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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蝙蝠(1)

  挑水夫·老妓女

  ——一个失落的童话

  有烟,有云,有水濛濛的雾气,有悄然围拢的夜的影……黑黝黝的塔身在薄暮中浮动……浮动……

  到时候了,差不多到时候了。他在心里想。骷髅样深凹的眼眶里,萧然放出两束鬼火。直勾勾的。他就瞪住那地方。塔身浮动得太厉害,像大海波涛中的桅杆,摇摇晃晃。盯住一个摇晃的东西,格外费神。但他盯住不放。两束目光钳住塔顶,任你怎么晃动也不松开。

  他在等待。那是一个神秘的时刻。

  从太阳还没落下,他就爬出门外了。他一整天都在等这件事。他天天都在等这件事。

  那时,两手扶一张高脚方凳,肩头一耸一耸,从屋里爬出屋外。他显得很有力气。整个力气都凝在肩膀和两只手上。他双肩宽大而厚实,臂膀粗壮,两手阔大。高脚方凳在他手上像个儿童玩具。可他站不起来。两条腿瘫了。他只能这么爬来爬去。屋门没有门槛。他把它拆除了,为的爬进爬出方便。双膝跪在地上,挪一次方凳,蠕动一下上身。头往后猛昂,像被打了一枪。膝盖上用麻绳扎捆着破布,磨损处已经翻卷起来,露出血乎乎的一团。两条干瘪萎缩的小腿拖在身后:“咯噔——嚓——!咯噔——嚓——!……”布片擦地,发出一种砂轮打磨铁器的噪声。从屋里到屋外这片空地,是两道磨得滑溜溜的沟槽。这是他三十多年的生活轨迹。三十多年,不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他从未中断在这上头运行。这是他的全部天地。他有他自己生活的内容。

  他是一架运载黄昏和黎明的拖车。

  隔墙的冉老太也正在忙自己的事。

  在这片四面环绕着臭水的荒岗上,她是他惟一的邻居。就是说,在这个被人们遗忘的叫做鬼岗子的地方,只有她和他两个居民。但他们各有各的事做,并不经常见面。

  冉老太尤其忙。

  她有一个破旧的小院,两间低矮的小屋,收拾得极是干净、整齐。冉老太惟一的事情就是摆弄布条子。她有数不清的布条子。黑的,白的,蓝的,紫的,红的,绿的,黄的,灰的,花的……这些布条子全都扎成捆,装在大大小小十几个木箱和纸箱里。每年夏天,她都要搬出来曝晒几次,然后再一箱箱搬回屋里,整整齐齐地摆在用木板做成的架子上。之后,除去吃饭和上厕所,冉老太就很少出门了。她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守着这些布条子。每天早上起床,洗脸刷牙后,就立即清点那些箱子,逐一用手摸着,一个一个过数。晚上睡觉前,再重新清查一遍。她明知道不会丢失,却仍然坚持每天查两遍。这是习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布条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大大小小十几个箱子,装着她全部的生命世界。

  她经常把这些箱子打开。把布条子一捆捆取出来,按顺序摆放在屋子里。像摆放陈列品一样。当然,不会有人来参观。因为旧城的所有居民都不和她来往。隔壁那个瘫腿的老头子,也绝不登门。但她并不寂寞。也不沮丧。相反,她显得兴致勃勃。一个人倒背着手,像一位真正的收藏家那样,慢慢在屋里溜达,一捆捆地察看。俯下身,或者轻轻拿起来,借助室外进来的光线,仔细鉴赏。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叹。像鉴赏家赞叹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她神态专注,如痴如醉。设若这时候真有什么人来惊扰,她会极不高兴。那会败坏情绪。这种时候,她特别需要宁静。在宁静的氛围里,漫游已经逝去的世纪。每一根布条子都是一个男人的赠物。每一根布条子都是一个故事,一个平淡的或者揪心扯肺的故事。她不寂寞,一点儿也不寂寞。他们和她同在。不管如今他们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她仍然清晰地记得他们。她有惊人的记忆力。

