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头也不回,沿小巷一直跑走了。
可是到小巷出口处,那女子还是喘吁吁追了上来。她一把拉他到黑影处,只不松手,好半天,说不出话,只是大口喘气。她的头发已经被风吹散了。疙瘩吓得两腿发软,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哀求道:“大姐你放了我吧,我……害怕。”他真怕她会叫起来,或者把他揪回去。
那女子喘息稍定,把疙瘩递上的几百块钱轻轻推开,又亮出四张拾元的票子:“你的钱……拿走吧。”
“不能!这……”疙瘩吃惊地后退一步。
那女子跟上一步,凄婉地说:“拿回去吧。谁的钱都不是……容易挣的。”说着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把钱放入掌心,却没有立即松开。疙瘩佝偻着腰,动也不敢动。她的柔轻而冰凉的小手,把一股彻骨的寒意传遍他全身。那女子有些发抖,忽然哽咽道:“兄弟,你本不该来的……快回家吧!”突然翘起脚尖,在他腮上亲了一下,转身飞也似的跑走了。那一头长发在风中披散着,一直消失在巷子深处。
下雪了。
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大街小巷很难再看到一个人。一辆掏粪车开过来又开过去,然后又归于平静。疙瘩好像迷了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断四处张望。他又像十分疲惫,觉得身体像被肢解了,无所依附,无所支撑,好像随时会倒在马路上。但他终于没有倒下。他仍在走,像个幽灵样在雪地上晃荡。他知道他必须走回去。瞎眼娘和四妮妹妹一定还在等自己回去。
一条街怎么会这么长呢?……这个让他敌视又让他眷恋的小城!
15
那场泼天大雨到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秋天。
湖干了整整十八个月。
那天,本来要血流成河的。几千人手持铁锨、渔叉云集湖底,无数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眼看就是一场血拼,那将血流成河!
可是雨来了。
你只能说这是天意。
……
阮良在湖底跋涉了十八个月。
当所有的渔民都在忙着寻找别的生计的时候,阮良却一直在湖底寻宝。他提着一根铁钎子,背着干粮袋,一天一天地在湖里走。到处是沼泽,到处是泥泞。荒草、毒蛇、烈日和铺天盖地的蚊虫都没有让他退却。他像是着了迷、发了傻。人瘦得像干黑的木乃伊,只有两只眼睛像鬼火样发亮。有时候,他在沼泽中跋涉,有时候蹲在一块干硬的土堆上发呆。他已记不得那是童年时一个梦的启示,还是爷爷留下的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条载着金银珠宝的商船,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沉人湖底。爷爷说(还是梦中的神仙说?),从此以后,金银珠宝就常在湖底发光,把湖水映得澄澈明净,金光闪闪。将来谁能找到它,谁就是最有福气的人。阮良从此记住了。那是一个永远的梦,它老在纠缠他。四湖干涸,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相信那些金银珠宝重见天日的时候到了。
他一定要找到它。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找到过几十年上百年沉没的木船。那些油漆得很好的船板依然光彩照人。船钉锈没了,但船板还好好的。只要把它们扒出来运到岸上去,起码也卖几万块钱。可阮良用铁钎子敲了敲就走了,他找的不是这个。
他用铁钎子几乎插遍了每一寸湖底,最后只剩湖心岛东边那一块地方了。
那是一片沼泽地。方圆不过数亩。
那时已近黄昏。成千上万的长脚蚊在上头舞动,发出锣一样的响声。阮良拄着铁钎子定定地看着,手在发抖。他知道,成败都在这里了。他简直不敢再去触动这一片湖底。仿佛那是一头受惊的小兽,稍一抬手就会把它惊跑。他更怕那是一个梦,一个彻底破碎的梦。他知道自己绝对经不起这最后的一击了。他会倒在沼泽里,再也爬不起来。
突然,阮良鬼火样的眼睛发亮了,亮得有点吓人。他看见沼泽中间升起一片浅淡的红光,是突然升起来的。像火苗,“噗!”一下子亮了。然后越来越亮,跳跃着,闪烁着,徐徐升起。把整片沼泽地都照亮了。你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颜色,一束束从地上往外放射,似红似黄似蓝似白——真正的珠光宝气!
