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扁没有走到北京。只走了八十里就被追回来“咔嚓”戴上手铐,扔进大牢。不久,作为特大反革命分子被判处死刑!
老扁不服。要求上诉。公安局长就是当年在鱼王庙一带打日本的那个游击队长。那次鱼王庙被围,他和老扁,同是三个幸存者之一。只是瞎了一只眼。人称鬼眼局长。他也积极撺掇老扁上诉。老扁写好诉状,忽然想起腰间一直珍藏的那张从省报剪下的照片,随即取出,一同交给鬼眼局长。
鬼眼局长一刻未停,带上老扁的诉状和那张照片,坐上吉普,连夜奔八百里外的省城去了。
鬼眼局长耍了个花招。他瞒过了县法院,也未直接去省高级法院。他怕拖延时间,多费周折。直接去找省里一位分管政法的副省长。这之前,还先去了一趟省报社。副省长是他当年的上级,熟得很。副省长一见他着急的样子,便笑着问:“独眼豹,又和谁打官司啦?”鬼眼局长一本正经,掏出老扁的诉状和那张照片,怒冲冲地说:“和你打官司!”副省长愣了,一看诉状,这案子他知道。可是却不知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鬼眼局长转身从门外领进一位省报的老记者。老记者从包里取出一张旧报纸,送到副省长面前,指了指头版头条新闻。老记者就是当年的采访人。副省长看了一阵子,长长地“噢”了一声,没说什么。留下报纸和照片,让鬼眼局长把诉状赶快送往省高级法院去。他说随后就到。
老扁果然得救了。但也没有立即放出,直到一九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会之后,才被平反释放。
老扁回到鱼王庄。鱼王庄已是一座空村。
草房歪歪斜斜,罅缝透天。已经倒塌了许多口屋。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庄里大大小小的路旁,都长满齐腰深的荒草。一条花皮孕蛇从荒草中爬出,慢慢悠悠爬过路面,又钻进一堆废墟。仿佛这是一座远古时代的人类遗址。
他茫然四顾。又在庄里转了半天,竟没有碰到一个人。
忽然,哪里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隐隐约约。细听,又十分清晰。这声音有一股勾魂的力量,有一种阴森之气。如深夜报更的梆子,如古刹空寂的木鱼。回想起来,好像从一进村,这声音就一直幽灵般地跟随着他。
这是什么声音呢?如此萦萦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蓦地,他记起了什么,大踏步循声找去。
一座破败的草屋前,老日升正光着上身,大汗淋漓地劈树疙瘩。
“嘭——!嘭——嘭!——!……”
他劈得如此专注,如此用心。每扬起一次锛,干瘦的肋骨便挤出来。仿佛再一使劲,几根排骨便会穿皮而出,戳到胸膛外去。
老扁在他身后默默地站了许久,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到底没有打扰他。然后,又默默地离开了。
但老日升那劈柴的声音却钻进耳膜,注定要伴随他的一生了。今后不论走到哪里,他都能记住,都能听到。
“嘭——!”
“嘭——!”
“嘭——!”……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将随着鱼王庄人讨饭的脚步传向他乡,传向遥远的地方。
老扁回到家里,却意外地发现妻子——那个疯女人还活着!更令他意外地是妻子的精神恢复了正常!
当时,她正在门前的一片荒草中寻找野菜。看到老扁,猛然站住了,泪却刷刷地流出来。但只是一刹那间,她丢下野菜篮子,发疯似的扑过来,一直扑到老扁身上,将他紧紧地搂住了。然后,就是一阵不可遏止的哭泣。
老扁被这意外的喜悦弄昏了头,也抱着妻子哭起来。
之后的几天几夜,夫妻俩几乎就没有睡觉。并排躺着,对脸坐着,搂着抱着,一直在说话。不停地说话。二十多年情感和语言的阻隔,在那几天都豁然打通了。老扁向她谢罪,请她宽恕。她说拖累你了,让你吃苦了,二十多年没让你沾身,连个孩子也没给你生。老扁说我已经习惯了,不想女人了。她说你不想女人,我还想你呢。二十多年没让你沾身,往后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我真想有个孩子。老扁说你看我瘦成这样,能行吗?她说你身子骨不好,我给你弄些好吃的滋补身子。老扁说你能有啥好吃的,都断了炊啦。女人说我晒了一麻袋干野菜,还到俺娘家要了两块豆饼,我一直留着还没舍得吃一点呢。明日我再捞点小鱼熬汤给你喝。行不?