  冉老太不能不怀念年轻的时光。那时,她丰韵妩媚,聪颖善良,热爱所有的人们。人们也都喜爱她。她的圣母般的爱心和旺盛的生命力,不仅使男人陶醉,也使她自己陶醉。现在,她悲哀地发现自己一年年地老了。可她实在不愿意老下去。她宁愿一天天沉浸在对年轻时光的回忆里,而不愿醒转。冉老太从来不照镜子。那是几十年前的一天清晨,她突然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眼角的第一道细纹,就立刻把镜子摔碎了。她努力保持对自己美好容貌的记忆,保持一颗年轻的心。她不断变着花样玩那些布条子。她把这些布条子用香皂洗得干干净净,再洒上香水,是时下那些穿牛仔裤的姑娘们用的香水,诸如紫罗兰、广寒露之类。她对这些化妆品的热爱和鉴赏力,决不亚于这个小城的姑娘们。洗干净之后,某一段日子,她会根据不同颜色,把布条子巧妙地搭配起来,扎成一把把精致优雅的拂尘,悬挂在四壁。于是她的卧室会显得十分素净,透一股仙风道骨。冉老太置身其中,或坐或卧,也便格外安静,一如世外之人。这样过一段日子,厌了,便又改换花样。把拂尘拆开,将布条子重新搭配,编织成各式各样的花环、花篮。把卧室外间布置成灵堂,设上灵位、香炉。自己则着一身白绫,为某一位亡灵祭奠,献上手编的花环、花篮、花圈之类。一个人哭得凄凄哀哀,肝肠寸断。并且日夜守灵,不吃不喝。这种游戏常使她某种被压抑的情感,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从而获得一种别人无法体验的快感。但这类游戏不能做久了。那毕竟太损伤身体和精神。因为她会在不知不觉中进入角色,注入真情,勾起她许多伤心的记忆。

  于是,某一段日子,冉老太又换了花样。她把花环、花篮、花圈之类的东西拆掉,利用布条子的各种天然色泽,编织成各种动物,小狗、小猫、小兔子、小老鼠、小鸡、小鸭、小鹅、喜鹊、画眉、百灵、大雁、天鹅……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凡能想到的,她都能编出来。而且栩栩如生。这时,在她的卧室和小院里,已尽失仙风道骨,也不再有灵堂的肃穆,而成了一个活泼泼的动物世界。置身其中,仿佛能听到鸡鸣狗吠,鸭叫鹅吟,百鸟欢唱。冉老太则宛如一位村野少女,屋里院里,欢快地跑来跑去。一时弯腰揪揪小狗的耳朵,一时把小花猫抱在怀里亲了又亲,一时拎起扫帚疙瘩把小老鼠砸个四脚朝天,一时往地上撒一把碎米,啾啾叫着引逗小鸟们来吃。一会儿万分怜爱,一会儿撅嘴鼓腮,一会儿抚掌大笑,前仰后合,疯疯癫癫……她忘记了年龄,忘记了痛苦,忘记了外头的世界,一个人玩得极是开心。但跑着跑着,忽然被什么绊倒,咕咚摔在地上,额上磕出血来。于是一场梦醒。

