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屋烟雾腾腾,熏得人睁不开眼。老扁打灭灶火,饭已做好。他先盛了一碗,上头放一双筷,弯腰出门。走到堂屋门口,喊一声:“柳!吃饭喽。”女人叫柳。却并不进屋,只立在门口。好一阵,女人才说:“我正梳头呢!”老扁便端个碗,站在门口立等。女人慢慢梳好头,又洗了脸,这才站起,走到门口,很凶的样子,冲老扁叫:“你往后退三步!”老扁端着碗退了三步,闪开门。柳哧溜钻出屋,站到远远的地方,命令:“放屋去吧!”老扁乖乖地进了屋,把碗放在一张方桌上。走出屋。女人看老扁出了门,才蹑手蹑脚回到屋里。刚坐下要吃饭,忽见老扁又转回来,腾地站起,惊慌的样子:“你要干啥!我不给你睡!”一边紧紧护住胸脯,“我不给你睡!”
老扁一边走来,一边说:“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你说瞎话!我不给你睡!”
“我没说和你睡。我给你倒尿。”
老扁端上那只土陶尿罐,走了。那女人才又坐下吃饭。
老扁为她倒了尿,又把尿罐放回原处。回东屋洗手吃饭。吃完饭,把锅碗洗涮干净。这才拍拍身上,坐在灶前吸了一根烟。吸得很深很慢,徐徐吐出一口浓烟。
老扁迈着仙鹤样的长腿,慢慢离开家,往老日升那里走去。他是这里的常客。
他爱默默地看老日升劈柴。蹲在旁边,吸一根烟。他不吸烟袋。从二十岁开始吸洋烟。还是当维持会长时学的。从此再没丢下。买不起烟卷,就把老烟叶搓碎了,用纸卷,卷得和洋烟一样。突然飞来一爿柴。他捡起扔回堆上。仍然老样子蹲着,眯眯地看。
这时候,他的诙谐、豁达全没有了。老日升每一斧子都像劈他心上。但他还是要看。看着看着,他会大汗淋漓,脸色苍白,像犯心绞痛。
老日升也不理他,只管一下一下地劈柴。
“嘭——!嘭——!嘭——!……”不紧不慢。
这声音满村都能听到。
这声音已经响了几十年了。
老扁终于离开老日升,转到别处去了。抱着心口窝。
鱼王庄没有一点活气。
他算了算,立冬已过,出外讨饭的人,该陆续回来了。这是规矩。鱼王庄人不论讨饭到了哪里,每年冬春都要回来栽树。有的跑到大西北,有的跑到关外,在当地干了临时工。立冬一过,也必定回来。嫁出去的闺女,也不叫自回。闷着头栽几棵树,然后该去哪去哪。想去哪去哪。
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栽树!……
栽树已经成为惯性的机械运动。栽树就是一切。
鱼王庄人对栽树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齐心。栽树这两个字已潜入他们的血脉,每一颗细胞都是由栽树两个字组成的。尽管不少人对栽树已经失去信心,但一到栽树季节,还是像候鸟一样回来了。
一年冬天,一个因要饭远嫁黑龙江的姑娘,立冬刚过,就跟丈夫要了钱往家赶。三千里火车。二百里汽车,汽车到县城已是后晌。她急急忙忙往家赶。时逢大雪纷飞,道路难辨。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上百里路赶到鱼王庄,天已黎明。她在冰天雪野跑了一夜,实在走不动了,爬着进了村。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雪沟,一个早起的老汉,突然在雪窝里发现了她。姑娘已冻得半僵。老汉弯腰抱起,急急地问:“妮!恁远的路,你咋回来啦……那小子不要你啦?”姑娘摇摇头:“我……回来……栽树。”
老汉哭了。消息传开,全鱼王庄的人都哭了。
栽树,是鱼王庄一辈辈的传统,一辈辈的事业。
鱼王庄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树木成林,等待风沙的消失。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代一代人编织着同一个梦。一个多世纪以来,鱼王庄人一直在梦幻中生活,在梦幻中繁衍生息。树木栽上被毁掉,毁掉又栽上。不知多少次了。时间在过程中悄然流逝,一辈辈的人在过程中悄然倒下。奇迹一直没有出现。而风沙却像永远的梦魇伴着他们的日子。