老扁说:“大伙都出去要饭了,你咋没出去!”女人说:“你看你憨样!还问这,我不是在等你出来吗?我怕你出来了,回到鱼王庄找不到人。”
老扁把她抱得更紧了。忽然又问:“你疯了那么多年,咋就猛然好了呢?”女人说:“这得谢人家梅子。”老扁说:“梅子给你看好的?!她咋恁大本事?梅山洞都没给你看好!”老扁惊得坐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女人说,不是她看好的,是她打好的。我叫她打得那个惨。天爷!你被抓起来以后,有一天她在当街碰到我,揪住头发就打,一连打了上百个耳刮子,打得我满嘴冒血,脸也肿了。她一下子变得那么粗野,过去挺文静的,咋就一下子变了呢?一边打一边骂我,你还唱你还跳你还疯!老扁要被枪毙啦!鱼王庄要亡村亡种啦!鱼王庄谁没遭罪?谁没受委屈?你委屈了一回就疯了,疯了二十年,老扁给你端屎端尿端吃端喝,伺候你二十多年也足啦也够啦!鱼王庄为了栽树护树,这几十年死了多少人?那叫啥?那叫牺牲!那叫献身!那年叫你和日本人睡觉,也是牺牲也是献身!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当老扁就愿意?他没办法!这么多年,他暗地里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吗?他让俺爹给你看病,领你到外头求医作了多少难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懂得什么叫牺牲什么叫献身吗?就是就是……我给你说不清楚。你狗屁都不知道!狗屁都不懂!光知道当贞节烈女,光知道疯呀唱呀跳呀!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个娘儿们死了算啦!不死老扁在大牢里还要挂念你,枪毙了还合不上眼!你死了算啦!你死了我嫁给老扁,你今天死了我把你埋上,赶明儿我就去大牢,到大牢里和老扁成亲!我早该嫁给他!我是他领着长大的!我比你了解他,比你熟悉他!你这个女人是拉郎配!你配不上他!只有我能配上他!你死了吧!我打死你!让你疯!让你唱!……我的老天爷!梅子那会儿真厉害。比我还疯。又打又骂,把我打倒了拉起来,拉起来打倒,直到我爬不动了,她也打不动了才住手。围着好多人看,都很吃惊的样子。不知是为我,还是为她。反正都张着嘴。我一下子就昏了,迷迷糊糊,好像还是梅子把我背回了家。又给我洗脸,又给我梳头,又给我喝水。她也喝,咕咚咕咚的。她骂渴了。我让她打渴了。接着我就睡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睁眼,她还在我床前坐着,看着我流泪。不知咋的,我脑子里沙拉沙拉响了一阵子,像有多少个毛毛虫在拱,拱呀拱呀,轰隆一声,哪里拱透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泪就刷地流出来,我喊了声妹子,她喊了声嫂子,我们俩猛地就抱在一起哭啦!我的老天爷,像做了一场大梦!……
老扁托着腮。走神了。两滴清泪挂在腮边。
6
老牛依然在悠悠地走。
弯弯的木犁一天也没有停止耕翻。
翻开的全是沙土,又厚又细的沙土。沙土下不时出现枯骨、鱼网、破船和他曾经熟悉的一切。这一切都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激动不已,使他热泪盈眶,使他发疯般地捧起那些破烂物件狂吻不止。
然后丢下,又去耕翻。
他要把整个沼泽翻开来,找回那个失落的世界!