  好久好久,冉老太艰难地爬起。披头散发。两腿叉开搁在地上。一身筋骨都是疼的。她动也不动,痴呆地坐着。一脸汗。一脸泥。一脸血。泪水一滴滴往下落。

  她到底也有孤独的时候。

  这时,她便盼望有人走进小院,把她搀起,陪着说说话儿。但没有。从正午坐到天黑,也不会有人来。这里一年年地没人来。于是,隔墙的那个瘫老头便成了距她最近的惟一的活物。

  她和他本来早就认识的。从年轻时就认识。可他又十分怪异。他本来是个挑水夫。每天走街串巷卖水,和千家万户打交道。但又好像神不守舍,怀着别样的心思,不和任何人交往。在冉老太的记忆里,他是那时熟识的男人中,惟一没沾过自己的男人。可又看不出他有任何鄙视自己的意思。他对任何人都无所谓鄙视,也无所谓亲热。他把一切人都视同路人,他出现在这个小县城已经五十年了,曾经日复一日地穿街走巷,应当说很熟很熟了。但不。那时,他常常迷路。也好像不认识任何人。他仿佛依然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都在云里雾里。眼前的一切都不曾留意。还会时不时碰在墙壁上。他整个身心,好像都专注于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而眼前任何人世的纷扰和喜怒哀乐,都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但那件事似乎又是一种无望的期待。因为他永远是一副恍惚和麻木的神态。那件事深深地埋在心底,苦苦地缠绕着他,使他若生、若死,梦幻一样地活着。那件事好像已经十分遥远,十分渺茫。他为此奔走了一生,耗去了青春和整个壮年时代。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再也没有冲动和力气,但那件事又显然地溶进他的血液,整个地左右和决定了他的一生,使他走进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的世界。

  他是这个古老的小城历史上无数谜中的又一个谜。

  半个世纪来,没人能解开它。也没人有足够的兴趣去解开它。历史和生活中的谜太多太多。而新的生活又不断制造更多的谜,更多的困惑,谁有那么大的本领能破译呢?

  冉老太自信能破译它。

  起码,她能接近他。他对她的态度依然是既不鄙视,也不亲热。那么,她就有足够的耐心去做这件事。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她好像并不忙着去揭开谜底。那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忙什么呢?这件事并不怎么当紧。她完全可以以此来充实自己寂寥的生活,从容不迫地打发时光。

  咯噔——嚓——!

  咯噔——嚓——!……

  几乎同时,隔墙的冉老太就听见了。

  她自然会听见的。别看她在自己的小院里忙得团团转,耳朵却一直耸着呢。她知道他出来了。他和冉老太一样,平日并不常出门的,一直守着那口黑漆棺材。而且同样不喜欢别人打扰。但每天这时候,他肯定要出来,到门前的井台边坐一阵子。

  墙那边方凳挪动的第一声音响,不啻一声鼓响,立刻让她振奋起来。她一整天都盼着这一声响动。她天天都盼着这一声响动。已经几十年了。

  这时候,她手中的任何活计都不重要了,随手一扔。提起那根核桃木做的长杆烟袋,急慌慌就往外走。就像一位沉不住气的小姑娘。刚走两步,忽然又折回屋梳洗了一番。等她收拾停当,提着马扎讪讪地走出门外,他也就喘息着刚刚在门前的井台上坐定。

  “唷——!石印先生,您老又走出来坐坐?”

  “我说过一千遍啦,我是爬出来的!”

  “知道。走出来总归好听一些。”

  “我是爬出来的!”

  石印先生固执地看了她一眼。转回头,忙忙地寻找远处的塔顶。冉老太并不介意。放下马扎子,隔着那口井在距他六七步远的地方坐下了。冉老太从来不坐井台上。井台是几块青条石,夏天也是凉的。老人说过,女人不能坐凉石头。那不好。偶有年轻姑娘路过这里歇脚,往井台上一坐,冉老太立刻就叫起来:“姑娘,别坐!凉气太重。”她宁愿匆匆回家给她们拿几个小板凳来。姑娘们便哧哧笑,怕啥哩!冉老太正色道,不是玩的!凉气浸进去,伤身子呢!

  冉老太坐下了。隔着井台。和石印先生一个西南角,一个东北角。两人坐的位置、角度、距离,多少年都没有改变过。远远看去,像两尊历经风雨剥蚀的泥胎。

  石印先生仍然注目于远处的塔顶。

  冉老太继续和石印先生搭着话:“哪有您老这么说话的?爬出来,算啥呀?真是的!”

  “爬出来就是爬出来。”

  “知道。我知道。听了怪叫人难受的。”

  “没啥难受的!”

