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向一个小火车站。这里人多了起来。火车站极简单,没有候车室。只有一个卖票的窗口。买了票便直接在站台上等。偷上车是很容易的。而且,如果强行上车,谁也没有力量能阻止这帮年轻人。他们在窗口前停了下来,围成一堆,嘁嘁喳喳,好像在商量买不买票的问题。当初从家乡出来到这里,这群人就没买一张票。一路上不断被抓住,然后被赶下车。然后再上去。然后又被赶下车。但到底还是来了。只是多费了一点时间。可时间算什么呢?他们本来就像吉卜赛人那样过流浪生活。
现在,他们似乎有点为难。在这里干了大半年活,腰里都有了钱。但如果拿钱买车票,一人就要花上百块,差不多占去收入的三分之一。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这么大把花,未免心疼。他们在商量,究竟买不买车票。
那个清瘦的年轻人站在中间,正蹙着眉吸烟。并未参加他们的讨论。但他的意见显然极为重要,甚至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大家一直在争论,一直没有结果,也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
这年轻人实在也算得英俊了。清瘦而不干瘪,更显得果断而自信。两只眼不大,却亮,而且总半掩着。像永远在决策什么。
到底,他的一直思考着的表情有了变化。他把烟蒂往地上一扔,又用脚搓了搓。抬起头说:“争啥?买!”
大家都静了。注视着他。好像对他的意见并不吃惊。但又觉得还不能那么畅快地接受,希望他说出点什么理由来。他说得太简单了点。
他读懂了大家的目光,变得有点激动,挥挥手:“买!为啥不买?人家能买,咱也能买!人家有钱,咱也有钱!”
大家稍愣了一下,似乎一时还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很快就有人懂了:“对!人家能买,咱也能买!咱也有钱!”接着,好像都懂了:“对!人家能买,咱也能买!为啥不买?”
实在说,他们并没有新的发挥,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但他们听出了这句话所包含的那份志气!好像车票是紧俏货。能买上是一件极有脸面的事。他们过去外出流浪,没有买过票,被人训斥,被人搜查,被人拧耳朵,被人当众赶下车。现在,他们要买票啦!懂吗?就是说,要气宇轩昂地走上列车,大大方方地坐在那个属于自己的位子上,毫不忸怩地喝着茶,粗声大气地说点什么。再不用像过去那样胆战心惊,东躲西藏了!
于是,他们一呼隆拥到窗口前,各自买了自己的票。抽身挤出来,反看正看,竟是爱不释手。他娘的,火车票是这样的!
一群破衣烂衫的年轻人,齐崭崭站在月台上,等候火车的到来。
忽然,人群乱了。他们也扭回头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瘦弱姑娘正哭叫着从小镇里奔出来,长长的辫子跑散了,像马尾巴一样甩来甩去。在她身后,三个流氓正在追赶,大呼:“拦住拦住!哈哈哈!……”
姑娘已跑到月台上,惶然四顾,不知往哪里躲藏。那个清瘦的年轻人眉梢一挑,抢上一步拉过她,塞进他那一伙人群里。这时,三个流氓已经追到。左看右看,忽然发现了姑娘,大喊一声:“在这里!”三人便往里冲。姑娘躲在一个小伙子背后,扯住他的衣襟,直哀求:“各位大哥!救救我吧。我是内地……来的,他们老是欺负我。我要回家,他们不放……”
三个流氓刚挤过去两个,便被堵住了。那个清瘦的年轻人冷冷地盯住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梳着油光头的家伙说:“你管得了吗?”
“我想试试。”
“什么东西?你也配!穷要饭的!快交出那个妞来!”
这群年轻人早气得摩拳擦掌了,纷纷冲上来。
“你们是什么东西?流氓!”
“为啥欺负一个姑娘!”
“……”
三个流氓自恃是地头蛇,哪理这个茬,气势汹汹直往里冲。
清瘦的年轻人怒极,大喝一声:“少给他们啰唆!揍!”