螃蟹干了三天,终于受不住了。
操他九姨!河工上的活恁累!车子放到河底,平架着。四把锨围着装土。一锨下去,像切豆腐,端起来方方正正一大块,足有七十斤。锨把忽闪忽闪的,要坠断。一挺胳膊,一翻手腕,扔进了车箱。车箱装平槽了,再住上垛。一块一块垛成小土山。每垛一块,车子便弹一下。这一车土就有两千斤。一个人拉梢,一个人架把,后头四个人推。五丈长的陡坡。抬头看准辙,往手心吐口唾沫,喊一声:“走!”其余人应一声“嗨!”一用力,车子便开始往上爬。六个人踩住一个点。一步一点头。一步踩一个坑。吭哧——吭哧!……嘣!梢子绳拉断了。泥鳅摔个嘴啃泥。车子一闪一震,要往下落。几个人乱吼:“架住——顶住!”泥鳅扔下断绳,赶紧爬起来,绕到车子后腚,用双手推。大伙一用力,车子又吱嘎吱嘎上去了。
这种时候,谁也不能松手。一松手,车子滚下去可不得了。这几天已经砸伤好几个人了。
河工的场面真够壮观。一条河道全是人,上看下看十几里,没有尽头。蝼蚁似的在那里攒动。这里喊一阵号子,那里喊一阵号子。一匹黑马拉一座小土山,仰着头往上爬,一走一窜。赶马人拿一根棍,在马身上猛抽,大声吼喝:“驾!驾!驾!……”黑马身上直冒热汗。螃蟹看得发呆,惊心动魄。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劳动场面。这场面诱发了他干活的欲望。一连三天,干得挺欢实。像个小马驹似的跑上跑下。很快就累得不行了。两腿像灌了铅。再看那些民工,依然是生龙活虎。开始他还羡慕,但渐渐发现,那些家伙只是虚张声势,叫得响,干得并不卖力。干起来有松有紧,很会找机会愉懒。往河坡上拉土,像他这么拉断梢子绳的几乎没有。一会这个要喝水,一会那个要撒尿。河滩外头有许多临时厕所,用芦席隔着。男女分开。河工上女人也不少,都是年轻媳妇和姑娘。她们上厕所,爱结伙成群,去的时候嘻嘻哈哈,出来就低了头,红着脸。原来,河堤上有许多男民工正站着看她们呢,一个个饿狼似的。
到了晚上,歇工了。窝棚里就热闹了。打牌、下棋、打架、吹牛、谈女人、乱七八糟。也有人偷偷溜出去,蹲在黑影里看女民工的窝棚。什么也看不见。又往前挪挪。一个女人出来撒尿,不敢去厕所,走出窝棚门就蹲下了。男人猛一叫唤。女人尖叫一声,提上裤子就往里跑,接着出来一群女人,对着黑夜乱骂。男人早溜了。
一天晚上,大堤上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哭声。许多人跑过去看。螃蟹也挤进去了。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裤子被褪下半边。一手抱着一个白发馍,在那里嚎。螃蟹认出来,白天见过她,是个要饭的,有点傻。定是被哪个民工作践了。用两个发馍把她给毁了。
回到窝棚里,螃蟹光想掉泪。这些杂种,拿要饭的不当人!我还在这里给他们卖命,操他十姨,小爷不干啦!他决定逃跑。
现在要跑容易得很。黑天看不见人。但这么空手跑了太亏。他决定偷点什么东西。想来想去,还是去偷馍,偷几个白发馍。不是要去杨八姐那里吗?正好给她尝尝。
他先去伙房侦察了一下。里头有人说笑。在喝酒。营长也在里头。时间太早了点。他决定先睡一会。又怕睡过了头,就喝了一大茶缸水,肚子鼓鼓的。民工们还在说笑。见螃蟹睡了,有人问:“儿子!咋睡这么早?”螃蟹说:“我累啦!”
半夜里,螃蟹被尿憋醒了。民工都已入睡。他悄悄爬起身,出了窝棚。三转两拐,到了伙房外,里头仍亮着灯,但有鼾声。极静。他悄悄掀开帆布棚的一角,拱了进去。几个伙夫睡得正酣,酒气熏人。他放心了。一下站起身。左右看了一圈。一个大草囤子里盛满了白发馍。他悄悄走过去,旁边正好有个面口袋。他拎起口袋便往里装,一气装满。心里那个高兴!回头看,几个伙夫仍睡得死猪一样。都喝醉了。忽然想搞点恶作剧,便掏出机关枪,往一个胖伙夫被子上扫射了一长泡尿。然后背起口袋,钻出帐篷而去。
这里距三岔口约有五里。螃蟹深一脚浅一脚往那方向摸去。肩上背着的口袋不过三十斤,却越背越沉。赶到杨八姐的茶棚,已热得头上冒汗。
他心里却美滋滋的。几个月不见杨八姐,心里想得好苦。这几个月,他几乎是以加倍的速度扩张着男性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可以做杨八姐的保护人了。再有哪个野男人敢碰她的奶子,他决不能再坐视不管了。有了这一口袋白发馍,他甚至觉得可以养活杨八姐了。他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他相信杨八姐会接受他的一切照顾。当然,他也时时想着那个神秘的事。他渴望重温十四五岁时被杨八姐搂着睡觉的情景。现在,他会主动向她进攻,不会再被她一巴掌打下床了。他已经长高了,有劲了。
他敲门了:“嘭嘭嘭嘭!……”心里激动得乱扑腾。
没有动静。
“嘭嘭嘭嘭!……杨八姐!开门。我是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