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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蝙蝠(3)

  河夹湾像一个被文明社会遗弃的原始部落,在贫穷和野性中生生不息。但这里人不仅骁勇,而且善良。日本人投降那年,宋源离开延安,被派回家乡打游击。那时,他才十八九岁。以“黑面神枪”威震敌胆。腰里常插两把盒子枪,侦察敌情,入城出寨,神出鬼没。日本人几次悬赏捉拿他。他数次在河夹湾隐身。其中一次是负伤,被一个捡柴的姑娘背回村子,一住两个多月,和全村人都混得熟了。他被河夹湾的百姓视为英雄。伤好离开那晚,河夹湾专门举办了一次篝火宴会欢送他。据说,那是河夹湾历史上最盛大最隆重的一次篝火宴会。几百男女老少围住一片烈火。火道中架起一排排野兔子,烧得吱吱冒油。半边天都映得红了。宴会开始,几位长者以水代酒,捧起大碗献给宋源。宋源泪花闪闪,双手接过,咕咚咕咚一气饮尽。然后抢烤兔开始。最肥最大的烤兔在火场核心,必须穿过火道,不怕烤燎,才能到手。当然只有最勇敢的小伙子才能抢到。一声令下,一片呐喊,宋源和一群脱得袒胸露臂的小伙子,油光光扑进烈火中。从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一阵飞跑。偌大一片火场,毕毕剥剥,人影窜动。周围掌声、笑声、呐喊声,势如狂潮。姑娘们已在火场边缘各自抢到烤兔,欢笑着退出来。小伙子们仍在火场核心东奔西突,不断从火架上摘取烤兔,看谁抢得最多。宋源最后一个窜出火场,两手拎八只烤兔,赢得头彩,四周一片欢呼。看宋源时,身上已烤成紫铜色,却无燎泡火伤,可见其身手矫健!宋源把手中烤兔逐一分给老人和孩子们,手上还剩一只最肥最大的烤兔。正要再分时,那位敬酒的老人抓住他双肩摇了几摇,朗声大笑了:“后生!河夹湾的姑娘,你就没看中一个吗?”宋源脸红了,举目四望,火场外十几步远的地方,正有一位长辫子姑娘向他含情凝目。正是救他的那位捡柴姑娘。这两个月,宋源一直住在她家,彼此早已心心相通。那姑娘看宋源还愣在那里,突然飞奔过来,从宋源手里抢过烤兔,转身逃向野外。长者在宋源肩上狠拍一掌:“还不快追!”宋源心头一热,撒腿追去。身后一阵大笑。

  那是宋源第一次接触女人。那晚,在一片荒岗上,宋源搂着姑娘激动地说:“等日本人投降了,我就来娶你!”“咋!为啥要娶俺?”姑娘笑着摇摇头,然后说,“我救你,把身子给你,是因为我敬慕你。并不想要你娶俺。你是公家人,天南海北地跑,俺可不愿扯你的后腿。咱的情分到今晚就算结了。你能记住河夹湾这一夜,俺就知足啦!”宋源一时语塞。姑娘说得很冷静,不像耍逗。他没想到在这种事上,河夹湾的人会如此豁达超然。一时有些懊悔,不觉渐渐把手松开了。姑娘拍拍身上的土,又拉起宋源,为他打落满身的草屑,格格笑了:“走吧!痴情公子。你还有大事要干哪!想俺的时候再来,俺会像今晚一样。”说着,扑上去在宋源腮上亲了一口,又猛推一把,转身跑回去了。宋源痴痴地站在荒岗上,望着河夹湾的方向。流出一脸泪水。

  当年秋天,日本人投降后,宋源再去河夹湾探望,那姑娘已嫁人了。果然没有等他。有情耶?无情耶?

