能走。你长大了。我出去溜达溜达。这些年,我闷得很,早就想溜达溜达。老没机会。你在家吧。你长大了。土改哭了,说,大叔,日升爷吊死啦。留下一个大钱箱子,有上万块钱!咋办?老扁说,吊死了就埋上。给他挖个大坑,大一点。他身架子长,坑小了窝脖儿。那些钱呢?老扁说,那些钱你看着办吧。土改说,我拿它买树苗!老扁说,随你的便。老日升攒了一辈子钱,就等这一天哩。他早料到了。这老家伙脸上有古今,有阴阳,有生死。他早料到这一天了。你看着办吧。我走了,背上口袋出了村……经过河滩。经过那一片片露着白茬的树疙瘩……忽然发现在一棵树疙瘩旁边,歪着一棵小树。小树的根连在树疙瘩的老根上,是头年才发出来的。很瘦很嫩。长了一年才只有手指头粗。是伐树的人把它踩倒了。他转过脸去,本不想再看……忽然听那小树呻吟了一声。他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就蹲下去,把小树扶正了,扒扒土培好。这才拍拍手站起。慢慢长,不着急。我溜达溜达……过几年还回来老扁似梦非梦……游游荡荡……觉得自己是走了……脚下像踩着一团云……恍恍惚惚……走了很远很远……走了许多地方……走了许多年……走遍了天涯海角……后来,他觉得自己很老了,老得走不动了。也不记得离开鱼王庄多少年了。他想回家,可是力不从心。他已经老得走不动了……他觉得很难过。最后,站在一块山崖上,朝家乡的方向望了望。然后,就慢慢倒下了。……他合上眼,等待死亡的来临……终于,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不跳动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哪里还在响。这声音一直在响。这些年,不论走到哪里,这声音都一直伴着他。哦!……他到底记起,这是封在耳膜里的那个声音,他将永远带去了。
“嘭——!”
“嘭——!”
“嘭——!”
9
这天清晨,独臂汉子赶上老牛。老牛拉上拖车。拖车上放一盘耙。打一声响鞭,离开蚂蚱滩。后头随一溜人。扛锨的,抬耧的,背口袋的。口袋里装着种子。
他们今天终于要播种了。
一溜褴褛的衣片在风中飘。一溜黑瘦的脸上泛着活气。紧随独臂汉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挎一只条篮。从褴褛的衣片下露出两座山包样的乳。她伸手掩掩衣片。风又重新荡开。她索性不再理它。紧随着独臂汉子身后。独臂汉子在前头说:“唱一个吧!”女人就唱起来。她居然有一副十分缠绵的好嗓子。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带走了苦难;
黄河走了,黄河走了,
带走了欢乐;
黄河干了,黄河干了,
留下三尺黄沙;
黄河干了,黄河干了,
留下多少思念。
哟嗨哟——哟嗨哟——!……
忽然,独壁汉子在前头“哟”的一声。老牛晃晃荡荡停下了。这里正是那段幽深的小路。两旁芦荡没人。一溜人都停下,不知前头出了什么事,伸出头看。只见独臂汉子弯腰捡拾了一片什么。高举过顶,在阳光下疑惑着。那一片东西足有碗口大小,亮晶晶的,闪着金光。
“鱼鳞!”
独臂汉子惊呼一声。众人也几乎同时认出来了。鱼鳞——会有这么大的鱼鳞?一呼隆围上来,泥浆沾了满身。可不,是鱼鳞。一片金光闪闪的鱼鳞!
独臂汉子用力踩踩刚才拖车滑过的地方。仍然是软软的,颤颤的,悠悠的。几年来都是这样的呀?他从这里走过不知多少趟,从没想到下头会埋着什么。难道泥浆下会藏着这么大的鱼?
所有的人都诧然了!
扒——!谁喊了一声。大家扔下手中的东西,迅疾伏倒身,用双手在泥泞中扒起来。一片!……又是一片!一片联着一片,都有碗口大小,都是金光闪闪的鱼鳞。
……终于,泥泞扒尽,露出一条黄河巨鲤的脊!
