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宋源早起买菜,去了青菜市。宋源已经退居二线,当公安局调研员。其实,他什么也不调研。每日在大街小巷走走转转。时常下馆子“吱”两盅。有熟人见了开玩笑:“哟!宋局长,你好清闲?”宋源笑笑:“那当然。什么调研不调研?怕咱难过哩!难过啥?这世界离了谁都中。咱算啥!干脆,早撒手。啧!这不无官一身轻吗?”熟人笑笑,打个招呼走了。宋源继续喝。一会就醉了。他酒量已大不如前。以前喝半斤没事,现在三两已过头。他老是喝醉。人说老宋你有心事?没有!那你咋老在大街小巷转悠,不回家呢?在外头痛快!我野惯了。宋源嘴硬。其实他心里烦着呢。退居二线,是他主动要求的,当然不会憋气。憋气的是家。不知从啥时开始,他发现老婆有了外心。那个漂亮的剧团演员,本来就小他八岁。加上会打扮,看上去好像才四十来岁。依然是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该苗条的地方苗条。她现在剧团做老师,已不登台演出。但她好像十分迷恋剧团。剧团生活本是忽东忽西,没有定所。她就很少在家。即使回到本县,也是吃完饭,打扮一番就走。有时晚上也出去。过去宋源任局长时,两人都忙。也从来不向对方谈自己的工作。宋源当然是因为公安工作机密太多。她呢,好像知道丈夫对自己的工作没什么兴趣。因此也就不谈。但两人关系一直是和睦而平静的。宋源从心里是疼爱她的。她对宋源的照顾也没什么不周到。只要在家,每晚都要为他炒两个菜,让他喝酒。多少年都这么打发下来了。但近一年多,宋源发现她有些异样。常在晚上出去,说是给孩子们排练。而每次归来,都显得疲惫而慌张。对宋源也特别亲热,亲热得有些夸张。总像在掩饰什么。宋源警觉到了。一天晚饭后,他无意间拾到一张纸条。是她出门时匆忙间掏落的。上头写着约会地点。宋源头一蒙,如五雷击顶!干了几十年公安,办过无数这类案子,没想到后院起火,轮到自己头上了!妈的!他箭步拉开抽屉,抓起手枪要追出去。但走到门口又站住了。真难啊!他身子连晃几晃,使劲抓住门框。仿佛一松手,就会如奔兽一样蹿出去……
但他到底站住了。又重新回到屋里,瘫在沙发上。这一晚,他想了许多许多,终于冷静下来。十点多了,妻子还没有回来。他关上门去了公安局,把手枪交给保管员了。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干出蠢事来。回到家,宋源把纸条烧了。他打算装傻。也不向任何人提。他决意耐心等她回心转意。当年枪毙的那个女犯说得对,女人要偷人,丈夫是管不住的。除非杀了她。宋源还不想杀人。也舍不得杀她。他记起她许多好处,也记起自己许多过失。
从此以后,他尽量少和妻子单独在一起。他不想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做假的表情。那样,她难过,自己也难过。为避免尴尬,他常去大街。东走走,西转转,找熟人聊天,下棋。
这天在青菜市,他一眼发现六指手在卖青菜。六指手猛抬头,也看到了他。忙站起来掏烟,热乎得不行。宋源很高兴。他们也算老朋友了。就问:“日子过得咋样?”六指手搓搓手:“嘿!凑合呗。”“凑合?”“是凑合。地里粮食够吃。就是没钱花。上头的摊派太重。这不,我贩卖青菜呢。”“一天能挣几个钱?”“块把钱!”“块把钱在这儿蹲一天?”“行啦!咱知足。”宋源摇摇头,叹息了一阵,告辞了。
买完菜走到大街上,仍在想着六指手。看来,他日子并不宽裕。突然一辆大卡车停在跟前,“嘎”的一声惨叫,把宋源吓一跳。车上跳下个人来,一拍宋源肩头:“局长!不认识俺啦?”宋源一扭头,是当年那个盗窃犯。那次抢他就是他打头的。宋源哈哈笑了:“你小子开汽车哪?”“跑运输!”说着递上烟来。嗬!牡丹牌。两人退到路旁。“一趟赚多少钱?”“没准!碰巧了上千,碰不巧还亏本呢!”“你小子富喽!”“有几万!”“有孩子啦?”宋源知道他前几年才娶上媳妇。“生啦!一连仨千金。”“行啦!不能再生啰。”“不生?那哪行!不生个儿子不算完!”“要犯政策的。”“嘿!不就是罚钱吗?村长说罚我一千二。我一把交了二千四!”“咋?”“我老婆又怀上啦!”“村长同意?”“同意!俺村干部好。只要交钱,生几胎都不问。到时候拿账本要钱。还有生七胎的呢!”“那得罚多少?”“也罚不多少。困难户减免。再不就给贷款。”
汽车嘟一声开走了。临上车,他拍拍宋源的肩头:“局长,缺钱花说一声!”
