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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蝙蝠(2)

  传说,龙井最初并非人为。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水渚上已有若干坟头。突然有一天,水渚中间塌陷一圆洞。圆洞内清水汪波,一数寸小蛇优哉游哉。有好事者俯身捧水而饮,甘甜如饴,满口生津。继而回肠荡气,通体舒泰。一时众人争相捧饮,叹为奇观。于是砌石围井,小心爱护。从此便有了这眼龙井。

  但龙井在旧城一隅,显得偏僻。且又在鬼岗上,大白天也觉森森然。取水就有诸多不便。因此历来都有人以挑卖水为生。到五十年前石印来时,原有的挑水夫已垂垂老矣。于是青年石印便接过扁担水筲,继续挑水卖。以前的挑水夫没谁在鬼岗上住宿。老挑水夫也已退役回家。石印晚上无家可归,就在鬼岗上搭个庵棚住下。满城人都说石印胆子大,白天走街串巷,夜晚与鬼同宿。他是鬼岗上的第一个居民。直到解放后,政府才帮他扒去庵棚,盖上两间小屋。不久,他就瘫了。后来又来了冉老太。但也仅此两人。鬼岗子依然冷落。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莫说鬼岗子,自从新城建起来以后,连老城也渐渐被冷落了。就像建起来水塔,枯井被弃置不用了一样。家家通了自来水,既卫生又方便,谁还愿意吃挑卖水。那时,石印先生只是有点惶然,因为失了生计。但渐渐也就淡了。这不能说怪谁。谁也不怪。鬼岗子已经冷落了千把年,那时并没有新城,也没有水塔,又该怪谁呢?

  井边那棵被冉老太诅咒过无数次的小枣树,在晚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动。显得百无聊赖。小青枣挂得太多了些。每次风一摇,总会擦掉几颗。它被风拂动的样子极是优雅,如同一位即将分娩的少妇,轻柔柔的,款款而动。一副懒慵慵不胜负荷的样儿。带点骄矜,又带点忧伤。石印先生常常守住它发呆。

  咚——!又掉下一颗青枣。在井里发出一声很饱满的回声。小青枣老往井里掉。他怀疑先前井里那一声响动,也是落枣引起的。老水蛇根本就没有动过。是的。老水蛇一向是沉得住气的,哪会动不动就跳起来呢?它也有些年岁了,经历的日月难道还少吗?肯定是这样的。它没动。连水花也没有压。只可惜小枣落得早了点。青青的,没发育成形呢。如果不是风摇树枝,它还能长些日子。可现在它完了。夏天还没有过去,秋天还没有到来。生命在夏天里完结是一件伤心的事。它将从此在枯井里融化,再也没有形迹。

  可怜的小枣。

  牵牛,你在哪里?我寻你寻了五十年啦……自从你离开老黄河沿,茫茫人生再也没有你的形迹……可我不相信你会像小青枣一样在夏天里陨落。

  你那么年轻,性情那么开朗,就像个调皮的小男孩。你会自杀吗?不会!也不会有人杀你,怎么下得去手呢?你长长的睫毛一扑闪,笑了。露出一排碎玉样的牙,一天乌云也会散尽……你肯定藏在哪里了,也许就在附近。我知道你从小爱捉迷藏,藏得严严的让我找……可这一次,你藏得太久了……太久了。牵牛,五十年哪!……我已经找不动了……

  冉老太还在说。自说自话。都是些旧事。石印先生没有听得甚清。她从来也没有要求他听。她只是在述说的快意中,继续她的人生,重温她的欢乐与痛苦。这与别人无关,她这一生都在亢奋中。他知道,她的心还很年轻。

  石印先生已经习惯了。他知道没法不让她说。

  说呗。

  说吧。

  自己的事干吗要说给别人听呢?

  塔身越来越暗。

  还能看见铁梯。他相信附在塔身上的那个架子是铁梯。尽管他从来就没有靠近过塔身。他只是遥看了几十年。这就够了。哪怕那是一粒尘埃,你盯住它看几十年,也会发现常人发现不了的东西。他距那里有数百丈,隔着一片水泽子。但铁梯上的锈斑、纹路,以及斑斑点点发黄、发白的鸟屎,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相信他是看见了。铁梯很窄小。仅能容一人上下。贴住塔身,一直通到塔顶。他看到有人爬上去过。一年里也就一二次。好像在检修什么。人变得像一只猴子,在云端里动。看得人脚杆发麻。