  之后二十多年,宋源再没去过那里。但河夹湾留给他的印象却是那样美好,温馨。至今,谁也不知道宋源在河夹湾有过这么一段风流史。那姑娘从来没有找过他。河夹湾的百姓也没谁求他办过什么事。这么多年,他们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呢?据说,那里在搞资本主义。但不知怎么搞法?县和公社曾三次派工作队去,三次都被女人拖下水,最后被轰赶出来。就是说,他们在用女人做陷阱。

  在宋源的记忆中,河夹湾的女人是无私、纯朴而坦荡的。只讲奉献,不求报答。现在怎么会变得这样狡猾和阴毒呢?她们究竟是河夹湾的骄傲,还是河夹湾的耻辱?

  不管孙宏文是什么用心,宋源还是决意去那里看一看。

  宋源一路走到小香港,站住了。

  小香港是老城的一条旧街。南端通往新城,北端进入老城腹地。常有些卖私货的在这里出现。卖私货的多是老城居民。也有乡下的农民。住在新城的人多是解放后入城的。多数是干部、家属、机关人员和从乡下招来的工人。他们不大看得起老城的人。认为老城是藏污纳垢之地。什么街霸、流氓、遗老遗少,甚至还有暗娼,都在老城。就是一个最普通的老城市民,如果细究起来,也可能会有一段不干净的历史。比如,给旧衙门当过看门人,做过几年旧警察,日本人在时当过更夫,国民党在时当过旧政府的茶炉工。等等。揪住这些事,足以让他们抬不起头来。

  其实,老城的居民从骨子里更看不起新城的人。他们称新城人是乡下人。他们才来了几天!见识过什么?而老城居民已在城里住了多少代。老城的房子虽然破旧,可那是自己的。新城人有自己的房子吗?虽说那楼房很新很高,却没有一砖一瓦属于自己。住房要拿房钱!老城的房子破旧吗?可是你看墙基,那是一排城墙砖;你看那两块门石,方方正正,上头雕有白虎青龙;你看那檩条,是真正的黑槐或者楠木。你以为那房屋要倒吗?可你扛几膀子试试!而真正值钱的货色还在屋里。你不经意走进某一老城居民的家,时不时会发现屋里摆着传了多少代的条几、八仙桌、太师椅、龙凤床。这些古旧家具,全是用生漆漆成。上百年乃至数百年下来,仍然光亮照人。那上头的雕刻图案之精致,足以让你咋舌。八仙桌上那把陈年黑砂壶,断了半个嘴。但你别瞧不起它。夏天用它冲茶,不仅凉得快,而且茶叶隔夜不馊。壶周围放几个细瓷茶碗,虽说有了裂纹,却是地道的景德镇老货。条几上的几只香炉是不用了,但作为摆设,仍有它不可估量的价值。因为说不定那是一组真正的宣德炉。在条几的靠墙处,有一台蒙上灰尘的歙砚。那个放着户口簿和豆腐票的旧木匣子里,说不定藏有一对金手镯。你把目光再拉开一点,揉揉眼向老屋四角打量。也许会发现一只断了半条腿的鼎,裂开一道纹的瓮,或者一口保存完好的明代瓷坛。你揭开瓷坛,发现里头腌着一坛青辣椒。在一个破旧的柜子里,更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古董。于是你逐一拿出来,放在当门光线亮的地方察看,一一向主人讨教。那个留着长胡子的老头儿笑而不答,却在手心上画出几个字:鬲、鍪、觥、卣、罂……然后看住你。一副神秘而略带嘲谑的笑容。于是你红了脸,只好摇摇头,表示惭愧。因为你大部分都读不上来。接着,你带一身尴尬告别主人,走出屋门,这才注意到窗前一棵很大的石榴树,于是你突发奇想,那树根下是不是会埋着一坛白花花的银角子呢?但你到底有些不服气,出了这家,又走进那家。那是一个多少年靠捡破烂为生的老太太家。孤零零一个人,已经老得不能动弹。正坐在屋当门打盹。你悄手悄脚在她杂乱的小院里察看,却突然发现在一堆瓦砾中,有不少是秦砖汉瓦!于是你逃也似的跑出来,一直到大街上才长出一口气。我的天!

  这些,新城的人有吗?他们足够骄傲的了!