老扁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苦楝树旁边,站住了。他轻轻地摇摇头。真快。多少年过去,他仍记得儿时的歌。
风沙不把人情留,
打罢麦穗打谷头,
哥嫂逃荒郓城去,
爹娘吊死在梁头……
三岁那年,爹娘就吊死在这棵苦楝树上。他还依稀记得,四条赤裸的干瘦的脚杆,双双在空中晃荡。哥嫂郓城一去不归。
那时,鱼王庄人多爱去郓城逃荒,却不知什么道理。是郓城盛产五谷,还是因为郓城出过一个“及时雨”宋江,郓城人也便从此乐善好施?老扁说不清。
他没有去要过饭。日本人在时,大伙公推他当维持会长;国民党在时,他当村长;解放后,他当村支书。他没有机会出去。可他真想出去。在外头,一人混一张嘴,再怎么难也混得住。在家呆着,却像个住持僧,什么事都得管。年轻力壮的走了。剩下的妇孺残疾,他必须养活。他不忍心丢下他们。
鱼王庄的地不少。如果按人平均,居全县之首。但河滩上只长茅草,不长庄稼。茅草根都扎在三尺以下,庄稼行吗?每年只能种一季高粱。庄子穷,没有本钱,地里稀稀拉拉。秋天一场连一场雨,高粱都泡在水里。成群的麻雀飞来,遍地哄抢。他和几个老人每人提一杆火枪,蹬着水,这里放一枪:“轰——!”那里放一枪:“轰——!”到处轰赶。最后多少收一点。他把仅有的这点粮分给每家的老人孩子。再厚着脸皮要点救济。日子就这么过。
哪个老人病了,他要去端屎端尿,煎汤熬药。多亏梅子做他的帮手。否则连口气也喘不过来。
他感谢梅子。一直对她怀着深深的歉疚。
她已经等他多少年了。
梅山洞出洋归来,在城里娶了个女人。后来生下梅子,几年后就病死了。父女俩相依为命。梅山洞没有再娶。小时候。梅子常跟着父亲外出,老扁赶上马车,四乡行医。没事时,老扁就领着梅子玩耍,在大街小巷里串。他比梅子大十几岁。梅山洞让梅子喊他哥哥。他似乎成了这个小家庭的一员。但梅山洞不知道,老扁已在暗中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十九岁那年,老扁在县城被发展成地下党员。次年被派回鱼王庄办秘密联络点。梅山洞父女仍住在县城。他们都不知道老扁为何突然辞去。后来听说老扁当维持会长的消息。梅山洞还着实气闷了一阵子。跟随自己多年,他没想到他会这么没出息。
解放初,梅山洞被清出县城,押回鱼王庄,定为地主。是县里直接定的。他当然要划为地主。家有七千亩地,全县也数得着的。老扁总觉得梅山洞有点亏。但他没理由反对。果然不久,政府又根据群众意见,把梅山洞定为开明绅士,请他回城当政协委员,兼县人民医院院长。
但梅山洞不愿再回县城了。
这时,他已知道老扁当年辞他而去的原因。并且,他自认为没有做对不起父老的事,在鱼王庄定居倒也清静。梅家的七千亩地,土改时全分了。留给他五十亩。他不要。他说那些地和他无关。他早就扔了。他不会种地,仍然靠行医生活。鱼王庄的乡亲很尊敬他。老扁也格外照顾。
那几年,梅山洞的心境是最愉快的,最闲适的。
他爹留给他的血腥土地被分掉了,留给他的令他难堪的三个女儿也已先后出嫁。他过去所蒙受的一切耻辱,都已雪洗干净。他变得一身轻松。
这时,梅子已出落成十六七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同一颗含露的花苞。她整日跟父亲帮忙,打针,换药,出外行医。也能独立看一些病了。但这姑娘内向,不爱说话。
梅山洞视她为掌上明珠。每次外出行医,总带着她。有时去县城,有时去省城。有一年还去了北京,为一位将军治病。是他在巴黎留学时的一位同学推荐去的。梅山洞不再像过去那么清高孤傲了。
但梅山洞的身体却日复一日地消瘦。五七年春,终于查出是肝癌。当年秋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一手牵着梅子,一手牵着老扁,留下两条遗嘱:“我把梅子……交给你了。我死后……就埋在鱼王庄。不要……惊动任何……人。埋到……河滩上。我看着你……栽树……行不?”