  这时候,塔身暗得只在顶端还有一束光环。殷红的光环,如同血斑。凭感觉,他知道到时候了。他的判定之准确,能够用秒核定。他已经观察了三十年,他和那些小生命已经达成某种默契。

  现在,可以在心里数数了。从十数起,依次减少。

  十、九、八……

  石印先生开始激动。每到这个时刻,他都激动得不能自抑。飞快地揉揉眼,脖子伸出去。左手握住拳头,一顿一顿地查数。同时,右手朝冉老太挥一挥,示意她不要说话。神情庄重得如同举行祭典。

  不管冉老太多么爱唠叨,此刻都会噤若寒蝉。他那副样子实在怕人。她并不明白石印先生要干什么。几十年都不明白。她只知道每天这个时候,他会发一次神经。脸涨得发紫,屏住气,闭住嘴,眼瞪得圆圆的,像是中了邪。真是怪了。她不知道他激动什么。什么事能让他痴迷几十年。他从来也不告诉她什么。问也问不出。事后你问他干啥?不干啥。你看什么?不看什么。你怎么那个样子呢?我就那样。你发烧吧?你才发烧!冉老太着实是困惑了。那么,她只好察看他的脸色。或者沿着他的视线仔细搜寻。结果,总是没头没脑。水泽,房屋,水塔,水塔那边隐约可见的新城的楼房,一切如旧,一切正常。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他看见鬼了!

  冉老太纳闷中常常这么想。怎么会呢?自己也在鬼岗上住了几十年,并没有看见过鬼呀。鬼火倒是有的,一到晚上常有。这里一闪,那里一闪。有时半夜里一睁眼,床前也有。拿个蒲扇一扇,鬼火就熄了。躺倒再睡,并不见鬼来缠身。这个死老头,让啥给缠住了呢?一天就这么一阵子。古里古怪,一声不响。你永远不知他心里想个啥。和他坐一起,像是陪伴一块石头,一块滴水的凉石头。让人从心里感到一丝悲凉和孤独。但正是这份悲凉和孤独,又使你感到时光的悠长、无限。坐他旁边说点什么,会觉得心里极静。没人催逼你,没人制止你,也没人嘲笑你。你尽管从容地说。仿佛在一个荒蛮的处女地,这地方只有你和他两个人。坐在山下的一个草坡上。没有任何人尘的喧扰。只有一架架黑色的大山,一片片葳蕤纷披的草木,还有几根散落的兽骨。但是太静、太寂寥了。于是你说着几世几劫前的一个女人的传说,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的故事。他像是听着,又像是没听。他在冥想中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世界。你们谁也不打搅谁。只是互相做个伴。如此,一年年打发着寂寞的岁月。大山在风化,又在生长,你们没有注意到。草木已是几度枯荣,你们不知晓。转眼间,世上又是几世几劫了。而你们还在那里坐着没动……

  ……四、三、二——飞!

  那个不可思议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石印先生嘴唇嚅动了一下,两眼放出奇异的光彩。那张苍老而有棱角的脸,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他有点坐卧不宁了,两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搓着,一副心驰神往的神态。

  远处的塔身已融进黄昏。这时,正有一群小动物,从塔顶的一个洞穴里飞出来,扑进朦胧的夜色中。先是一只、二只、三只……接着鱼贯而出,成群结队,铺天盖地。飞离塔身,飞过水泽,飞在老城上空,飞往新城的方向……此刻,正是百兽入穴,百鸟入林的时候。但它们却飞出来了。这是些丑陋的灰黑的小动物。非兽非鸟,形体如鼠,却有一对阔大的肉翅。会飞,但没有羽毛。急急的。惶惶的。掠过头顶,起一股阴惨惨的风:“吱吱吱!……吱吱!……”让人如临冥界。天地之间一切树木、楼房、街道、匆匆行走的人,霎时都成了幻影。再也不是真实的存在物。