  当老城那些摇着蒲扇的老太,以及端着紫砂壶的老头,坐在嘎吱嘎吱响的藤椅上在街口乘凉的时候,你看到的是优越和居高临下的和气,是保养得极好的富态相。他们谈话的题目和新城人大相径庭。新城人经常谈论的是工作、学习、提拔、形势、国家最新大事,偶尔也会谈到白菜、萝卜之类。而老城居民,包括这些乘凉的老头和老太们,却爱谈人参、母鸡汤、莲子、蜂糕等等。尽管他们也并不常吃,或者是早已没再吃过。但他们却可以以此为话题,抱怨点什么,怀念点什么。还有,就是左邻右舍,画眉和民国年间的事。有时也会说到冉老太和三春楼,以及那个少言寡语的挑水夫石印先生,白马黑马的故事。等等。等等。

  新城和老城以各自不同的色彩并存,有各自不同的生活形态,并在小香港交汇。小香港是新城人为老城这条旧街起的名字。其实,新城人没有谁见过香港。但他们依稀知道那是个充满香风毒雾的花花世界。这条旧街远不够那个水平。却毕竟是新旧城最热闹的一条街。县志记载,自宋代以来,这条青石小街就是最繁华的地方。

  这里有各种小商店,小摊贩,小吃小喝,小打小闹。比如,你想买一枚大衣上的大圆排扣——有几年,不知为什么市面上会缺这东西,走遍全城所有的百货店、百货楼,都没有这样型号的。这时,你不妨到小香港碰碰运气。嗨!那个老太太设的小摊上居然真有!多少钱一枚?一块二。乖乖!你伸伸舌头,拿起又放下。但接着你又拿起来。大衣上少个排扣,毕竟不好看。办公室那个漂亮的女同事已经嘲笑你几次了。她老说你穿着不讲究,不整齐。于是你狠狠心只好买了。你继续在小香港游荡,忽然发现在另一个老太太的小摊上挂着一串像口罩样的东西,洁白的、粉红的、鹅黄的……两边有或宽或窄的带子。看得出做工精细,是真正的手工艺品。可那样子又不像口罩。于是你好奇地伸过头去,用手极小心地拨拉了一下,轻轻捏住一只。手感极好,滑溜溜、软绵绵的。老太太转回头,看你呆头呆脑的样子,一把打掉你的手:“别乱摸!那是姑娘家用的东西……”老太太刻薄地训斥了一通。你羞得无地自容,没听完便落荒而逃。回到新城,你好几天心神不宁。又窝囊,又新鲜。

  现在,宋源站在十字路口,往里打量,却感到这条青石小街空荡得凄惨。这几天工作队云集县城,把什么人都惊散了。现在,他想吃点什么。他爱吃。一向把吃看成一件重要的事。可眼前卖啥的都没有。他茫然地继续搜索着。

  忽然,宋源那只圆圆的小黑豆眼一亮。他发现交通岗楼后头那片隐蔽处,一群人正围着打漩。私货,肯定是私货!他心中一喜,疾步抢上去,一股很好闻的膻味迎面扑来,是熟羊肉!他闻着了。可是人太多,在那里漩涡似的打转,吵吵嚷嚷。他决定往里挤。这时候,谁也看不清他是谁。交通警早已下班了。大家正挤成团叫骂着,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公安局长。认出了又怎样?公安局长就不能嘴馋吗?岂有此理!

  为了到时候简化程序,他急忙先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瞅准一个人缝,一头撞进去。不好!他撞到一个人的脊梁上了。头上感觉到的全是骨头。他疼得一咧嘴,正要拐个弯再挤,前头那人骂起来,一边骂,一边往后退,双手高高地捧一包熟羊肉。这家伙大块头,把身子拧了几拧,退出人墙外,赶紧蹲到岗楼对过的墙角下,摊开那包熟羊肉,搓搓手,并不急着吃。他只用眼角斜着。一只手慢慢伸进怀里,摸出一个酒瓶。“咔嚓!”咬开盖,猛抬头,咕噜咕噜连灌几口。然后把酒瓶往地上一墩。卷卷袖口,伸出两个指头捏起一块肉,反正看了看。有二两重。他把肉捏得很高,肩膀使劲往下沉,把头翻转了,一张大嘴便斜上去,要吃天的样子。然后,两个指头一松,把肉丢进那个黑窟窿里。脖子一拧,脑袋刷地又转回原处。两腮立刻暴满了。他蹲在地上,一边咀嚼,一边用极富优越感的神态,悠悠然观看着仍在拥挤吵骂的一群。就像一头大吃大嚼的黑熊居高临下欣赏一群争抢骨头的饿狼。

