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人们带着大半年奔波的疲乏,带着一路风尘,带着欢悦,带着思乡之情,也带着皮肉和心灵的伤痕。每个人在外的遭遇都不一样。男人们好一些,有的能做点零工,出些苦力,只显出些累来。女人们情况就不一样。四五十岁的妇女不会有多少奇特的遭遇。在外头讨饭、捡垃圾,只要能忍气吞声就行了。不会引起意外的麻烦。年轻的媳妇和姑娘们,却时时面临着另外的危险。
昨天下午,老扁在河滩的一个高坡上,远远看到两个姑娘,背着行李卷朝鱼王庄方向走来。走得很慢。似乎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精疲力竭。
老扁迎上去,想接接她们。渐渐离得不远了。他认出是桂荣和小菊。这两个姑娘几年来一直搭伴,每次都能顺利归来。看她们又一齐回来了,就很高兴。出外的人回来一个,他悬着的心就落下一点。尤其这些姑娘们,都到待嫁的年龄了,在外什么意外都可能出现。她们的父母着急,他也同样着急。
他扬扬手,向她们喊:“桂荣!小菊!你们回来啦?大叔接你们呢!”
百米以外,桂荣和小菊听到喊声,同时站住了。互相对望了一眼,忽然捂住脸蹲下去。哭了。
老扁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她们出事了!忙快步跑上去。果见她们都在呜咽,身子一抖一抖的。他一手拉起一个:“出什么事啦?”她们刚站起,老扁就发现了异常。桂荣和小菊的腰身都隆起来了!两个姑娘同时扑到他身上,一边一个抱住肩膀,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老扁抚摸着她们的头发,泪珠子也扑簌簌滚落下来。他后悔自己不该问。这种事还用问吗?问出来又能怎样?这种事在鱼王庄已经屡见不鲜。每年外出归来,总会有十个八个姑娘媳妇怀孕。受到侮辱而侥幸没有怀孕的,更无法计算。她们中情况多种多样。被人施暴的虽有,但毕竟不多。多数出于被迫和无奈。她们要活着。有时十块钱、一顿饭或半个月的临时工,都能诱惑她们去出卖身体。这是鱼王庄人无法避免的耻辱。其实,近百年来,鱼王庄的子子孙孙中,其中不少就是由他们的母亲从异乡怀带来的。他们只知生母,不知生父。对此,人们早已漠然了。
老扁有什么话好劝慰这两个姑娘呢?没有。他只能陪着落几滴眼泪,然后替她们拿上行李,默默地领回村去。
老扁今天刚出村口,却碰上一宗让他开心的事。民兵营长土改带二十多个年轻人回来啦!这帮年轻人几年来形影不离,走南闯北,像一群小老虎,是鱼王庄最见生气的一伙子人。他从心里喜爱他们。
他打起眼罩,一眼就认出是他们来了!虽也风尘仆仆,却是有说有笑,大步流星。当看到老扁时,他们便疯了似的飞奔过来,乱哄哄地欢呼:
“支书!俺回来啦——!”
“大叔——!”
“到家喽——!”……
老扁站住了。眼眶子一热,差点又掉出泪来。这群小子没忘了鱼王庄,又回来啦!
转眼间,他们已冲到面前,将老扁团团围住,乱呼乱叫,忙不迭地从怀里从挎包里往外掏烟摸糖。一片手送到他面前。老扁应着笑着接过一支烟,刚张嘴要合上,一块糖已经塞他嘴里。他眨眨眼,真甜!一群小伙子围着他憨笑。老扁挨个看了看,大半年不见,居然都吃得黑胖。只有土改还是那副清瘦的样子,但也精神十足。再看,好多人除了背后的行李卷,还在肩上挎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发财了吗?狗日的们!”
“发财啦!哈哈哈!……吃喝罢,每人还净落一百多块钱呢!”一百块,在鱼王庄人的眼里,是个天文数字了。
“俺都还买了车票!”