阮良狂吼一声,踉踉跄跄奔进沼泽,稀烂的泥巴没了膝盖,无数长脚蚊毫不犹豫地叮上来,密密麻麻,覆盖了他所有的皮肤。阮良顾不得这些了。他弯腰在稀泥中掏了一把,只一把,就抓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他抖着手在泥水中晃了晃,拿出来凑到眼前:金砖!
一块真正的金砖!
阮良捧在手里,泪水刷刷流出来。
谁也不知怎么走漏的消息。
当阮良一大早用钢叉挑着麻袋下湖的时候,人们就很快尾随而来了。不仅有鲶鱼湾的渔民,还有困在别处的渔民。连周围的湖民也来了。凡是听到这个惊人消息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急急忙忙往湖里赶。
四面八方,人流如潮。
他们理所当然要来。他们甚至很愤怒,金银财宝是阮良一个人的吗?只要是靠湖吃饭的人,人人都有份。
他们当然要去抢。抢到一块金砖,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哩!
当阮良在沼泽中间站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了他。只听人声嘈杂,吼声如涛。他什么也听不清,只看到一张张贪婪而愤怒的脸和明晃晃的铁器。人密得如长脚蚊。
阮良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双手握住钢叉,牙咬得嘣嘣响,原地转了一圈。鬼火样的眼睛凶恶地扫视着周围。他低沉地吼了一声:“谁敢上前一步,我一钢叉穿他三个窟窿!”
先是里三层,后是外三层,刹那间都沉寂了。
黑压压的人群可怕地沉默着。
阮良手里的钢叉在簌簌发抖。他握得太紧了。如果有人真的敢扑进来,他会毫不迟疑地把他挑开肚子。阮良的武功和强悍决不亚于当年的佘龙子。人们明白。
居然没人敢动。双方紧张地对峙着。
那时,谁也没有留意,乌云正悄悄布满天空。沉甸甸的云团如黑马般翻滚着奔腾而来。仿佛无数天兵天将正在悄然行兵布阵,准备一次突然的袭击。
当人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乌云盖顶了。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大喊:
“杀死阮良!”
接着喊声四起:
“财宝是湖民的!”
“不能让他独吞啦!”
“冲进去!”……
人群像被洪水撞击的堤坝,眼看就要崩塌。
一个冒冒失失的后生已经手持木棍冲进来了。突然,“砰!”一声枪响。后生“哎哟”一声抱住双腿倒在泥淖里。
就在阮良和大伙都在发愣的一刹那间,只听一声吼喊:“都不准动!”
葛云龙手提猎枪,猛虎样跳进沼洼中。刚才这一枪正是他打的。狄老大、康老大、阿大、阿黄、疙瘩和鲶鱼湾的所有船老大都跳进沼洼中。这是和阮良同样气势汹汹的百十号人。全都手里拿着家伙!他们像一方结实的墙,挡在人群和阮良之间。
阮良愣了,他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葛云龙朝阮良走来。刚走两步,阮良一声断喝:“你小子也不要过来!”就把三股叉冲他一抖。阮良已经疯狂了。
葛云龙站住了,睁着血红的眼睛,哽咽道:“师傅!……老弟,鲶鱼湾的老大们都在这里啦,要拼命……你尽管吩咐,决不当孬种!”说着,把身上的褂子一甩,赤膊倒提着枪管,朝人群大喝一声:“不怕死的上来吧!”由于用力过度,声音嘶哑而恐怖。
鲶鱼湾的老大们发一声喊,很快散开来把阮良护在垓心,手里的铁锨钢叉都指住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们也纷纷亮出家伙,一片混乱的叫声。
一场血肉拼杀一触即发。
这时,康老大手持木棍,正在和阮良紧张地说着什么。两人不时抬头望天。此刻,已是天昏地暗。乌云像一张巨大的黑布幔把整个天空盖得严丝合缝。那情景好似回到混沌初期,可怕极了。
突然,阮良手持钢叉,朝周围大喊一声:“都把家伙放下!我有话要说!”
人们先是一愣,很快如一阵风掠过,嘈杂声没有了。
阮良环顾一周,高声说道:“大伙都是为金银财宝而来的!我阮良找了十八个月,也是为了它。咱们先别拼命。我有一句话,大伙看公道不公道?”