梅山洞死后,梅子痛不欲生。父女多年相依,感情太深了。四方百姓也为梅先生的去世感到痛惜。他救过多少穷人的命哟!直到他死后多年,还有一些当年的病家,逢年过节时来他坟前烧纸。他的坟在河滩的一个沙丘上。
梅子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老扁几次想在县城为她寻个婆家。他觉得这么一位姑娘,呆在鱼王庄可惜了。但梅子全都拒绝了。开始两年,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说要为父亲守坟,不肯嫁人。后来,鱼王庄发生一次巨大的变故,使她的心一下子投向了老扁。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过去的岁月,老扁不敢去回想。一回想便会牵动内伤。但他又无法不回想。那是鱼王庄刻骨铭心的历史。
他从少年时代,就发誓赌咒要治服风沙,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他恨自己无能。当他一次次动员大伙去要饭的时候,不管他装得多么轻松,肚肠里总像灌了坛酸醋。给人们开一张证明,是他能做的惟一事情了。每次把人们打发走,他都要大病一场。但在人前,他总是那么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
一九四〇年,一个日本小队长带人到鱼王庄征集树木盖岗楼。他又赔笑脸又摆酒席,企图拦阻这件事。日本小队长一阵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老扁仍不死心。眼珠一转,一咬牙把新婚才十天的妻子推进屋去应酬。日本小队长兽性顿起,哇哇嚎叫,在屋里放肆地作践他女人。他却带着满嘴血,笑着,在门外为日本兵点烟。日本小队长心满意足,终于被他糊弄走了。为此,鱼王庄人感激他,说他有肚量,能忍辱负重。但也有人骂他没血性,不是男子汉。妻子也从此疯了。事后,他受到留党察看处分。据说本来要开除他党籍的。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开除。也许因为他是当时鱼王庄惟一的地下党员。
妻子疯了以后,再没有看好。她受的惊吓、刺激和侮辱太大。她从来不让包括老扁在内的任何男人靠近她。一个人独住一间草房。老扁一直耐心地伺候着她。他对这个女人怀有沉重的负罪感。他知道对不起她。无论多么精心地伺候、照料,都不能减轻对她的负罪心理。他愿意一生照料她。他不认为她是包袱。她活着一天,就是给他一天赎罪的机会。
但老扁不后悔。他认为这是鱼王庄无数次屈辱中一次小小的屈辱,无数次牺牲中一次小小的牺牲。后来的屈辱和牺牲都比这大得多。
鱼王庄的树木到底没有保住。一九四六年,国民党一个保安团驻扎在鱼王庄,树木被砍光修了炮楼工事。那次为了保树,鱼王庄被打死二十七口人。
一九五八年实行“共产”时,鱼王庄的树木林已初具规模。解放第一年栽的上百万棵树木都长大了。可是没过几天,当年那个防风治沙总指挥王副县长,带着大批人马车辆,浩浩荡荡开进河滩。说要伐树炼铁。数千人分成几路纵队,摆开阵势,大锯,大斧一齐响。
“刷刷刷刷!……”
“咚!咚!咚!咚!……”
一片片树木呻吟着扑倒了。一车车木头呼啸着拉走了。
鱼王庄人眼睁睁拥挤在村头,那个哭啊!……
男人们冲上去拼命,一个个被扭住捆上。看林的斧头如一头暴怒的雄狮,举起猎枪,对准伐树人的后背。
“轰通——!”
“轰通——!”
“轰通——!”
一连被他撂倒三个。第四枪还没装上,就被死死抓住,当场吊到一棵树上,斧头大骂不止。不到半个时辰,就气得吐血而死。
老扁找到王副县长,左说右说不行。他也是奉命而来,不能更改。老扁又带几百妇女老人孩子,齐刷刷跪在河滩上。一时哭声震野,惨不忍睹。
王副县长被震惊了,泪也刷刷流出来。他对着鱼王庄的妇女老人“扑腾”也跪下了,惭愧地说:“我无力阻挡。不仅鱼王庄在伐树,沿河一百单三村……都在伐树!”
老扁大叫一声,昏死在河滩上。
闹腾了七天七夜之后,终于归于平寂。
河滩上遍地都是树疙瘩!
鱼王庄死一般地静。
老扁睡倒三天,忽然痴痴地爬起收拾东西。
第二天一早,他提一面破锣,大白天打一盏黑纱灯笼,进京告状去了。
他一路打着黑纱灯,一路敲着破锣,一路吼喊:
“日头没有喽!日头没有喽——!……”
所经之处,沿途村庄许多百姓围观,不知这个破衣烂衫的汉子遭了什么冤屈。
这就是当时震动四省交界地的“黑灯反革命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