  宋源被黑熊一路拥出来,身不由己地往外倒退。他的瘦小的身架,实在不足以和黑熊抗衡。黑熊末了那一蹶腚,把他顶出三四步远,重重地摔在岗楼上。他疼得咬牙切齿,急忙奋力站好了,又往前挤。他左冲右突,忙了一头臭汗。刚刚挨到里圈,可是晚了。羊肉卖光了。

  一片人悻悻地骂着,喘息着,舍不得立刻散去。

  “还有吗?”

  “跟你家买去也行!”

  没人搭腔。卖羊肉的汉子忙忙地收起摊子,沿青石小街逃也似的往老城深处去了。

  他必须速战速决,尽快溜掉。否则被抓住了,钱要没收的。他很会选择时机,透着老城人的精明。这会儿,恰是“三打”办公室的人正在吃饭,尚未出动的时候。他当然不会久留,何况满城都是工作队。

  人们终于极不情愿地走散了。

  宋源还呆站着。他感到很沮丧。背上还隐隐作疼。他伸手揉了揉。瞟了一眼黑熊。那汉子还没有吃完。吃得呱叽呱叽响。一股很好闻的羊膻味伴着酒味,不断飘过来。那汉子的嘴简直是个无底洞。

  宋源认出来了。那汉子是个外号叫大狗熊的搬运工人。这小子有点傻,却力大无比。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挣了钱便海吃海喝。去年公安局抓了个女流氓,供出大狗熊来。公安局把大狗熊传去核对:

  “有这回事吗?”

  大狗熊忸怩了一下,回说:“有!有!”

  “你知道这是犯法吗?”公安人员严厉地问。

  “犯——法?”大狗熊一伸脖子,“犯啥法?老子交了钱的!不信问那女人,一回十块,当场点清。龟孙子才欠她的钱!”令公安人员目瞪口呆。

  宋源离开街口,慢慢往西走。他的家在老城旧衙门那里。他准备回家了。今夜在家住一宿,天明就要下乡。他很失望,也很感慨。他无精打采地走着,渐渐接近旧衙门了。就在他转身往巷口拐弯时,忽听有人在低声喊:“老宋……宋局长!”

  宋源猛省。扭脸看见对面的巷口,有个贼样的人贴墙根站着。胳膊上挎一个篮子。谁呢?他往前凑了凑。突然高兴地跳起来,蹿过街去了。一下扑到那人的篮子上按住:“窦老五!有狗肉?”

  窦老五一把扯住宋源的胳膊,又往巷口深处走了几步,这才放下篮子,猛掀白纱布,立刻香气扑鼻。“宋局长,我最近下乡,偷买了几条狗,天天晚上在这里等你,咋不见影儿呢?”他并不知道宋源已十天没回家了。窦老五是西关有名的狗屠。手艺已经传了十几辈子。窦家的狗肉香而不腻,酥而不散,色香味俱佳。据说清代以来,就是这县城一绝。煮狗肉的老汤是传了数辈子的。宋源是他二十多年的老主顾了,也算得一个朋友。这几年不准做生意,可窦老五常偷着干。一来手痒,二来熬不住老主顾们暗中撺掇。老主顾见了面就低声问:“老窦,弄个狗吃咋样?”窦老五一看他们馋得那个样就心疼:“妈的,老子破上游他一街,也给你们宰一个!”买狗要去乡下,天黑回城,偷偷干。一夜煮好。不能公开卖。他也不愿公开卖。他已经不指望干这个赚钱。只挎个篮子,用干净的白纱布盖好,给几个老主顾送去。他常常不要钱。这种时候,他充满了对自己职业的怀念和对老主顾们的怜悯。他常骂人。不知骂谁。他骂人爱用狗身上的零件。