  “嗨,不难受是假话。两条腿废了,不能走走转转,闷也闷死人。”

  “你有腿,咋不出去转转?你不也没闷死!”

  冉老太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顾自说自话:“——你吸烟不?这烟丝是我自己做的。放了冰糖、蜂蜜、香油,好吸呢!眼时的烟能吸吗?几块钱一盒子,干得呛死人。你看我这烟丝,黄灿灿的,软柔柔的。一捏一个蛋,不硬不散。你吸一袋尝尝?”她把您改成了你。每当搭话到这时候,她便改了称呼。这样更随便亲切。同时就把燃着的第一袋烟冲他举了举,巴结地笑了。

  “我戒烟都三十年啦!”石印先生愤愤地说。

  “不对。是三十一年。我记得的。可有啥话说噢?……你这人真是的,好端端一棵老柏树让人刨了,打口棺材放屋里,不碰眼吗?看见它,就想到人会死。吓人唬啦的!”

  “我不在乎。”

  “我在乎!”

  “你在乎就别死!”

  “着!这话说我心里去啦。到时候呀,我就是不闭眼睛!睁得大大的,使大劲喘气,看能咋的!……刨了柏树,栽上这棵小枣树,”冉老太拿烟袋锅当当地磕在身旁的枣树身上,抬头看了看,“凉影没了。结的枣呢,你吃不动,我也吃不动。好了那些皮猴子。嗨,你说人老了有啥好?”

  “我没说好。”

  “就是就是。甭说多,退回去四十年……”

  “五十年!”石印先生冷丁转回头,死死地盯住她,“退回去五十年!五十年……”他讷讷地自语着,现出一种遥远的回忆的神态。

  冉老太猛咳一声。石印先生蓦然惊醒,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仍复转过头去。看住远处黑黝黝的塔身。

  冉老太笑了。宽容而狡黠地笑了。“……退回去四十年!”她坚持退回去四十年。“你那会才三十几岁,挑着水满城走。满城人谁不认识你?一早一晚,你去三春楼送水。我撩起窗帘偷看你。那时,我就看出你像个有学问的人,文绉绉的。我盼你上楼来,你总也不来。记得一天傍晚,我实在忍不住了,趴在窗户上叫你:喂——!你刚放下扁担,四下里看了看,没发现人。就提起水筲往缸里倒水。刚倒完,我又叫了声:哎——卖水的!你惊慌地抬起头,这下看到我了。我冲你笑了笑,示意你上楼来一趟。你一下子红了脸,拎起扁担水筲,慌慌张张就往大门外跑。嗬嗬嗬!……嗬嗬!……你差点绊倒。我笑得喘不过气来。看你那样,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我本来就是乡下人!”

  “乡下人怎么啦?我见得多啦!没有哪个男人像你。”

  “……”石印先生没搭腔。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不喜欢女人,不是木头,就是有毛病。嘿!我那会也就二十岁出头,嫩得能掐出水来。男人们狗似的围住我转。嗤!……他们掐我,我就咬他们,咬出血来!咬得他们吱吱哇哇乱叫唤。那个舒坦,嗤嗤嗤嗤!……”

  “我说,你闭上嘴!要坐就坐一会。别总唠叨!”

  “知道知道。我管不住自己。女人都这样。有啥话说哎?解闷罢了。”

  “没话就不说!”