这一声喝未落音,一群小伙子早动了拳头。你一拳,我一脚,乒乒乓乓。月台上顿时大乱。三个家伙先还企图还击,但很快发现不是敌手。纷纷亮出刀子,刚要行凶,已被连连踢飞。接着,便被按倒在地,一顿猛揍。脸上个个打出血来。这个刚想爬起身,突然飞来一脚,又趴下了。那个刚想逃跑,猛地一个扫堂腿,又栽倒在地。他们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了。这帮年轻人好像积攒了多年的窝囊气,都在此刻发泄出来了。越打越想打,越打手越重,越踢脚越狠。不一会工夫,三个家伙只能躺地呻吟,再也不会动弹了。
这时,火车已到。清瘦的年轻人喊一声:“走!”拉着那位姑娘,抢先上了火车。其余人也纷纷冲上车去。有个小伙子临上车前,又挨个踹了三个流氓一脚:“歇着吧,明年见!”也飞身上车了。火车已经“哐哐”地开动。出站不久,便呼啸着飞驰而去……
7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臂汉子走着同一条路。
这条路还是那么泥泞,那么漫长。但他惯了,也就不觉得。在经过那片最茂密的苇荡时,小路变得幽深起来,这一段路似乎有点特别。人踩上去软软的,颤颤的。那感觉像小时候赤脚踩在母亲的小腹上,像十八岁那年被自己第一次压在身下的那个姑娘的腰身。那个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她的腰身也是这样软软的,颤颤的。每当走过这一段弯弯的幽深的小路,他都觉得异常舒坦,都要有意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充分地体味着来自脚底的快意。他的枯燥的生活因此而有了色彩,有了彩虹般的幻想。
他喜欢这条路。他爱这条路。这条路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妻。
这条路唤醒了他生命的另一本能。
他忽然觉得他身体内的男性力量如同多年的火山岩浆,死灰复燃,这一刻冲破了缺口,浩浩荡荡,蓬蓬勃勃。他的身体正在等待一场生命的厮杀和宣泄。
他再也不能安于孤独,安于沉默了。
他常常站在沼泽中的某一块沙洲上,向远远的地平线眺望。久久地,久久地……哦,他流泪了……
突然,他伸开双臂,像一匹春天的野马狂奔起来,向远方的地平线,向那个并不存在的身影,声嘶力竭地呼唤:
“来呀——!”“来呀——!”
这天傍晚,从三里外的鱼王庙升起一股炊烟。炊烟轻轻的,袅袅的,缭绕上升。一直升到很高的天空,才慢慢消散开来,和大气混为一体。
这股炊烟非常显眼。几里外都能看到。这是鱼王庙大半年来升起的第一缕炊烟。
螃蟹回来了。在外游荡了大半年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鱼王庙。在一个布满灰尘的墙角里,铺一堆干芦苇。芦苇上铺一张席片。席片上有一卷肮脏得发黑的铺盖。另一个墙角里,有一口破铁锅。铁锅用三块半砖头支着。半锅清水下正有一蓬火在烧。这是他爹斧头留给他的全部遗产。
螃蟹从哪里摸出一盒价格低廉的烟。抽出一根,点上。猛吸一口,呛得一阵咳嗽。走过来坐在席片上,又往后一仰。枕住铺盖,悠悠地喷起烟来。他开始抽烟了。他超脱了。想开了。他是个小要饭的。他没有权利去爱一个女人。一个乞丐的缠绵是滑稽的。杨八姐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不,是生活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他不否认她的同情心。也同样无法排除对她的怨恨。虽然恨她没什么道理。在男人蹲大牢期间,他填补了她的空虚生活。他既为她扮演了儿子的角色,又扮演了小男人的角色。男人来了。他是多余的。就是这样。
螃蟹结束了自己的初恋,也失去了许多美好的东西。他感到被生活耍了。他有了新的人生经验,对这个世界重新有了认识。一切都是假的,他不必那么认真。连要饭也不必那么认真。而他一向是认真要饭的。除开要饭,并没有干什么特别越轨的事。现在,他要变一变活法。
而且,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登门要饭,已远不如小时候那么容易了。他不能再去为女人们洗尿布,为女人们抱孩子,给人家的孩子当马骑,为男人们点烟袋,为老人们挠痒痒……他不能再干那些事了。他受不住那些屈辱和戏弄了。他有了自己的尊严。而且,那样活得太累。他要寻找一个比较轻松的活法。
他开始偷了。
他抽着烟,眯眯地看着庙当门蹲着的两只鸡。那是两只很肥的母鸡。都是黄色。毛也很光滑。可以想见女主人是很会饲养的。两只母鸡猴在地上,正惊奇地打量这座布满蛛网的旧房子,纳闷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