“咋?还买了车票!舍得?”老扁吃一惊。
于是有不少人掏出车票来。还有人用纸包着,取出一层又一层,最后展现在老扁面前:“看!”
老扁捏起一张看了看,七十三块!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火车票。“杂种们!也舍得!”他笑骂起来。
“舍得!为啥不买?人家买得,咱也买得!”一群小伙子自豪地说,完全不觉得这钱花冤了。
老扁忽然觉得理解了他们,把车票送还那个小伙子:“对!人家买得,咱也买得!都收好了,让大伙都见识见识!——呃?今年你们去了新疆?”
“对!去了新疆啦。”
“日他娘,新疆大鼻子的钱愣是好挣!”
“咱们给他们盖房!有当上工,有当下工。土改是头把刀呢!”
老扁不信,扭头问土改,“真的?”
土改有些腼腆地笑了:“嘿嘿!还不是逼出来的。我在家只垒过鸡窝。”
“狗日的!”老扁也笑了。欣慰地笑了。他看得出,带着这帮毛头小子东奔西跑,土改操了不少心,却也老练多了。
忽然,老扁又有了新的发现。在这群小子背后,怯怯地藏着一个扎长辫的姑娘,正低了头用脚搓地。老扁诧异了,收回目光:“这姑娘哪来的?”
“捡的!”
轰然一阵大笑。
老扁更觉诧异,又问:“别闹!究竟咋回事?”
小伙子们不吱声了,显得很不好意思。老扁把目光投向土改。土改口吃了,红着脸说:“大叔,你别疑心。俺可没干坏事。这姑娘是在新疆一个小火车站碰上的。也是个要饭的。本来和她爹一块去的。她爹死在那里了。她向人求借了一些钱,把爹埋了。谁知借给她钱的是几个流氓,老是纠缠她不放。那天,他们又要欺负她,可巧在车站被俺撞上。大伙揍了那几个流氓一顿,把她救了。她说河南老家已经没人,没地方去。就……就跟着来了。”
老扁“哦”了一声,忙笑着冲那姑娘说:“姑娘,俺鱼王庄可穷哟!不过你别怕,有大伙吃的,就有你吃的!”
姑娘抬起头,朝他忽闪了一下很明亮的一对大眼,害羞地笑了。
小伙子们讨好地看着她,也纷纷表示:“竹子!放心吧。不会饿着你的!”那神态,生怕竹子会转身跑掉。
老扁看出了这群小子的用心,于是威吓道:“狗日的们听着!谁要欺负人家姑娘,我就揭了他的皮!”他看得出他们和那姑娘已经混得很熟。
“放心吧,大叔!”
一阵嬉皮笑脸之后,二十多个小伙子前呼后拥着那个叫竹子的姑娘,闹闹嚷嚷进村去了。
老扁看着他们的背影。竹子。这名字真不错。也像。瘦瘦高高的。他自说自话,异常感慨。这是多少年来,鱼王庄外出讨饭的人领来的第一位姑娘。
鱼王庄前头,有一口瓦屋。三间。一间隔开,两间通着。这是鱼王庄惟一的一口瓦屋。是梅山洞活着时盖的。现在就梅子一个人住这里。隔开的一间是她的卧室,布置得很雅气、素净。床上一年四季吊着雪白的蚊帐,窗上挂着淡紫色窗帘。这样,刮起风来,就会少一些沙子进来。另两间原是梅山洞的住室兼诊所。现在全做了诊所。靠墙仍铺了一张床,为人查病时用的。当门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些针药器械。门窗上也都挂着布帘。
这是鱼王庄难得的一个洁净之处。
此时,桂荣和小菊隆着肚子,难为情地并排坐在梅子的卧室里,梅子安慰她们说:“别怕,查一查吧!”