宋源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看着远去的汽车,眼神有点迷茫。
他低头看看菜篮子,只买了几个青萝卜。这时已到上班时间。街上的人流汹涌起来。他呆呆地站在街头,这一天该怎样打发呢?
5.医院妇产科来了一对青年男女。看样子像是乡下来的。二十来岁的样子。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却都愁眉苦脸。医生问及何事。说要打胎。再问何故打胎?女青年便嘤嘤哭泣。男青年一脸惶恐。不必再问,医生已明白。这是一对恋人,怀了私胎。这类事,妇产科医生见得多了。大街上走路,大家都规规矩矩。但河里无鱼市上看。妇产科几乎天天都打私胎。有的女孩子才十几岁,可怜也挺个大肚子。眼时打私胎方便,不要介绍信。只要多交点手术费。也就五十块钱。便宜。医生们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来者不拒。也不盘问刁难。把女孩子引到手术室,或流产,或引产,一会儿工夫,一个小生命就完了。
这对青年人怪招人怜的。医生不免多问了几句。他们觉得医生怪知心的,就说了实情。他们说从十七岁就谈恋爱,已经四年了。可女方父母不同意。说不经媒人,伤风败俗。女的怀孕已三个月,父母逼着打胎,要把她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说着两人都哭了。医生不免愤然,都啥年月了,还这么死封建!你们不能跑吗?两个年轻人一愣,对视了一眼,又看着医生:“行……吗?”“咋不行!眼时小青年跑的多啦!没听说叫什么……婚姻大逃亡吗?过一年半载,抱个孩子回家,看你父母怎么办!”
十分钟后,两个小青年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了医院。又半个小时,女方父母来医院,说要领女儿回家。还带来几个彪形大汉。女医生像吃了枪药:“没见!”
6.娘子正在街上和几个老头下棋,忽然来了两个人把他叫走了。这两个人,娘子认得。是自己原工作单位服务公司保卫科的干部。年长的姓黄,年轻的姓刘。叫什么说不清。对保卫科的人,娘子向来敬而远之。他怕他们。
娘子是个男人。老头。七十岁了。年轻时脸很白净。但因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落了一身毛病,嘴歪、脖子歪、胳膊歪、腰歪、腿歪、脚歪。九曲十八弯。弯来弯去。走起路来袅袅婷婷,风摆杨柳似的,像个女人。故而满城人称他娘子。娘子有一手炒菜的好手艺。日本人在这里时,开过一个饭店。主要炒大和菜,也炒中国菜。娘子在店里当过大厨师。一干七年。日本兵常在饭店喝酒,喝醉了就发酒疯。有时抱住娘子。娘子脸便羞得通红,也不敢恼。解放后,娘子进了服务公司,在一家小饭店掌勺。运动来了,没少担惊受怕。十年动乱时,有人说他是日本特务,斗了好几年。但后来没查出什么。也就作罢。前几年办了退休手续,总算松一口气。虽说独身一个,却也优哉游哉。这冷不丁被保卫科叫去,又有啥事呢?