  “哪能就没话?活了六十多年,经的事比树叶还稠。日里夜里都在想。我老想那些男人说过的话。当初山盟海誓,如今没谁理我了。我有时候想哭,有时候又好笑。当么真?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孩子样说着玩呢。脱了衣裳,你要天他也许半个。过后就忘了。儿戏。男人就那样。女人不能和男人一般见识。在女人眼里,男人一辈子也长不大。你看,我眼时就不后悔。从来不后悔。刚解放那会儿,有个很丑的后生找到我,让我忆苦。那后生脸上长一块猪毛黑痣,两只眼一大一小。后来才知道他叫宋源,是公安局长。他说全城的妓女都抓起来了。看病,改造,忆苦什么的。你也得去。我说你这个局长好年轻啊!有三十岁吧?他说我二十一岁。我说真对不住。你就是长得太丑了。丑得不像话,才显得老相。他倒不生气,说这样好,省得惹麻烦。我说小可怜,没哪个女人会喜欢你。你想不想跟我睡一觉?我不嫌你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大姐你别说笑话了,共产党不兴这个。眼时人民当家作主,你有苦水就往外倒吧。我听他蛮真诚的,就叹了一口气,说啥苦不苦的。苦与乐都不是别人眼里的事。我苦也苦了,乐也乐了。我倒觉得这一辈子怪值过的。他吃了一惊,眨眨那个小黑豆眼,说咋?我说你觉得新鲜吧?当初我十几岁就干这个,就是因为家里太苦。干了这个,还是苦,可我好歹有碗饭吃了。十几岁的时候不懂人生世相,为了活着,咬住牙卖就是了。等到长大了一些,见的人也多啦。我发现干这个还不算最苦。世上比我苦的人多啦。啥世道噢!有人太穷,拉黄包车、打短工、要饭,讨不起老婆。有的讨了老婆,又不顺心。有的什么都有,却活得太累。还有那些从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大兵,不懂事的学生娃娃,厌世想自杀的青年……多啦!五花八门。男人们不开心了就往我这儿来。有的愁眉苦脸,有的一脸疲倦,有的在我这里喝醉了酒哭天嚎地,有的揣一把刀子,说是和我睡一觉就抹脖子。嗨!男人总喜欢在世界上惹事,又受不得委屈。不像女人能承受委屈,承受苦难,肚里能装得下一个世界。我怪可怜他们的。……那个贩生姜的客商,半道上让人抢了。也是个小本经营。半夜里跑到我这里来,血头血脸,说要上吊,给我告个别。他到我这里来过一趟。那时,他还没成亲。手里捏着钱,汗津津的,胆怯得很。我看见他就笑了,知道是乡下的穷后生。一把扯他进屋。那次,我没收他的钱。他老是记着我,说我心眼好。这次被人抢了,给我说他想死。我哪能看他死呢?就劝了半夜。说你不能死,家里老婆孩子等你回去呢。他说我没脸回去,是老婆从娘家借来的钱,还有她没日没夜给人纺棉花赚的钱。不容易。她小心眼,我不死她也得死。我说你的心眼也不大,丢几个钱就不活啦?男子汉就恁没出息!我说这样吧,我借给你十块大头。要说送给你你不会要。算借给你。再去做生意。赚了钱就还我。不赚算我白扔了。黎明,他千恩万谢走了。后来还真赚了钱,又还我了……那个叫宋源的局长听得呆了,像听老奶奶讲故事一样。末了回过神来,说依你说没啥苦好忆啦?我说我没说不苦。能说没吃苦?男人发起疯来像野兽一样,苦啊,累啊!有时候还挨打。干俺这行的,是个特殊行当。被人瞧不起。吃了许多世人想不到的苦头。可我这样劝自己——其实当妓女的都这样在心里劝自己:要么别下海,死了算了。既然下了海,就别怕水多。

