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户地主富农呢?”
在场的几户地富子女都低下了头。老扁扫了一遍,全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只有大地主梅山洞的老闺女梅子穿得整整齐齐。一身青布裤褂,裁剪合体,脖子下扣一盘花布扣,勾勒出胸脯那儿两座丘。四方圆脸略显清瘦,白得像雪。两眼像两潭深水,冷冷的。当时,螃蟹就坐她旁边。当老扁的目光扫过来时,她把脸转向一旁。并不像其他地富子女那般尴尬、惶恐,送出谄媚的光。
老扁突然冲会计大发其火:“你啰唆个屌!我说了,都写成贫农!”说罢就走了。架着一条胳膊。
会场上全乱了。地富子女都松了一口气。其他人似乎也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拍着P股上的尘土,拥到会计那里去领信。同时,就有许多人打招呼。
“二叔,你啥时走?让花花跟你去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手上牵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土改!咱结伙去关外吧?”十几个壮小伙子呼隆围上了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在那里雀跃。仿佛要出征。
“桂荣,咱姐妹俩一块出去,也好有个照应,行不?”这是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拉着手说悄悄话。兴奋而又胆怯的样子。桂荣是个很丰满的圆脸姑娘,个头也很高。另一个却瘦小一些。叫小菊。
正在这时,梅子突然站起来走了。眼里噙着泪。螃蟹看着不对劲,忙追上去拉了一把:“梅子姐,你不去领个证明?”
梅子没理他,一直走出会场。
那时,螃蟹并不知道,党支部已决定让梅子留下,留在村里做点护理工作。她懂些医术,是小时候跟他爹梅山洞学的。梅山洞是黄河滩上的名医。可惜死得太早。不然,梅子的医道会学得更好一些。现在鱼王庄离不开她。年轻力壮的都走了,剩些妇孺残疾。有她在,外出的人才放心。
螃蟹看梅子走远了,没趣地转回来:“你不领,咱领!”直奔会计那里,一头挤了进去。
螃蟹腰里这张证明,就是那次领的。已经好几年了。这是一张护身符。凭着它,扒火车、坐轮船、走州过府,从不用花钱。被人捉住了,只要掏出证明,外加几头虱子,就能逢凶化吉。大不了被人训一顿完事。训斥、责骂、捉弄,他都不在乎。那有什么呢?又不沾身上。他爱独来独往,从不和人搭伴。他曾和土改那帮小伙子一块出去的。他们年龄大,老揍他,嫌他懒。骂他是个小流氓。光吃不干。干个熊!土改他们一出去,老爱找活干,全是他娘的苦力。犯贱!小爷没那工夫。饿了,串个门,甜甜地喊点什么,啥都有了。见人低三辈,一转脸,我是你爷!又捞回来啦。
要饭真不错。
可今儿却被抓了差,操他七姨!
黎明时的寒气格外逼人。雪停了。到处泛着青光。脚下一走一滑。这么大的民工队伍几乎听不到人语,只有车轱辘咯噔咯噔响。单调。沉寂。烟头的微弱火光在队伍里幽幽地闪。走了半夜,又冷又饿又乏,谁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螃蟹沮丧了半夜,几次想借机逃走,都没有成功。营长老在P股后头跟着。有时还帮他推一把车子。忽然,他变得异常兴奋。因为他朦胧认出这条路是通向河堤口的。过去河堤口,便是三岔口。杨八姐的茶馆就在三岔口旁边。他已有三个多月没见到她啦。这一次,他走得很远,从苏北到皖北,从皖北到豫东,从豫东转道鲁西南,从鲁西南一路要饭回来,刚到鱼王庄,就被抓了差。正好,顺道!杨八姐,我回来啦!他几乎要欢呼起来。一抖膀子,车轮转得快了。他记起营长的话,河工上每天有一顿白发馍,愈加高兴。说什么也得弄几个白发馍给杨八姐送去。
操他八姨!