到了保卫科,老黄说,你别怕。没啥事!今晚在家别出门。明儿一早,我去叫你,跟我出一趟发。出发?我退休了,出什么发?你就别问了。没啥大事。回吧!娘子一扭一扭地回家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黄和小刘就来了。小刘力气大,用自行车把娘子带上。三人摸黑出了城。娘子心里直发怵。干啥去呀?可他不敢问。好在路不远。出城十公里,往野地一拐,到了一个小河边。这里静得很。一片苇棵。下了车,娘子吓得腿都转筋了。若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他相信今儿肯定是要活埋自己。但看来不像。老黄和小刘都挺和气。也不说什么。只让他在河边坐下。累了可以在草坡上躺着。娘子乖乖地坐下了。心里直纳闷。就这么从早坐到晚。巡河风凉飕飕的。娘子从心里往外冷。早饭午饭都由老黄带着呢。烧鸡,卤肉,一瓶酒。还有十来个烧饼。老黄和小刘坐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也说些什么话。好像在发牢骚。娘子听不清,他耳朵有点聋了。老黄看他冷,几次喊他喝酒。娘子没去。中饭吃了几口干烧饼。到天沉黑时,娘子直咳嗽。又发烧。他被冻感冒了。这一天比坐监还难受。说是出发。这叫啥出发?弄到个没人的地方,守着小河坐了一整天。看看已是月出东山,四野朦胧。娘子难受得厉害。老黄过来摸摸额头,对小刘一挥手:“走!回家!扯鸡巴蛋!”小刘把娘子重又带上自行车,三人默然无语,又回到城里。把娘子送到家,又给他找了一些药片,服侍他吃下,躺好。这才说,老人家,完事啦!你老睡吧!然后就告辞了。
娘子患了重感冒,一连在家躺了三天才起床。右思右想,这事真是莫名其妙。无缘无故被带到城外那条野河边坐了一天。真像被人装进了闷葫芦。
这么又过了几天,娘子又去大街找老朋友们拉呱,这才听说,那天来了个日本访华团。一共五人。领队的是当年曾在这里驻扎的日本少佐浮村。由县政府领导陪着,周围都是公安局的人。日本代表团参观了一些地方,看了市容、孔庙。娘子那几个老朋友都见啦。说是还依稀记得浮村少佐旧时模样。只是不挎东洋刀,不牵狼狗了。脖子上挂个照相机,看见老年人就鞠躬,一脸的歉疚。其中一个老人说,我真想蹿上去扇他几个耳刮子!那狗杂种当年可杀了不少中国人。我还挨过他一脚呢!嗨,想想算啦!都老了。看光景,浮村也六十多岁了。身后还跟个东洋姑娘,水灵灵的。看模样像他闺女。真要扇他几个耳刮子,他得接住!就怕人家那闺女难过。守那么多人打她爸,你想那闺女心里好受?那滋味咱尝过。算喽算喽。光景浮村这趟来,也是赔罪的。咱中国是礼仪之邦,自古耳光不打笑面人。算喽算喽!……听说日本访华团后来去了烈士陵园,跪着献了花圈,还哭了。你说咱还能说啥?啥也别说啦!……他们在城里呆了半天,倒还平和。有公安局的人跟着,啥事没出。等他们刚走,你说咋?打北关外飞也似追来一群农民。手里都拿着铁棍钢叉。大喊大叫着,说要找日本人。可人家走远了。没赶上。唉,话说回来,就是日本人没走,也不能让他们打喽。这一打呀,就算打国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唉,冤家宜解不宜结。一闪眼,四十几年了。你说多快!……
大家感叹一番,相继散去。娘子心里却添了十分难过。他有点明白了。那天稀里糊涂被人弄到城外呆了一天,是政府不放心咱哩!怕咱和日本人勾连!嗨!嗨嗨!……这从哪儿说起哟!……娘子哭了。哭得像个真正的老娘们。
这夜鸡叫三遍时,娘子上吊了。用一根披毛绳。
公安局验尸结果,纯属自杀。和谁都没有干系。