  石印先生像被摄去了魂魄。随着小动物的飞动,游移着昏黄的眼珠。他知道,这只是一瞬间。是白天和黑夜交合的瞬间。只在这个时刻,它们才突然出现。然后又很快消失,幽灵般不知去向。好像,它们肩负着某种使命。当它们重新消失的时候,你蓦地发现,白天已经离去,黑夜已经到来。这一切都极其自然。白天和黑夜之间并没有隔着什么。当两个世界相撞的时候,既无雷鸣,也无火光。过程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完成了。像两个巨大的棉垛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细雨渗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轻轻的温柔的抚摸。但接着一切都变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另一个世界。你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你好像已经感到,冥冥中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在操纵这一切。可是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带着白天的疲惫、焦灼、伤痕、欲望、希冀等种种情状,来到这个黑洞洞的世界里栖息、入梦、做爱。你仿佛仍在寻找着什么,你一会儿走进一个无边无际的沙漠,一时又进入一片广袤的树林。这里静极了,有岩石,有山泉,有鸟鸣……你整个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你在一片铺满落叶的地方躺下。你微微闭上眼。似乎看到一只可爱的小松鼠正冲你伸头探脑,你慈爱地笑了,顷刻之间,一切烦恼化为乌有。于是你不再焦灼,不再疲惫,身体和心灵的伤痕慢慢愈合。你淡忘了你曾苦苦追求的什么。由此,世界变得静谧而安详了。就像整整一个冬天,冰雪覆盖着大地,生命进入冬眠期。这是一段漫长的日子。在这段日子里,黑暗笼罩了一切。你已经失去意识,生和死已没有明确的界限。你在生死之间徜徉。你坐在生死之间的界碑上,看到生,也看到死。生和死都一目了然,生和死都不再神秘。于是你顿然领悟了什么,仍复坦然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地气回升,冰雪消融。漫长的冬天过去了。你伸个懒腰,从沉沉睡梦中醒来。无边的黑夜正悄然退去。这时,黑夜和白天又一次交合。那些丑陋的小动物也又一次突然出现在天地之间。抖动着阔大的肉翅,匆匆飞动着,把人们引渡到黎明。当你惺松着睡眼,走出屋门,打个呵欠,发现天已大亮的时候,它们又倏忽不见了……

  一滴涎水顺石印先生的嘴角往下淌,拉得老长。他张大了嘴巴,没有觉察。冉老太看见了,突然抽风似的叫起来:“嘴!……嘴!……”

  老狼

  新城是凸,老城是凹。

  那个长胡子犯人说,凸是阳,凹是阴。譬如男女,譬如天地,譬如昼夜,譬如晴雨……万物负阴而抱阳。一阴一阳之谓道。长胡子原先是个阴阳先生。通周易,演八卦,常在江湖上晃荡。他说他能知生死,卜未来。后来被抓进监狱。刑满释放时,他不愿出去。他说我啥都不会,只会干这个。干了还得抓,大家都不愉快。何必呢?于是留在劳改农场放羊。挥一根鞭子,走来走去。挺舒服。宋源每次去劳改农场,总要去看他,听他海吹一通。他听不甚懂。但听得津津有味。办案之余,宋源爱和犯人聊大天。一手端烟斗,一手抠脚丫子,听他们胡说八道。听得开心了便哈哈大笑。很多犯人都有些旁门左道,表现出过人的聪明。这些家伙既是渣滓,又是天才。宋源挺佩服他们的。那个六指手是个孤儿,从十二岁就偷。扒术高超。他和你迎面走过,根本没贴你身子,可你兜里钱不知啥时已到他手里。宋源让他表演过,眼睁睁让他偷去一块表。偷得宋源一愣一愣的。神了。他说他是跟一个老太婆学的。那个老太婆解放前是天津的一个高级扒手,解放后不干了,隐居在黄河故道。她收养了六指手。以后老太婆老得不能动了,六指手就养着她,直到送终。还有那个撬锁犯,平日作案只带一根铁丝。不管什么锁,一捅就开。捕获他时上了铐子。一路押到监狱。看守人员要为他取铐。他笑嘻嘻一抖手腕,铐子“哗啦”脱落下来:“——给!”他早弄开了。铁丝也没用。宋源又让他当场表演。果然。玩魔术似的。宋源哈哈大笑。