这很简单。螃蟹对它们说,你们正在窝里睡觉,你们的主人也正在屋里睡觉,我悄悄翻墙而过,把手伸进鸡窝,摸住你们的脖子,一提就提了出来。当时,我只是有点慌张,就像你们也有点慌张一样。我们一齐慌慌张张离开了你们的主人和鸡窝。你们到了我的烂口袋里。过去,那只烂口袋盛满了要来的剩饭剩菜,吃不了都送给杨八姐。现在,我已经不能吃那玩意了。我也无需再给杨八姐送去喂猪了。她给他男人说,我是个要饭的,很可怜。好像她很富有。她忘了自己曾经怎样慌慌张张从猪槽里拣食吃。杨八姐,你小看螃蟹了。你看,我并不可怜。我的胃口很高。我要改改胃口吃鸡了。据说,鸡是很好吃的。我不记得自己吃过鸡。但闻到过鸡肉的香气。单凭那股撩人的香味,就可想见鸡肉是多么好吃了。
鸡们,你们不必瞪眼。你们总归要被人吃掉的。人是很贪婪很嘴馋的。终有一天会把这个世界吃光,连草根树皮都吃光。然后,自己也死去。人类肯定会这样的。但现在我还不想死,我离死还远着呢。我要吃点鸡肉什么的,享享福。那就只好委屈你们了。鸡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听哪个老娘儿们在杀鸡前这么劝过你们。我就不劝你们了。我嘴笨,不怎么会劝。而且我说不出口,那话有点作假。我不想作假。我直来直去地告诉你们,我要吃你们!但你们别慌。我暂时还不想杀死你们。杀死你们,我就太孤独了。这个庙里就我自己。我不来,这个庙就空着。从不会有人来。这是一块属于我的领地。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这一个栖身之所。鸡们——母鸡们,先给我做几天伴吧。
锅里的水开了。沸沸扬扬。螃蟹感到口渴了。他走过去,想舀一茶缸子,却发现上头旋着污浊的铁锈泡沫。他蹙眉,忍住了,他要努力培养自己高贵的胃口。于是,用两根柴片夹起滚烫的铁锅,端到门外泼了。
他重新走下庙台,在芦荡里盛了半锅水。回来时,意外地在一堆瓦砾间发现两条交尾的花蛇。很肥,很粗。哈哈。他放下锅,伸手将它们捉住了。一手拎起一条,悬空抖了一阵子。两条蛇都不会动了。他盘算着,今晚可以烧一锅很鲜美的蛇汤。
梅子帮着泥鳅把羊群赶进羊栏,天已落黑,羊栏在鱼王庄北面约一里远。这是个古代军营样的栏栅。不过不是用木头做的,而是用芦苇编扎成的。围了很大的一圈。栏栅里有茅棚,作防雨防晒用。几百只羊便卧在茅棚底下。
羊栏旁边,有一口茅草屋。泥鳅就住在这里,夜间看管羊群。茅房前拴着一条很大的披毛狗。夜间一有动静,它就会叫唤。如果有偷羊贼,泥鳅只需把狗放开就行了。披毛狗一身金丝样的黄毛,个头很高,站起来能扒住人的肩膀。泥鳅放心得很。夜间从不用起床。泥鳅老是拴住它。拴住的狗比跑着的狗凶十倍。
梅子细心地拴好羊栏,转身就要离开。泥鳅站在她身后说:“梅子,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吧?”好像在乞求。
“不。我回家。”梅子每晚仍回鱼王庄里去住。每天傍晚常有人找她看病。
“昨夜压死的一只羊羔还没吃。煮了一块吃吧!”泥鳅倒是不断吃荤。羊群这么大,常有压死、斗死、病死的羊。这些全归他吃。梅子从来不尝尝。他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安。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想留下梅子说说话儿。他觉得心里闷闷的。他没有任何不良的打算。他已经没有那种念头了。他只想说说话儿。
但梅子走了。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
多少年来,他一直仙云野鹤般游离于人尘之外。自认在鱼王庄所有的人中,自己活得最洒脱,最快活。鱼王庄的苦难和他无关。他连一棵树也没有栽过。鱼王庄的树木毁了,他也无动于衷。他曾在心里刻薄地嘲笑过老扁。但现在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忽然觉得自己也很可怜。他不过是一棵自生自灭的芦苇,孤零零地插在河滩上。在自身生命枯竭而倒下去的时候,其实也是很凄凉的。
他想找人说说话。说说人是怎么回事儿。
但梅子已经走了。
虽然,老扁心里笼着阴影,但这几天依然显得高兴。他不断去村口、河滩上接人。鱼王庄外出的人开始陆续回来了。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一个两个。老扁看到他们,大家总免不了一阵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