7.新城县委宿舍大院,有一个角门。这角门朝南,打开就是田野。机关干部有时傍晚散散步,呼吸点新鲜空气。完了就把门关上。里头有插销。每天凌晨四点,角门又“吱呀”打开。走出一个人影。瘦高。这人出了角门,先伸伸胳膊,活动活动腿脚。然后就上路了。沿一条小土路,一直往前走。开始还慢,越走越快,急匆匆的,像是忙着去干什么事。一路上,庄稼、树木、小沟小河,都不曾引起他的注意,也看不清。只是走,急急地走。直视着前方。瘦高的身影僵僵地飞动,如神行太保。一条游夜的野狗正低头在小河边寻找什么,忽然发现神行太保,撒腿飞奔。跑出几十步远了,又掉转头冲他侧影吠,带着恐惧:“汪!汪!汪!……”吠声极洪亮,传出很远。那人头也没扭,继续往前走。野狗不满地哼叽了一下,也走开了。那人在荒野中一直走到一座小桥边。这里离城已有十里。他掏出手帕,抹抹额上的汗水。稍站一会,往四周打量一阵,似乎烦躁不安。忽然折转身,沿原路又往回走。依然是急急的,忙忙的。僵着身子往前蹿。路上碰到一些早起拾粪的老汉,向他打招呼:“同志,你早哇!”那人仿佛没听见。也不搭话,只漠然看那老汉一眼,便擦身而过,又奔前走。县委宿舍围墙已隐约可见,城堡一样。此时天已微明。他走得更急,且低了头,到了角门,吱溜钻进去,不见了。
这一天,再没见他身影。傍晚,三三两两干部出来散步,也没见他出现。
次日凌晨四点,他又重新钻出角门。沿昨日老路,至桥返归,走一个来回趟。天天如是,风雨无阻。每日走二十里。一个怪人。
有知情者说,是原县委书记孙宏文。
8.在古城河不远处,有一小院。旁有几株怪槐,极僻静。大门常掩,寂无人语。细听,一房间内有窸窣声,似鼠之啃书。阴阴然如临岩洞。继而有蝙蝠拍翅声,游蛇过草声,蟾蜍噬虫声,暗河潺潺声,鹰之啄石声,牛之咻咻声……噗!一声闷响,如飞泥掷天,众响皆无。从门缝中往里窥探,猛见一人瘦骨嶙峋,蓬首赤脚,山鬼样贴壁站立。正捏紧一支烟吐雾。一身大汗淋淋,双目炯炯,往四壁乱瞅。但见满屋宣纸狼藉,飞墨点点。一支笔抛落墙角,倦倦地卧在地上。墙上挂满了字幅。看样子是刚刚写就的,墨迹尚且未干。字幅有狂草,有行书。狂草如雷霆霹雳,气贯长虹。行书如壮士拔剑,壅水绝流。方寸之地,包藏天地万物;尺幅之间,写尽人间风流。门外窥探者倒吸一口冷气,惊得呆了!霎时间又额手称庆,数千里寻访,不虚此行矣!
这位悄然而至的窥探者,是一位老人,当今某著名书法理论家。从京都来。老人半个多世纪泡在书法圈内,和诸多名家清茶论书,雅室赏墨,其乐也融融。著述遍及四海。这几年,年届耄耋,老人家忽生厌倦之情,回想自己多年来虽周旋于名家之间,终是坐守京华,未知人间消息。因此打点行装,带一学生,一路由大运河南行,至苏北转黄河故道,意欲寻访民间书法家。老人不以长者自尊,隐姓埋名,到处私访。果然茫茫大地,有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书法家。其中有乡村教师,小城画匠,渔夫郎中,庙僧庵尼,野老村妪,更有众多后起之秀。老人家大为感慨!这些人虽功力深浅不同,风格各异,却不乏惊世骇俗之笔,透一股山野清新之气。比之名人圈内的作品,更见鲜活。倘若名家们也下来走走,必能在原有的书卷气中荡一股爽风。
随从的学生一路上小心侍候,看老人家路途劳累,生怕有个闪失,婉言劝他就此回转。但老人家正在兴头上,意犹未尽。预感到还会有新的发现。真正要找的人似乎还没有找到。那人是谁?在哪里?他说不清。只隐隐觉得他在前头某个地方藏着。
师生二人辗转到了这座小城,老人忽然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这里苏鲁豫皖四省交界,闭塞偏僻。自秦汉以后,已经沉寂了近二千年。似乎在孕育着一声惊雷。他一踏上这片土地,就从脚底感到一种神秘的震颤。