2
那场毁灭性的洪水过后,这一带成了无边的沼泽。野苇、蒲子、水草长得簇簇丛丛,在漫天水洼里半浸半露,发散出浓稠的草腥味。
这里没有人迹,却充溢着生命的疯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鸟在蒲苇上掠来掠去,喳喳欢叫。密密的草丛中,鸟蛋一堆一堆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自由地滑翔交尾,颤栗着幸福。一只巫婆样的老蛤蟆,从水草里伸出头,鬼鬼祟祟向外窥探,突然不怀好意地叫了一声:“呱——!”似在召唤它的同类一起鼓噪。立刻,怪声骤起,疾风一样蔓延开去,整个沼泽顿时成了蛙的世界。几条水蛇悄悄游出苇丛,看准目标,突然箭一般射出去。蛙声又骤然止息。
“呀——!”远处,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树上,乌鸦不耐烦地叫了一声。这不祥的声音使沼泽的空气凝滞而压抑。就在这时,一只凶猛的兀鹰从半天空俯冲下来,“噗”一声大响。一阵徒劳的挣扎。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野狐、狸猫、黄鼠狼……成群结队游来荡去,互相追击,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苇棵里遭遇,然后是一场生死大战。
日头依然懒懒地照着。潮湿。昏暗。
沼泽上笼罩着终年不散的雾气,毒气一样在那里弥漫。雾气中浮一道变幻莫测的彩虹。这道彩虹一直悬了多少年。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挽住。很远,深藏在水汽中,扑朔迷离,永远可望不可即。
傍晚,亿万只蚊虻从蒲苇中嗡嗡飞出,铺天盖地,充斥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任何有生命的东西胆敢在此时闯进来,立刻就会落荒而逃。
每一种生命都参与着空间和时间的割据。
沼泽,成了生命的赌场。
夜幕四合。风来了(主角终于登场)!似乎带着上帝的旨意,从天外扑来。气势汹汹,排山倒海,恣肆地践踏着蒲苇、芦草、泥淖。鸟儿们缩在草丛里呻吟。蛤蟆深深藏进水底。四脚兽们伏地颤抖。兀鹰抓牢枝丫,惊恐地瞪着黑夜。密如稠粥的蚊虻被一片片打落水中……
刷——刷——刷——!……
噗——噗——噗——!……
阴森。恐怖。
一瞬间,沼泽变成地狱,生命成为儿戏。
一道一道沙波。一道一道辙印。一座一座沙丘。无边无际,犹如瀚海。日头照在上面,沙滩上像有亿万只微型反光镜,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睁不开眼。
一座沙丘上蹲一条高大的汉子。像蹲着一头熊。肩上搭一根粗壮的绠绳。绠绳盘折起来,如一条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的顶端,不动不摇,仿佛铸在那里。两只眼珠子深陷在眼窝里,两只眼鹰一样瞄着四方。
沙滩上没有一个人。他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终于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一辆独轮车。是叫车子。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从那人架车时分得很开的膀子和两腿,他一下就能分辨出来。独轮车有土车和叫车两种。土车架子窄,轮子小,推起来噔噔响。当然是在硬路上。如果在沙滩里推,不论土车还是叫车,都一样只有沙沙的声音。但叫车子毕竟轻便一点。叫车子架宽,轮大。推起来“啾啾”叫。装载越重,叫声越响:“啾啾啾啾!……”
那汉子两腿分得很开,正往前推。下一道岗时,身子便往后仰。“啾啾啾啾!……”像赶一群小鸟。
车子冲下岗,一头栽进沙窝。走不动了。汉子放下车把。擦擦汗。左右寻找。忽然看见远远沙丘上蹲着那头熊一样的大汉。于是卷起手筒:“喂——!”又招招手。
熊一样的汉子早看见他了。他知道他会叫他。他就是专干这个的。这叫拉纤。和河里拉纤不同。河里拉纤是拉船,这里是拉车。一样叫纤夫。
河滩里无路。全是沙窝,几尺深的沙窝。车子拉过去,留一道深深的辙印,但不久自行平复。有辙,但永远没有路。上百年都是如此。附近庄上便有人以此谋生。见天拎个绠绳,蹲在河滩上等车子,帮人拉过沙窝去,不论轻重,按程计价。
沙滩里零零星星还蹲着几个纤夫。但都是在沙丘背阴处,或倚在一棵孤树下。只那条熊一样的大汉蹲在沙丘顶尖上。他不怕晒。一身油光光的乌黑。这里显眼。过路人容易发现他。他也容易发现过路人。他一天一天的不说话。他没人说话。偶尔,只回答过路人几个字:“中!”“不沉。”“你别慌!”