  宋源蹲下,使劲嗅着香味,激动得直搓手。窦老五先扯下一块足有二两,送他手上:“尝尝!”宋源想推辞:“不忙,称了再吃!”窦老五一瞪眼:“咋!才几天不见就生分啦?”宋源忙笑笑:“好好好!好香……哎!老窦,听说前几天,把你的老汤子泼了?”窦老五一听这话,勾动肝火:“泼是泼了。那是锅里的。高汤在坛里藏着呢!要不哪会有这味。这些狗杂毛!”停了停又说:“我说老宋,别怪我守着和尚骂秃子,眼时当官的不长眼!逮住老百姓穷摆弄。这几天我下乡买狗,见老百姓正慌呢,藏猪藏羊刨树,说是工作队又要来了,那个怕劲,像来了日本人要下乡扫荡似的。嘿,可怜!”

  宋源停止了咀嚼。嘴里的狗肉也不那么香了。停了一会,他突然说:“我这几天就在工作队集训。明天就下乡了。”

  窦老五一惊,在黑暗中愣愣地看了宋源一阵,终于没说什么。他低下头撕扯着狗肉,默默地包了一大包,放到宋源手上:“喏!算送你啦。”带一股子气。

  宋源闷头接过。从怀里摸出十块钱,小心往篮子里一放,站起身走了。窦老五一愣,捡起钱追上去。只一步,又站住。反身把钱摔进篮子,挎起篮走了。嘴里骂了一句狗什么,很难听。

  宋源听到了,没回头。

  他手托狗肉,走进街对面那条巷子。很黑很深的一条巷子。

  市井琐记

  1.东关古城河里沿,靠近马路的地方,有一块三尺高的石碑。上刻“萧何宅”三字。石碑算不得古物,是前几年博物馆初建时立的。但立此石碑,却很费了一番踌躇。萧何宅在古中阳里是肯定的。萧何和汉高祖刘邦、燕王卢绾是邻居,同是中阳里人。小时候光P股在一起玩,后来才志同道合,共创西汉江山。据县志记载,中阳里在县城西北隅,大体方位可以找到。但每一家的具体地点,却没有文字记载。民间流传也不相同。因此,为“萧何宅”立碑时,众说纷纭。有说这里,有说那里。上至县里领导,下至一般市民,都出来发表意见。后来争得不可开交,还是博物馆王馆长一锤定音。王馆长是县城有名的“王夫子”,书法诗词、篆刻考古,都懂一些,是省书法协会和考古协会会员。此人年近六十,精瘦,童颜鹤发,行路喜快步,无声。人群中走来,迅如秋风。远远一朵白云逼近,就是他了。王夫子为人淡泊、爱朗声大笑。一生不与人争。他的博学和白发,令一切人肃然起敬。在大家为“萧何宅”各执一词时,他倒背手在大街小巷串来串去,一言不发。最后在古城河里沿用脚尖一点:“就是这儿!”当然就是这儿了。谁能说不是呢?人家是专家!你看这里濒临古城河,荷花簇拥,碧水长流,分明千古良相家。于是埋石立碑。萧何老人家总算找到家了。事后,有人找到王馆长,悄悄问:“真是这儿?”王夫子一阵哈哈大笑。忽然敛容正色:“当然是这儿!”

  石碑既立,争吵顿消。县城从此多了一处景致。

  但这块石碑委实小了点,且无房无亭,靠近马路,地界一样插在那里。初时,还引得人好奇。几个老年人指着石碑,为年轻人讲一段萧何故事。后来就全没人注意它了。乡下人进城赶集,时常在这里歇脚。或把担子架在石碑上喘喘气;或把一头大黑驴拴在石碑上,蹲一旁吸袋烟。不一时,驴子大叫一阵,昂首扬尾,拉下一堆热腾腾的粪蛋。老汉颇识得几个字,一边吧嗒烟袋,一边眯起眼往石碑上瞅,忽然往前凑一凑,叫起来:“萧何宅?我日!”