“有屁就放!”
“阮良!说吧!”
“就听你一句话啦!”
人群一片回声,气氛显然有所缓和。
阮良从康老大手里拿过一支烟点上,往周围一举:“我点这支烟,是要看看天意。一支烟吸完,如果天降大雨,就让脚下的金银财宝永远埋在湖底!如果一支烟吸完,大雨还没有下,那就任凭大伙挖宝,谁刨到就是谁的。我阮良决不阻拦!”
周围沉默了一会,突然就叫起来:
“好啊!”
“就这么办了!”
……
大伙一致赞同,许多人放下家伙拍起掌来。如一阵疾风骤雨。
协议竟然这么奇怪而迅速地达成了。
阮良颤抖着手把烟含到嘴里,几千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一点火光。人们敛声屏气,神态紧张而又肃穆。
乌云如岩层样缓缓坠落,无风无雷。
阮良吸得很慢很慢。他焦急地望着天空,盼着大雨快快到来。其实,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么想。这是一种更深层的奇怪心理:让大雨快点来,让四湖灌满水,把这一份湖的神秘掩藏起来吧!”
数千人在心里祈祷:雨!雨!雨!雨啊!……
只剩最后一点烟蒂了。
阮良泪流满面,莫非天意要血流成河吗?
烟蒂已短得不能再短。猩红的火头烧得他嘴唇吱吱响,嘴角鼓一层燎泡。阮良痛苦地闭上眼。就在他绝望地一挥拳头的时候,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湖底,几乎在同时,天动地摇一声沉雷,就像他拉响了引线。紧接着,大雨如瓢泼般倾泻而下。
雨!雨!雨!雨啊!——雨来啦!
人群欢呼起来,如雷滚动。
这是一场怎样的大雨噢,像搬着天往下倒。没有风,也没有雷,只有泼天大雨的轰鸣声。
那时,天黑得像沉沉的夜。几千渔民、湖民面目不辨,影影绰绰。或跪倒在水中嚎啕,或拥抱着打滚,或跳跃着狂呼乱叫,如一群黑色的水妖在举行怪诞的庆典。
阮良被人们抬起来,一次次抛向空中。
这一瞬间,他成了英雄。
大雨整整下了一个月。
不仅四湖灌得满满荡荡,而且陆地上也遍地汪洋了。房屋倒塌无数。一条街上可以行船。每天都有淹死的人畜漂进湖来,鲶鱼湾一带已成为一片翻卷的水面。整棵整棵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在大水中横卧沉浮。
举目所望,到处是洪荒般的凄凉。
滔滔大水里,一条破旧的木船在顺水漂流。
船舵早已失去控制。站在船头的汉子只能靠一支篙掌握方向,不断躲开水头和漩涡。船体沉重地呻吟着,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好像随时都会轰然开裂。汉子双目炯炯,毫无惧色。只要船体不开,他就会驾着它一直漂下去。突然,前方又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涡。他握紧那根结实的杉木篙,往左边连打几下,“刷!刷!”船体倾斜着和水涡擦边而过,箭一般往前飞去了。
船尾那根粗壮的铁锁子上,一拉溜拦腰拴着九个女孩子。就像一根藤蔓上的九颗小瓜。湖水很凉了,可她们几乎全部赤裸着小身体,事实上,任何衣裳都无法遮寒,飞溅的浪花不时扑上船来,把她们整个儿盖住,然后又“哗”地退下。小身体全都精湿着。她们从来没有这样干净过,干净得像九个小粉团。在惊涛骇浪中,她们居然没有哭泣。只是紧紧地簇拥在一起,惊恐而好奇地看着茫茫水面。大浪扑来,她们就紧紧闭上嘴眼。浪头一过,又摇摇头重新把眼睛睁开,依然那样明亮,那样好奇。她们的娘在生第十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她们的奶奶也随后死了。现在,她们自由了。她们都是第一次上船,已在船上漂了几天几夜。她们不知道将去何方。
她们已是船头那个汉子的全部财富和希望。
她们是九个赤裸而纯净的玉女。
她们肯定还没有意识到:她们将是新世纪的女娲。
《作家》199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