  但有时候,宋源听得极不开心。脸便阴阴的。那个杀人女犯,才二十来岁。背着丈夫和人通奸。丈夫明知,却捉不住。这女人鬼得很。她对丈夫说,我恶心你,就喜欢那个男人。你捉不住的。丈夫说,我非捉住你不可。女人笑了,说这样吧。咱俩打个赌。三天之内,我要和他睡一觉。你捉住了,我就改。哪怕你是一头猪,一条狗,我也认命了。你要捉不住,我就去嫁他。丈夫同意了。找一根铁丝拧住她手腕,另一头拧在自己手腕上。白天干活牵着上地,晚上睡觉牵着上床,两天两夜相安无事。第三天夜里,女人一起床,丈夫醒了,你干啥去?女人说我撒尿,不行吗?丈夫摸摸铁丝,系着呢。去吧!大睁眼躺床上。一根铁丝连着床上床下,他很放心。女人摸索着下了床,丈夫说,你别笑。快天亮了。我看你没戏唱啦。女人说,就是呢,戏快唱完啦。你看他在这里蹲着呢。丈夫折身起床,点上灯一看,果然那男人在床前蹲着呢。丈夫骇然。怒极。一斧头把那男人砍了。女人愣一愣神,夺过斧头,把丈夫也砍了。然后,她来投案。她给公安局长宋源说,她挺后悔的。她本来不打算杀死丈夫。如果那时候丈夫说,罢罢,我管不住你,你跟他去吧。我会心软。把那个男人打发走,说一句你别再来了,下辈子再嫁你吧。局长你不知道,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又太聪明。丈夫越是管我,我越恼火,烦心,变着法儿捉弄他。他疑心太重。看我长得俊,又爱打扮,爱笑。老怕我不正经,让人勾了去。在外头和男人说笑几句,回到家就盘问半天。其实,那时候我没那事,硬是让我丈夫管出外心来了。终于有一天,我给他说,你不是要管吗?从明儿起,我要偷人了。真的!有本事你就管吧。后来。他越发管得严,几乎天天揍我一顿。可他管不住。一个女人要偷男人,丈夫怎么能管得住呢?……那天夜里,本来不该出事的。我们都说好了。可他没忍住,一斧子把那个男人砍了。我心一横,把丈夫也砍了。两个男人都毁了。宋源眯起小黑豆眼,说你八成得判死刑。女人又笑了,说那当然。他俩都死了,我还活啥趣呀?说着又叹一口气,其实我丈夫蛮疼我的。他爱我爱得太深,所以才管得太严。看起来,男人和女人都不得爱得太深。太深了会自私,会生事……

  后来,那女人果然被枪毙了。满县城的人都跑出去看热闹。说那女流氓挂一脸泪花子还在笑。叫人纳闷。于是有人愤然,又哭又笑算什么呀?流氓!

  宋源没去刑场。他说牙痛。捂着腮帮子回家了。

  宋源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这人奇丑。左脸颊一块巴掌大的猪毛黑痣。左眼又圆又小,像一粒籽粒饱满的黑豆。眼珠一转,滴溜溜打滑。贼亮。老像在窥探人的秘密。据说,他破案主要靠这只眼。而右半个脸,光景就完全不一样了。胖乎乎的,红润润的。右眼细长,老是眯缝着笑意。单看左半个脸,你会以为是大白天撞上鬼爹爹了。吓得人汗毛直竖。单看右半个脸,他又简直是个慈祥的庄稼老汉。你说他在发怒,你说这人阴狠,对的;你说这人挺和善,随和得很,也对。你怎么说都对,你怎么说都不对。因为你永远弄不清他哪半边脸代表他的真实内心。

  县里局长们在一起开会,常常互相打诨。宋源又最爱恶作剧,对头很多,也就常被袭击。

  “老宋,听说上海有美容院,你就不能去一趟,把个熊脸整治整治?”

  “咋整治?”

  “比如,腚帮上那块皮是不是细嫩一点。割下一块,把你脸上那块猪毛黑痣换下来,不就美了吗?”那人连说带比画。

  宋源翻翻白眼,不置可否,另一位局长立刻摇头否决了:“不行不行!那么一调换,脸不是脸,腚不是腚,才招人嫌呢!”

  于是一阵开怀大笑。

  逢这种场合,县委书记孙宏文便会紧蹙眉头。孙宏文当书记已有多年,白净面皮,文质彬彬。讲话极有条理。作报告一般讲三个大问题,第一个大问题分三个小问题;第一个小问题分三点,第一点分三小点;第一小点A、B、C……不用说,他是个文明人。对这些粗俗的玩笑,实在不堪忍受。但这群半老不少的局长们没多少文化,到一块便混闹一通,常使他的讲话都无法正常进行。他总怀疑他们在藐视他。尤其宋源更让他不舒服。但他不敢管他。准确地说,他怕他。在全县所有的人中,宋源是惟一见过毛主席的人。他十三岁去延安,一路讨饭去的。后来在中央干过警卫。孙宏文怎么敢得罪他呢。