老人带着学生,悄悄住在一家个体小店。一个幽深的小院。院中横一蓬葡萄架。里外收拾得十分干净。店主母女二人,一天到晚挂着微笑。那姑娘笑得尤其甜,一口一个“老大爷”。端茶送水,无微不至。老人家心情舒畅。每日带学生看市容,街道,鬼岗子,龙井,秦砖汉瓦,古河残桥。又去档案馆借得一本县志。晚上伏案阅读,通宵达旦。果然是千古龙飞地,历史厚得惊人。之后,又抽出几天,信步出城,去了一些村庄。只见这里原野广袤,坦坦荡荡。四野林木葱郁,莽莽苍苍。每一座树林里,都掩藏着一个村庄。但闻鸡犬,不见瓦舍。突然一头大灰驴从林中撒蹄奔出,身旁伴一头毛茸茸的小驴驹,淘气地蹦来蹦去,满地撒欢。不一时,一红衣少女持柳条追来,却总是追不上。气得弯腰拾起土坷垃,狠狠摔过去……老人家看着看着,拈须笑了。
这一天,他带着学生返回县城,仍住那家个体小店。饭后去博物馆造访。馆长王夫子非常热情,先引他看了大殿里的古物收藏,又打开三间书法展览室。老人家撩衫抢步,进入室内。在琳琅满目的作品中,他一眼就看到墙角那一幅。仅此一眼!那是一双长空练就的鹰目,一双可以穿云破雾的慧眼!
卧石观云 放马走天
是一副对联。行书。奇姿异态,气势飞动,却又含而不露。如卧虎,如藏龙。恰如内容一样,虚怀若谷,却又傲视群山。浑然天成,大气磅礴!
老人家一下子被震撼了。初来此地时脚下那种神秘的震颤,在此得到回应。他呆了一呆,来不及细细玩味作品。抖着手摸出老花镜戴上,几乎是扑向墙角。他急不可耐地要知道作者是谁!他相信自己要找的人找到了。预感得到验证。霎时如沐春风,通体舒泰!
条幅下一枚红漆印章,上有“鹿文”二字!
鹿文是谁?老人霍然转身。王夫子一直静眼旁观,早看出这位老人有些来历。便微笑说:“鹿文住老城河边。要不要我叫他来?”
“不必!我要登门拜访!”
老人家按照王夫子指点,寻访到老城河边,让学生在此等候,一个人悄悄进了小院。门缝中一番窥探,使他欣喜若狂。于是叩门而入。
此后,老人和鹿文在那家小店内,品酒论文,三日不倦。老人发现,鹿文酒量大得可怕,却口讷如痴。偶尔吐几个字,却又语出惊人。他知道他看过很多书。
老人家终于心满意足地回京了。路上,他叹一口气,对学生说:“十年以后,你当留意此人。可惜那时我怕不在人世了!”
9.新城家属宿舍有一对小夫妻,一个独生子。很娇。秋天在集上买了一篓苹果。也就一篓。五十斤。约二百个。孩子一天一个,够吃一冬了。他们收人不高。刚买来苹果,儿子看见了。红艳艳的。伸手拿一个跑了。向邻家炫耀去了。妻子看儿子太馋,赶忙把苹果分成几份藏好。这里一包,那里一包。藏得很严实。儿子根本找不到。
第二天晚饭后,妻子按规定给儿子取出一枚苹果。但有一点疤。儿子并不介意,三口两口下了肚。
第三天,按规定又取出一个,仍有点疤。儿子依然很高兴。这是一天中难得的享受。
以后天天如此。每次取出一个。都是让儿子在外间等着。妻子在里头翻来翻去。挑一个拿出来。当然,还是有疤。所不同的是,苹果烂的部分越来越大。开始如指甲,后来如指头。再后来占去六分之一、五分之一、四分之一。但不妨事,用小刀削削,仍然很好吃。只是儿子开始有意见,问妈妈:“怎么老是吃坏苹果呢?”妈妈说:“当然要先吃坏的。好的还能放呢!”有时便给两个。
几个月过去。这一天,妻子在里间翻了半天,拿出一个坏苹果。至多还有三分之一能吃,其余都烂掉了。妻子叹一口气。削削给了儿子。儿子很快下肚。极不满足的样子。
第二天傍晚,儿子又要苹果。妻子说都吃光了。儿子便不信。说:“我见你买苹果时,一筐都是红艳艳的。全都不坏。我总共吃了一个好苹果。剩下的呢!”