  2.县城有数家影剧院,独“人民剧场”资格最老。是大跃进时县城的十大建筑之一。原址是旧时的凤鸣舞台,说起来也有数百年历史了。后来兴建的各家影剧院不管怎样设备先进,名气总赶不上人民剧场。就像北京的长安大戏院。老。

  这一带靠近旧城居民区,临着那条著名的老街小香港。因此,仍是全城最受人注意的地方。这里既放电影,也有剧团、歌舞团演出。常常是夜场连着日场,门前一天到晚轰轰烈烈。剧团演出戏剧,听众多是中老年人,也就三五百人。场内大部分空着。但这三五百人却是县城最基本的戏剧听众。逢年过节,有近郊的农民进城听戏,一千余人的剧院也是满满当当。剧场没有围墙,直冲着大街敞开。门前一片空地,便成了小广场。这里永远有卖瓜子、花生、糖葫芦、汽水、茶水、青萝卜等的小摊。很是热闹。剧场门前的五七登台阶,则是老年人聚堆的理想地方。或闲聊,或打牌,或玩鸟,或看街景。无拘无束,闹中取静,怡然自乐。晒着太阳,摸着肚皮,那份快活,真叫人眼馋。常在这里打堆的,也就七八个老头。有的干瘪如木乃伊,有的胖大如弥勒佛,有的五短身材,有的牛高马大。络腮胡,山羊胡,美髯公,苦瓜脸。但知根摸底的,没谁敢小觑他们。他们多是这个县城的“戏眼”。戏眼比戏迷高八个档次。戏迷光是迷,热,恋,并不一定懂戏。往哪儿一坐,也就是看热闹。嘴张得开瓢一样,高兴了便胡乱鼓掌喊好。戏眼就不同了。不仅迷、恋,而且懂。真懂。生、旦、净、末,一招一式,都能说出个道理来。演员在台上做假,别想糊弄住他们。喊一嗓子,就知角儿有几两重。他们从不轻易喊好。能称得起戏眼的,肚里起码装几十台戏。什么《老征东》、《西厢记》、《玉堂春》一类老熟戏,几乎能倒背如流。兴浓时便以台阶做舞台,以口代弦,打个圆场唱一段:“我只道槐影风摇暮鸦,原来是玉人帽侧乌纱……”引得一圈小孩子嘻嘻笑,指点着说:“疯子!疯子!”那老戏眼也不理,只管眯着眼唱。小孩子们嬉笑愈加放肆。老戏眼突然圆睁两眼,大喝一声:“滚!老子不是真疯!”孩子们吓一跳,发一声喊跑走了。

  有外地剧团来,他们必定要看头场演出。如果戏好,角色好,则从头看到尾,场场都到。如果看了头场,次场不再看,这戏八成要塌台。有经验的戏迷,买票前先看看这七八个老头儿在不在台阶上。假使场内在演戏,而他们却在台阶上躺倒身子,抚着肚皮,便扭脸就走。这戏肯定没看头。场内观众会大大减少。

  这是一群既令人尊敬又令人头疼的糟老头。某外地剧团初来,不知底里。剧场经理便给他们透个口风,朝大门外台阶上一努嘴:“送他们几张票,保你演出成功!”剧团团长伸头看看,一群活济公,歪嘴斜眼,衣衫不整,便不放在心上,昂然道:“县委书记不也没送票吗?拉拉扯扯那一套,咱不搞!”经理一缩脖子,走了。县委书记不送票没有关系,这群老头可关系大大的!演吧!准砸锅。果然,三天后就没人看戏了。这才知道济公们的厉害。再去送票,晚啦。他们不要。一老头儿很排场地打个拱手:“素昧平生,老夫不敢当,不敢当!”一溜标准的台步台腔。说罢,重新躺倒台阶上,架起二郎腿,把破帽子往下一扯,盖住眼皮,自顾唱起来:“芳草掩重门,往仙山欲避秦,门前怕有渔郎问……”

  剧团团长走南闯北,不料想在这里摔个大跟斗。气闷至极。有心理论一番,细想只好作罢。你和谁理论去?打官司也找不到原告!台阶上那七八个老头吗?可他们并没有碍着谁什么。无奈何,只好喝令众演员收拾家伙开路。临上车,团长恨恨地一跺脚:“这地儿活见鬼!”可不,这儿出个皇帝,连乞丐也抵个正八品。端架!