桂荣先躺在梅子的床上,褪下裤子。梅子仔细为她做了检查。桂荣的眼紧紧闭着,眼角里含着泪花。不一会查完了。又为小菊做了同样的检查。梅子洗着手,叹了一口气:“都有六个多月了吧?”她们想了想,同时点点头。梅子又说:“月份很大了。我看就生了吧!不会有人笑话你们的。”
桂荣和小菊对望了一眼,都低下了头。
这天中午,一拉溜十几个人骑着自行车,沿一条小土路向鱼王庄方向奔来。车架上都放着行李卷。车把上挂着挎包、网兜。里头装着牙缸、毛巾、脸盆。一个穿军装却没有领章、帽徽的人,突然车把扭了几扭,摔在地上。沙窝里行车,虽有小土路,也十分吃力。他爬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又撸下帽子狠狠地摔了几下,皱着眉向四周打量了一圈,骂起来:“这个熊地方,该用大炮炸平!”
看来,他当过炮兵。
他身后一个知青也跳下车,操一口南京话:“副队长,到了鱼王庄,我们速战速决。没得事快点离开这里。这不是人呆的地方。阿是?”
“你‘阿是’个屁!队长还没来呢,你忙什么?集训时领导怎么说的,考验我们呢!还没来到就想走,让队长知道了,给你记一笔账,莫想回城!”
“阿是”一愣。心想,你他妈的装积极,争着来鱼王庄啃骨头,还不是想在县城找个工作!但他却冲副队长讨好地笑笑:“副队长,我这不是说着玩吗?我知道你水平高,不会打小报告。要是队长在这里,我准不这么说。阿是?”接着随手掏出烟来,扔过去一支,“尝尝这个。”
副队长翻了他一眼,这小子倒会卖乖。点上烟叼在嘴角。从地上拾起摔掉的脸盆,重新挂车把上。抬头看,前头的人已走远了。一挥手:“上车!”一前一后又上路了。
8
某一日,辽远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一些黑点点。是在黎明的霞光中出现的。
开始,独臂汉子以为是一群在沼泽中低飞的老鸹。这并没有什么稀奇。沼泽上常有成群的鸟飞翔、降落。但当霞光由青白变成淡红时,那些黑点点已变得影影绰绰,像是些会动的剪影。他开始疑心了。站在牛背上把眼睛揉一揉,睁了又睁。淡红的霞光转为火红。他终于看清是一伙子人!一伙子披着金色的小人,正在霞光中向沼泽深处走来。好像还没有什么一定的目标。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却越来越清晰。
日头嘭地跃出地面,沼泽上的阴影立刻一扫而光。天地之间变得一片明朗。
那伙人有十来个,全是衣衫褴褛。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似乎,他们也发现了远远的牛背上的这个大汉。愣了一下,旋即欢呼着奔来。独臂汉子冲他们招招手,大喊一声:“来——啊——!”跳下牛背,也飞奔着迎上去。
他们终于在一块河洲上汇合了!
拥抱、打滚、叫骂、欢呼、跳跃。仿佛是一个世纪前分别的故友、亲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同是两脚兽,这就够了!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人类的这次会合在沼泽地此后一百多年的历史上,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在这片被毁灭的土地上,人类将重新繁衍、生息。
后来的这伙人,几乎立刻就承认了独臂汉子的权威地位。荒原上大片大片耕翻的土地、孤零零的草棚、那一头老牛、那一弯木犁,都令他们目瞪口呆。单是独臂汉子那一身披毛狗似的长发、鳞甲一样裸着的身体,甚至那个吊着的大棒槌样的生殖器,也足以让他们震惊而慑服了。
在他们的眼睛里,这是个半兽半人、半人半魔的庞然大物。他是这片荒原的主宰。有他在此,那种初人沼泽的恐慌立即就消失了。
蚂蚱滩上建起了一片简易的芦棚。
外出讨饭的人们几乎全都回来了。
那个叫做工作队的物件,也几乎同时来到了鱼王庄。
奇怪的是,鱼王庄既没有往年那种亲人团聚的欢乐气氛,也没有因工作队到来而产生什么心慌。
鱼王庄平静得很。
鸡不飞。
狗不叫。女人仍晃荡着奶子在井台上打水……
老扁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