但妈妈说真的没有了。儿子很恼火,一指妈妈:“你撒谎!好苹果肯定都叫你偷吃啦!”
“啪!”一个耳光。“没良心的东西!”
10.近半年,县城不时出现一疯女。极俊俏,二十多岁。整日披头散发,袒胸露怀。脸抹得黑一块白一块,在大街上追小伙子,不停地喊着:“大勇!大勇!……”花疯。常有人围着看。有的叹息,有的是觉得好玩。也有好心的女人为她掩上前胸,扣好。为她买一顿饭。然后离开。派出所收容过几次,但到底弄不清她是怎么疯的。也问不出她是哪里人。一不注意,她又跑出来,在大街上追人。夜晚游游荡荡,不停地喊“大勇”。不论哪个男人,只要自称是“大勇”,她就立即扑上去,又哭又笑。之后,也就有叫“大勇”的男人把她带走,带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过夜,或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但不久,她又重新出现在街头,披头散发,到处寻找“大勇”。
“大勇!大勇……”凄厉的叫声,常常一夜夜在街头回荡。叫得人心里发紧……
鬼岗子又迎来一个黄昏。
正是夕阳西下,晚霞漫天的时候。鬼岗子上流光溢彩。井台边坐着两个辉煌的老人。一个是冉老太,一个是石印先生。两人坐的位置、角度、距离,一点儿都没有改变。好像自从盘古开天地,他们就坐在这儿没动过。冉老太仍在说着几世几劫前的一个女人的传说,说着白马黑马的故事……
石印先生像是听着,又像是没听。他坐在井台上,扶住那个从不离身的高脚方凳,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黑黝黝的水塔。他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暂时,蝙蝠还没有出现。
他不着急。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神态专注地盯住那里。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守护着他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看到了无数次昼夜交合,经历了无数个生死轮回。似乎,他已不再追索什么,希冀什么,一切都成了虚空。人间的一切都不能再诱惑他……
于是,他像佛教徒掐数佛珠一样,每日查数远处水塔上的砖块、铁梯和蝙蝠。但水塔是一部深奥的大书。它由多少砖块组成?每一块砖有什么区别?铁梯共有多少级?每级铁梯上有多少块锈斑和鸟屎?水塔里藏着多少只蝙蝠,每一只蝙蝠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噢噢,这太复杂,太复杂。他查不清,搞不懂。他花几十年工夫修炼的一双慧眼,也只能看到砖块之间的灰纹,铁梯上被风雨剥蚀的锈斑,以及最初飞出的十只、八只蝙蝠。然后一切都乱了。变得拥拥挤挤,混沌不清。于是,他只好每日从头开始,重新查数远处塔身上的砖块、铁梯和蝙蝠……
现在,他又重新开始了。
他沿着底层的铁梯往上数。一层一层。极有耐心地察看。又多了几片锈斑。那锈斑薄薄的,正从一侧微微往上翘起,发出极其细小的窸窣声。石印先生听到了。忽然感到一种剥皮的痛楚。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又往上看。
他看到两只脚!两只女人的脚!
那两只脚赤裸着,已经红肿。脚趾盖碰落一只,偏悬在趾头上。血渍已把它浸红,像一片薄薄的红色玉石。那两只脚正缓缓向上移动,极其艰难,极其吃力。两只脚都在发抖。但没有停下来。仍在继续往上移动。铁梯上的一枚枚锈片,全让两只脚踩酥了。风一吹,又飘落下来。飘呀飘呀,从高空一直飘向地面……
那是一个姑娘!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半侧着身子,沿着窄窄的铁梯往塔顶爬去。半天空一只蠕动的身影,看得人头晕眼花。显然没谁注意到她。满城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谁会注意这座偏僻的水塔呢?
但石印先生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腰身,她的脸庞,她的长着长睫毛的水灵灵的大眼,她的紧闭的濡湿的唇,她的一脸细碎的汗珠……全看到了!突然,一个尘封的记忆,一个多年埋在心底的年轻的形象,如红日拨云一样,艳艳地跳出来。
“牵牛!!……牵牛!……你还活着?!”