  这边演员乒乒乓乓往车上装道具,那边台阶上一群老头眼皮儿也没翻,正围在一起专心打牌。一个水牛样的胖大老汉没事干,躺在一旁对着太阳晒鼻孔。人定一般,半天不动一动。突然两腿一蹬,冲半天空打了个雷鸣样的喷嚏:“啊——呔!”

  一条街乱晃荡。

  3.人民剧场也放电影。这还有情可原。都讲经济效益嘛。不空着就是了。

  糟糕的是,这几年常有什么歌舞团来演出,都是大城市来的。几个老戏眼看过一两场,再也不去看。那是些伤风败俗的东西,不堪入目。你看那衣服穿的,薄如蝉翼,赤身裸体一样。你看那腰扭成麻花,那P股蛋子能荡到屋梁上!说这舞叫什么“爹死狗”?这不糟践人吗!可这些伤风败俗的玩意儿,偏偏有人看,而且场场爆满!那些牛仔裤、披肩发在卖票口挤得打旋。场内歌舞已经开演,大门外还有不少人等退票。

  某日,省城来了个歌舞团。刚下车便被无数个小青年围上了。一片掌声欢呼声。几个老戏眼缩在台阶一角,乜着眼骂:“犯贱!”但没谁理睬。演员们正朝剧场大门走来。人潮汹涌,都跟着往前拥。几个老汉一时躲闪不及,被踩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爬起来,跳脚大骂。惹得一群年轻人哈哈大笑。胖大老汉狡黠地眨眨眼,大笑起来。转身对几个老伙伴说:“甭生真气!毛头小子们就这样。当年咱年轻那时候,不也跳墙爬树,敢拿竹竿捅城隍奶奶?哈哈哈!……”几个老头翻翻白眼,这胖家伙倒想得开!

  果然,歌舞团演出第一场,胖老汉就去看了。以后场场都看。而且都坐第一排。并以勇士自居。一散场出来便向几个老伙计卖弄:“咋?也没把我吃啦!倒觉年轻了几岁,长精神呢!”几个老戏眼正不耐烦,便奚落他:“把你能的!”胖老汉一挺脖子:“咳!信不信由你。说跳那舞减肥呢!”“减肥?那你也去跳吧!”“跳也不咋!犯法不成!”胖老汉较起真来,有点火。一群老戏眼异样地盯住他,像盯一个臭鸡蛋。就凭他那一堆山丘样的肥肉,也想去跳舞?真他娘的乱套啦!

  这一天,大家不欢而散。

  以后的日子,胖老汉是不是真去跳舞了,不得而知。但他很少到台阶那儿去了,倒是千真万确。后来一年多时间,又有两个老戏眼相继去世。余下的三五个依然常去台阶那儿坐坐。时常望着川流不息的大街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

  台阶依旧,而故人渐稀。

  这里,曾是那么显赫的小城一角,而今再也不被人注意。偶尔,他们中的某一个,会忽然干涩地舔舔舌头,说:“忙。大伙都忙呢!”

  “可不。都忙呢。”

  4.小香港那条老街,现在真正地热闹起来了。岂止小香港,新城老城几乎所有的僻街,都热闹起来了。数一数,大约有七八条街巷。有的是百货市场,卖四季时装,鞋子,围巾等。有的是熟食街,卖各种卤肉和风味小吃。有的是青菜市,有的是木制品,有的是粮食街。城北关外河堤那一大片空地,是牲口市。人们在大摇大摆地做生意,搞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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