巨鲤斜卧着。如一条搁浅的大木船。
它还活着!腮边含一汪混浊的水。腮片在混浊的水中痛苦而艰难地启动。半天张合一次。那费力痛苦的样子,让人看一眼都觉得难受。它苟延残喘着,好像随时都会停止呼吸。但却没有。只是很有规律的半天张合一次。
靠这一汪浊水,它居然奇迹般地活了这么多年!
这头巨鲤活得痛苦,活得艰难。却又如此顽强。它身上已经创伤累累。鳞片破损不堪,露出白生生的肉茬。那是在牛蹄和拖车经年不断地踏磨下造成的。但它依然活着。在它身子两旁,是根本无法通行的泥淖。
它用巨大的身躯支撑着小路。也在小路下延缓着自己的生命。
“嘻嘻——!够咱蚂蚱滩的人吃半年啦!”女人拍拍手,摇着两枚巨乳,以主妇的身份快活地叫起来。众人一阵欢呼。黑瘦的脸上毫不掩饰地现出兽性的贪馋。
独臂汉子没有欢呼。愣愣地提着两只沾满泥浆的手。他先是沉默无语。仿佛在艰难地回忆什么。不知是回忆那个已经毁灭了的遥远的年代,还是回忆一个漫长的过程。突然,他的脸变紫了,诚惶诚恐。双唇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女人仍在跳跃。仍在欢呼。胸脯海浪般地汹涌着。面前一片欢腾。就像当初他们来到沼泽地,猛然间发现了独臂汉子一样。
独臂汉子猛地回转身,忽然冲他们大吼一声:
“放——!……”
他想骂人,却半截刹住。惟恐脏话出口,会亵渎了什么。众人正在发傻。他挥手一巴掌,“啪!”把女人打翻在地。自己膝盖一弯,扑腾冲巨鲤跪了下去:“罪过!鱼王——这是鱼王呀!!……鱼王没走!!!”
一片骇然。
众人面面相觑。懵懵懂懂。似懂非懂。一种猝然而来的恐怖攫住了每一个魂魄。接着,都跪下了。齐刷刷地跪在烂泥窝里。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全瞪得眦裂……
黄河巨鲤依然痛苦而艰难地吞吐着那一汪浊水。
那一汪浊水维系着一个神秘而苦难的灵魂。
不久。这里建起一座鱼王庙。是一座草庙。
蚂蚱滩从此改名叫鱼王庄。
之后多年。沼泽中越来越多的河滩露出水面。垦荒的人也越来越多。沙滩,变为生命的方舟。一个又一个村落渐渐出现了……
七百里故道。七百里涸辙。七百里连营。
人类以和万千生命同样的疯狂,在这里重创世纪。
然而,令人沮丧的是,他们千辛万苦开垦出来的土地,却被狂风视为玩物。那风无遮无拦,像一把浑天大扫帚,恣肆地把黄沙扫来扫去。原本平坦的沙滩,一夜之间会聚成沙山。一座沙山一夜之间又被夷为平地,扬得漫天都是。这里的天空永远是昏黄的。庄稼被埋上了。茅屋被堵死了。行人走在路上突遇“沙雨”,会被打得摔倒在地,窒息而死。数日之后,忽然一阵狂风将沙山掀开,露出的已是一具蒸干的尸体……
但一年里也会有几天,风儿累了,故道会呈现出难得的恬静。早晨,露水洗过的太阳甩开如霞的披发,艳艳地露出脸来。连绵起伏的沙丘舒展地卧在那里,像一位尚未醒转的睡美人,早在梦里蹬翻了夜的被,无羞无遮地袒露着隆起的胸脯、平滑的腹部和修长的大腿。一副娇憨的模样儿。太阳灿烂地笑了,嗤嗤的。这个懒女子!
黄昏。平沙漠漠。最后一缕炊烟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接着不久,一弯月牙儿便冷冷地挂在高天了。此时的夜色中,能听到虫子的微语,芦苇的叹息,无名河的低吟……
故道,如同都市里的一道古街,载着它的居民和故事,缓缓流淌着无尽的岁月……
1987.3.10于《春笋报》创作室
《钟山》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