石印先生猝然大叫一声,张开双臂向远处的水塔扑去,却一下子摔倒在地。
冉老太正在自说自话,猛地惊醒,跑过来把他扶起,急急地问:“你!……你说啥?”
“牵牛!!……我的牵牛!她在那儿!……”
冉老太茫然地搜寻着,什么也没看见:“哪里?你说啥呀?你是……发昏了吧!”
“水塔!水……水塔!……快!快快!……”
这下,冉老太看见了。借着最后一缕晚霞,依稀辨出水塔半腰,正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往顶端爬去。一时吓得呆了:“这……这姑娘要……自杀吗?”
“不能让她死!不能!!快!!!……”
石印先生几乎是滚下鬼岗子,疯了似的往那里爬去。冉老太愣愣神,也跟跟斗斗滚下鬼岗子,沿一条泥泞小路,往水塔方向奔去。她很快就超过了石印先生。石印先生只能爬,而她可以跑。但双腿很不灵便,不管怎样用力,却总像在原地踏步。她被卷进一场莫名的事件,心中却充溢着莫名的神圣。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那个姑娘,她急急慌慌跑去,能做些什么?但她一定要去!石印先生那么一反常态地大喊大叫,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已经等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了,他终于等到什么啦!唔唔!……石印先生……石印先生……你不要着急!有我呢,一切都有我呢!你腿脚不便,慢慢爬吧!我比你跑得快!……
那条泥泞小路终于穿出水泽子,又进入一片残破的瓦砾场。然后,前头是一个有豁口的破院墙,很大很空旷的院墙……她已经能看到水塔的根基了。周围全是荒草,水洼……冉老太扶住断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觉得喉咙发干,胸膛里冒火,要死了。她抬起头,艰难地往塔顶望去,那姑娘已登上塔顶,高高地站立着。大约是塔顶的风太大了。她有点站不稳,长长的头发如乱云样翻卷。冉老太隐隐听到她在喊叫,向着天空,向着脚下的大地:“大勇!大……勇!大——勇——!……”
冉老太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荒草把她绊倒,水洼把她滑倒。她重又爬起,一身都是泥水。她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扑向那个摇摇欲坠的陌生的姑娘……
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当姑娘从半天空的塔顶纵身跳下的时候,冉老太摇晃着身体,直直地仰首观望她飘落的方向,艰难地移动两条僵硬的腿,寻找对应着越来越逼近的那个身影。那身影美极了。那是一个纯净洁白的裸体,破烂的衣衫和柔长的披发都飘散在上头。眼见她从云朵上往下坠落……坠落……冉老太张开双手,梦呓般地喃喃着:“唔唔!……孩子!……唔唔!……”
冉老太接住了。
那一瞬间,她知道天塌落了。而自己是大地。天与地合为一体。奇妙的是,当两个世界相撞的时候,既无雷鸣,也无火光。过程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完成了。像两个巨大的棉球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雨渗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轻轻的温柔的抚摸。但接着一切都变了。冉老太只感到一身软沓沓的轻松。一生从没有过的轻松。然后,化为一片羽毛,轻灵灵腾空而去……
石印先生爬到水塔的时候,只看到一摊凝固的血迹……当天夜晚,石印先生神秘地失踪了。带着一个无解的谜。
月明星稀。鬼岗子上凉风习习。两座破旧的茅屋小院,静静地卧在那儿。这是冉老太和石印先生留下的房屋。现在无人居住了。也没有人拆除它。它们只是作为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的遗迹,保留在鬼岗子上。
鬼岗子显得更加荒凉、寂寥。这里,时而虫声唧唧,时而蛙鸣如鼓,时而万籁无声。
自从冉老太和石印先生从这里消失之后,每天傍晚都有无数蝙蝠云集在鬼岗上空,如乌云遮月:“吱吱吱吱!……吱吱吱!……”阴风扑面,令人毛骨悚然。但当满城灯火辉煌的时候,它们又倏然消失。这时,月光如流水样泼泻到鬼岗子上,为这片神秘的地方添几许恬静和柔媚……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鬼岗子成了小城年轻人幽会的场所。一切该发生的事都在发生着。
《花城》1988年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