  说穿了就是一张脸皮。世间有的男女,又要脸面,又要偷情。被人捉住了就要死要活,捉不住就装正经。妓女就没这许多麻烦了,扯下脸啥都不怕喽!人不就活一世吗?既然不能选择活法,那就怎么也得活着。这么一想,也就这样了。不然怎么活下去?我说过了,苦和乐都不是别人眼里的事。那是我自己的事……后来,那个宋局长好像不大同意我说的话。他挺和气地摇摇头。他说没那么简单。你已经麻木了。都是旧社会造成的。你还是得去收容所,治病,学习。往后不能再这么干了。我说我犯贱?男人不找我,只要有饭吃,我才不想干呢,说罢笑起来。他也笑了。说大姐跟我走吧,别瞎说啦。我说我去!就凭你喊我这声大姐,我也得去!你这人脸丑,心眼倒好。后来,我在收容所住了一年多。宋局长常去看俺们。那里治病、训话、学文化什么的。乍一清静,真受不了。干这个的可不那么好管理。忆苦会上,比谁哭的欢,发丧似的。可哭着哭着,不知谁又喷儿笑了。这一笑不打紧,一下子都笑起来。带着泪,笑得打噎,笑得打滚。搂住抱住撕扯衣服。先是笑闹,发疯。后来又打起来。又打又骂,抓得披头散发,一脸血道子。嘿!一群女疯子。开始,管理员光围着呵斥,不敢拉。一拉谁,谁就扑上去,嘻嘻哈哈。管理员吓得满院子跑。几个女人追上去大喊大叫,捉住了就按倒……后来闹得不像话了,又增加了管理人员……那时候,我倒是最老实的。既没有像她们那样忆苦会上哭得昏天黑地,也没有胡闹。只安心治病。我想来想去,苦也罢,乐也罢,那是我年轻时候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日子。不是一个苦字说得清的……石印先生,你说怪不怪,我眼时做梦,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昨夜里,我还梦见在三春楼,看见黑马那小子,不知从哪里来,血头血脸闯进我屋里。腰里插一把短枪,手里提一把滴血的攮子。他说他终于给白马报了仇,把那个歪鼻子汉奸杀了。说着说着哭了。我扑上去抱住他,也哭了。我说黑马,你好叫我惦念啊!你能活着回来真不容易。俺俩正抱头痛哭,突然从门外冲进几个公安局的人,给黑马戴上手铐,拉走了。我大叫一声吓醒了。是个梦!……唉,黑马那小子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说不定隐姓埋名,藏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了。我真想他啊!黑马和他哥白马都是铁铮铮两条汉子。可他们杀过汉奸,也杀过好人。白马是死了。黑马失踪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民国三十六年秋天……”

  石印先生绝望地闭上眼。又霍然睁开。他决意不再说话。只觉得闷。翻江倒海地闷。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远处的塔身猛烈摇晃了几下。他激灵睁大了眼死死盯住塔顶。

  咚,身旁的枯井里一声响动。很轻微的一声响。如果不注意,决计听不出来。他知道是那条水蛇在翻身。枯井并没有完全干涸,只是弃置不用了。里头还有二尺深的水。上头浮一层树叶、草棒等秽物。水蛇就盘在上头,一天一天地不动弹。有时候,它会突然跃起,鞭子一样甩向井壁:“啪——!”好似闷极了,要爬出来。但井壁太滑,黏乎乎湿漉漉的,根本爬不上来。它好像不甘心,刚摔落水里,一昂头又往上窜。又摔到水里。如是三番,直至精疲力竭。这时俯身细察,会见井水里浮有缕缕血丝。水蛇复又慢慢盘成一团,软塌塌卧在水面。之后,又是十天半月不动一动。但刚才好像只是压了一次水花,然后又安静了。

  对这条水蛇,旧城人始终是怀着敬畏的,视为圣物。没人敢亵渎它,更没人敢伤害它。逢大旱之年,常有老妪来此焚香求雨,日夜不绝。石印先生则提供一粗面案。自己远远呆看,并无一语。枯井本叫龙井。就是因为井里有一条水蛇而得名。据旧城人说,水蛇神秘莫测。时大时小,时有时无。龙井是旧城古八景之一,历史已无可考。水蛇的历史和龙井一样长。过去常有游人专门来此看奇。但有时能看到,有时就看不到。这要视缘分如何了。旧时,全城有十二眼水井,独龙井泉眼最旺,水也最甜。生饮,甘甜清冽,煮茶,则浓醇如涎。据说,内有龙津。常饮此水,能延年益寿。那时,石印先生即以挑卖龙井水谋生。他相伴这眼井和井中水蛇,已经五十余年。对这条水蛇的习性,也早已熟悉了。