  宋源阴阳怪气,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但宋源确有奇才,连孙宏文也不得不承认。

  他从解放就干公安局长。是周围各县公安战线有名的“老狼”。各县公安局长没人喊他的名字。要么“猪脸”,要么“老狼”。他经办的案子无数,破案率几乎百分之百。全县的犯罪分子都怕他。也都服他。

  一次办案归来,已过半夜。他没有回家,让看守打开一间牢房,又重新锁上,和几个盗窃犯同住一室。犯人说,局长,你咋睡俺屋来了?宋源说,我老婆关门了,别搅了她的梦。他极小心地疼爱那个女人。他女人是县剧团的演员,比他小八岁。那个漂亮的女演员当年怎么被他划拉去的,一直让人费解。就凭他张脸?啧!几个盗窃犯便起哄,局长,这不公平!你就不怕搅了俺们的梦?宋源眯起右边那个和善的眼笑了,这样吧,赶明儿我请客,一人一包烟!行了吧?然后脸一沉,记住!别他妈的说出是我给的,犯监规呢!

  宋源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真的成了囚犯。

  那一年冬天,奇寒。

  他躺在一间小黑屋里。身上一阵阵发冷。外头正下着雪。雪粒打得窗户沙沙响。这间小屋原是公安局食堂的柴房,平日放些碎木、刨花和煤炭。现在成了他的囚室。遍体伤口不知是封冻了,还是结痂了,反正周身皮紧。像束一身冰凉的铁衣,动弹不得。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冷却,身子在变僵。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天亮。

  那个头儿说,你是隐藏在公安战线上的一条老狼,长期专无产阶级的政。宋源笑了,一指监狱,你敢把大门打开,把犯人放出来?去呀!你不说关的都是无产阶级吗?一个耳光,宋源倒了。宋源是很容易被打倒的。他个儿太小。宋源爬起来,吐出一口血条子,又站住了。然后又有很多人发言。很多。有社会上的,也有公安局的。有人说,宋源你心慈手软,整天和犯人鬼混在一起,敌我不分。宋源说,公安局长不和犯人混在一起,就没事干了。又有人说,你包庇犯人!宋源说,我包庇谁啦?哪个该判刑的没有判刑,哪个该枪毙的没有枪毙?又有人说,几乎每次枪毙犯人,你都借故不去,什么道理?宋源说,战争年代,我亲手打死的人多啦,不想看稀罕。……宋源是三斤鸭子二斤嘴,不服软。当然免不了皮肉之苦。棍棒、拳脚,一顿暴打。斗一次打一次。宋源再不吭声。他糊涂了。那只善于洞察一切的小黑豆眼,转来转去,也没闹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夜三更天,他被门外的一阵厮打声惊醒。好像有人倒地。接着小黑屋的门被撞开了。他微微睁开眼,一阵冷风扑进来。借着雪光,看到一群蒙面汉子。手里都拿着棍棒。今儿完啦。他想。但没有动。他已经动不了啦。可这群蒙面汉并没有揍他,只迅疾把他背起,冲出小黑屋。怎么,要把老子活埋去吗?这冰天雪地,坑也不好挖呀。没人告诉他要去哪里。他被一直背出公安局大门。依稀觉得有个值岗的战士脱下一件大衣,给他盖在背上。他被一直背出城去。一辆马车正等在雪地里。他被放上去,严严地捂上棉被。一声鞭响,马车飞奔起来。他觉得自己飘然如赴仙境,不久就睡着了。睡得好沉、好香。他已经好久没这样睡过了。

  宋源被拉到距县城八十里外的一个小村。这村子在老黄河沿上,极为偏僻。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床前站着一片人。门外还蹲着几个。轻声地说话,轻声地咳嗽。他睁开眼,环顾一圈。大部分人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哦……噢!我操!他骂起来,是你们一群王八蛋!他记起来了。站在他面前的,有一半以上是劳改释放分子!当初,他们几乎全是经宋源抓获的罪犯。其中有六指手、撬锁犯,还有那几个曾和他同睡过一个晚上的盗窃犯。后来判刑、劳改、释放。这次,他们经过精心策划,合伙救了他。他们看宋源醒了,都嘿嘿笑,一群大孩子一样。宋源厉声说,把我送回去!——不!宋局长。他们……会打死你的!接着,一群蓬头垢面的男人都哭泣起来。当初,俺们……在监牢里,也没……遭这打呀,呜呜!……宋源火爆爆地看着他们,忽然眼圈儿红了。

  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流泪。

  他们坚决地剥夺了他的自由。宋源一身是伤,想动也动不了。他们为他端吃端喝,洗伤换药。笨手笨脚的。他们的家分散在全县,是怎么串通起来的呢?这些狗日的东西!