过路人常惊慌。因为河滩里有蟊贼打劫。或一个,或三五成群。藏在河滩深处的草丛里。单等客商经过,冷不防蹿出去,一棍把人敲昏,也有敲死的。抢了东西就走。逢这时,他便说:“你别慌!”他有一棍枣木棍。丢下绠绳,提着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个。三棍打倒三个。他不会武艺,只凭一身蛮力。他力气太大,打翻一个人像打翻一捆草。“噗!”那么一下,就倒了。如果被对方围上,扭住,他也不慌。丢了枣木棍,用两只大手,一手抓住一个,像抓兔子,一扔。再扑上来,再抓住,又一扔。能扔十几步远。蟊贼被扔晕了,趴在地上翻白眼,恨得咬牙:“日升,你等着瞧!”爬起来一一拐地走了。日升也不追,回身对客商说:“没事了。走吧。”摸起绠绳,又背到肩上。七八百斤的重载,只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升就拉得动。二三百斤的轻载,搁他肩上像灯草。沙窝里拉车,死沉。硬路上一斤,沙窝里十斤。吃这碗饭不易。
别的纤夫都不如日升生意好。日升拉纤管护送,保险。别的纤夫只管拉车,不保安全。蟊贼太厉害,多是亡命之徒,纤夫一般不敢得罪他们。常走这条道的客商,专爱找日升拉纤。通常,日升都有空闲。一天过不了几辆车子。客商尽量避开这条道。但非走这条道不可的,也只好从这里走。某一天就会忙起来。不知内情的客商随便叫个纤夫就进滩了。有的被抢了,也有的侥幸过去了。熟客就专找日升拉纤。如果东西贵重,这一天日升又没空闲,客商宁肯下店等一天两天。
车过黄河滩,如闯鬼门关。闹着玩的?
日升从沙丘上站起来了,顺手抄起坐在P股下的枣木棍。绠绳在肩上一摆一摆的。他走下来了,朝那招手的客商走去。
是个贩红枣的。客商掏出一捧:“吃!”
日升闷闷地回:“不吃!”把绠绳拴在车架前头,转身上肩:“起!”车子动了。沙沙响。车轮在沙窝里切开一道深沟。两人的腿都插进沙窝,像趟水。沙沙沙沙沙!……
除了喘气,并无人语。
两个瘦瘦的饿鬼样的纤夫,对肩倚在一棵干树上。肩上也搭着绳,果然没有枣木棍一类器械。四只眼,流着冷漠的光,看着车子从面前缓缓过去。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直入滩去了。
头上飞过一只雀鹰。也入滩去了。
黄昏时,日升从河滩深处返回。左手提绳,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脸上也在流血。他用手背抹一抹。继续走。估摸血又流出来了,抬起手背再抹一下。一直流。他有些心烦。弯腰抓起一把滚烫的细沙,往伤口处按了几按,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略略显出一点疲惫。像是经过一场恶斗。
四五里外那个村庄,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拐个弯,朝那个村庄走去。那是鱼王庄。
这段路,他没有碰到一个人。只碰到一些鸟雀归巢,叫得急切切让人心疼。
日升刚人村口,迎面碰到一辆马车飞驰着奔出来。眼看撞到他身上。忙往道旁一闪。同时喝一声:“能!”
赶车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猛勒马缰。两匹马咴咴乱叫,前蹄腾空而起。这当儿,少年一伸头,笑嘻嘻地问:“大叔!没碰着吧?”日升黑着脸,没吭声,进村去了。
马车又飞驰着扑入黑夜。
少年加一鞭:“叭!”空旷旷的河滩里,尽可以放马奔驰。他喜欢这么赶车。
车篷下坐着两个男人。一个破衣烂衫,唉声叹气。马车跑得如飞,他仍嫌慢。但不敢说。只小心地向另一个男人讨好:“梅先生,真……真麻烦您啦!这么黑的天。”
梅先生扶扶礼帽,又赶紧搂结实怀里的药箱子,淡淡地笑笑,没说什么。
马车颠得有些坐不住了。梅先生伸头向坐在车辕上的少年说:“老扁,稳一点!”少年说:“好!”却依然扬鞭催马,车速一点也没减。他知道那个穷汉子心里急。他女人难产,生了两天还没生下来,血流了一地。
他是个孤儿。八岁跟着梅先生提药箱。十二岁跟着梅先生赶马车。人都叫他老扁。老扁不老。只因为头扁。小时候睡得太久。无人管,老睡着,老是一个姿势,睡扁了。梅先生收留了他。在他看来,梅先生是个好人,在这几百里河滩上,谁不说梅先生是个好人?他和他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