  是的,它刚才只是压了一次水花。

  不断有风漫过来,带着四周水泽的湿气和草腥味。鬼岗子像个孤岛,显得分外荒凉。两个老人像两只飞不动的老秃鹫,蹲在鬼岗子上出神。如果不是远处那座黑黝黝的水塔和从大街上隐隐传来的汽车声,会让人疑心这是荒郊野外。但不是。这只是老城一隅,有些冷落罢了。

  这里本不该被冷落的。

  《史记》载:“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丰邑,即这座老城。中阳里就是这老城一隅了。原来这里是千古龙飞地,一片圣土。当然,那时并没有鬼岗子和水泽。而是一方平坦之地,散散落落住一些人家,也都是寻常百姓。其中就有后来的汉高祖刘邦、燕王卢绾、汉相萧何。他们的家都在这一带。那时,谁也不会想到,两汉四百年江山将由此发祥。但秦始皇知道。据说某一日,他夜观天象,见东南有天子气,在奎星、娄星、胃星之间。这一惊非同小可,便带大队人马忙忙东巡,按天区而索地域,一路寻到这座古城。果然皇天后土,气吞万里,一派非凡景象。始皇帝志在江山永固,万代相传,哪会容忍再有什么新天子出世?于是即刻派出大队兵马满城践踏。又是筑厌气台,又是埋丹砂宝剑,又是毁街改路,又是四隅凿池。意在破风水,断地脉。很忙乎了一阵子。中阳里这片地方,从此变成一方水泽。但始皇老儿费尽心机,却到底没碍着刘三那小子兴风作浪。以至后来万里江山尽付刘郎。

  中阳里虽已沦为泽国,却愈见风水之厚。历朝历代,不断有名士官宦者流前来寻访圣迹,皆曰这里风水未尽,后世定有贵人再出。但外地人眼见得沾不上什么光,只好唏嘘一番,转到街里吃几个热包子,油腻腻地开路。

  当地土著却两眼瞅住了这片风水宝地。没事时便围着水泽子转悠。后来天长日久,发现水泽中浅露一块水渚,便认定是风水又浮。但水渚毕竟地小土软,住不得人家,又兼是圣迹所在,不敢贸然动作。如此僵持着,许多人都是这心理。终于有一天清晨,人们发现水渚上筑起一座坟!大家疑疑惑惑,满城风雨,不知出了什么怪事。但毕竟众人是圣人。人们到底还是弄清了是某家死了老人,夜间悄悄埋葬于此。其意不言自明:独占风水是矣!一时舆论哗然,惊奇者有之,喝彩者有之,愤然者有之。但并没有人敢去扒坟。那家人竟是处乱不惊,神态怡然。似有千军万马作后盾。这事终于渐渐平息。谁也不说什么了。但不久,这里又出现第二座坟,第三座坟……水渚上的坟越来越多。开始还是悄悄埋,后来是扯旗放炮地埋。你家老人能埋这里,我家老人为何不能埋!

  于是千百年下来,旧坟添新坟,新坟覆旧坟,坟坟相联,坟坟叠压。一片浅露的水渚变成一座鬼的山冈。到头来已根本分不清哪是张家坟,哪是李家坟,哪是王家坟……而被掩在底下的连坟也找不到了。其间自然少不了打架斗殴。但新坟依然有增无减。一年年下来,鬼岗子由枯骨堆积成全城的制高点。远看,俨然一座古炮台。一到晚间,风平浪静时,可见鬼岗上磷火闪闪,幽如星光。稍有风动,便见火球飘然四散,在周围水泽上浮浮荡荡。更有人说,更深人静时,侧耳细听,鬼岗时有厮打吵闹之声。看来也是鬼满为患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终于不再有人往这里埋葬老人。

  但鬼岗上的龙井仍为满城人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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