  宋源神秘地失踪了三个月。等他伤好回来时,县城对当权派的批斗已经降格。大家忙着打派仗去了。后来,他只说被一群农民抢走了,没有说出真情。他觉得没有必要。

  宋源不傻。黑洞

  宋源一脸疲倦地走出县委招待所,穿过宽敞的新城大街,信步往老城走去。

  街两旁贴满了标语。夜色笼罩着看不清字迹。但他知道那上头写着什么。马路上碰到一些人,都在仓皇赶路,像有谁在后头追赶。

  没有人认出他来。

  他看到几个工作队员也正往老城走去,游游荡荡。便有意放慢了脚步,远远地落在后头。他想一个人清净一点,放松放松神经。

  集训已经十天。县委书记孙宏文一再强调,这次工作队下乡,不要心慈手软。要像当年打鬼子那样,向资本主义大举反攻。

  一千五百名工作队员,组成一百五十个工作队,分赴各公社,一杆子插到大队。一旦下去,那阵势将如排山倒海。在给省地委的汇报中,孙宏文称这次行动为“平原决战”。省地委办公室很快又以简报的形式,印发了这个汇报材料。并且都加了编者按,称赞这次行动是一次“壮举”,“何其好啊”等等,等等。

  这几天集训,全部军事化。为了增加气氛,从工作队员中找出一个退伍号兵。天还黑黑的,起床号就响了。激越、嘹亮,方圆十几里都能听到。不仅工作队员闻号即起,连全城的居民也有了一种紧张感。那种已经遥远的战争年代的记忆又回来了。起床号响过不久,上操号又响了。接着,大街上一队队的工作队员开始跑步。

  地动山摇。小城整个在晃荡。

  工作队员中,少数是机关干部。大部分是从农村抽调的知青、民兵和退伍军人。机关干部又分两类,一类是吃香的,一类是不吃香的。吃香的是下乡镀金,回来提拔重用。不吃香的是趁机调离单位,下乡惩罚,回来后随便给你安个地方纳闷去。各人属哪类,心里都有数。宋源尤其有数。“文革”后,孙宏文仍是县委书记,宋源仍是公安局长。所不同的是孙书记比从前活跃多了。讲话时插科打诨,谈笑风生,左右逢源,讲到得意处,哈哈大笑。而一向喜欢混闹的宋源,却变得沉默寡言,一副迷茫痴呆相。

  宋源被抽派去工作队。公安局的工作暂由别人主持。今天下午集训结束,孙宏文把他请到办公室,倒茶,拿烟。然后亦庄亦谐地说:“啊哈老宋来,这次要靠你打冲锋啦!你要去的河夹湾是个‘花村’,娘儿们往你身上靠,几届工作队都栽了。这回就看你的啦!哈哈!……”

  宋源漫不经心地吸着烟。眼望窗外,没有吭声。他知道孙宏文并不全是在吓唬他。河夹湾的情况,他大体知道一些。那是个孤零零的大村。周围全是些横七竖八的河汉子。一到那里,顿时感到满目凄凉。村庄古堡一样遗落在茫茫无际的废黄河滩上。几只老鸦蹲在村头的枯树上惨叫。空旷、死寂。黄昏,一缕炊烟从颓败的古堡中升起,你才猛然发现这里还有人类生存。一到雨季,就与世隔绝了。一年里大约有八个月,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遍地都是水洼和泥淖,荒原上偶有一片凸出的草岗,会聚几百只兔子,对着水洼子发呆。这时,常有河夹湾的人出来打兔子。不是用枪,而是用棍子,一棍一个。不大会打一串,挑回去架在火上烤着吃。但不是自己吃,而是大家都吃。傍晚,一堆篝火,烈焰熊熊,围住一圈男女老少。野兔烤得焦黄流油,异香扑鼻。烤好了,先分给老人和孩子。剩余的由年轻人争抢。一窝蜂扑上去,姑娘和小伙子嬉笑打闹,滚成一团。小伙子们光着脊背,滚一身炭火,烧几个燎泡,却刺激得神经愈加兴奋,哇哇大叫着往上蹿。姑娘们也全没有斯文,和小伙子搅在一起,十分骁勇。本来就破烂的衣衫,被扯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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