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嗤嗤!……”
“哈哈哈!……”
在笑声夹道中,渔家仔们立刻惶然了。他们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明白是在笑他们一伙。于是腰塌了,脚步更乱,两臂钳得更紧,紧紧地靠拢着惊惶四顾。好像一伙被包围的歹徒,随时有被攻击的危险。那表情更是古里古怪,有莫名的木然,有乞求的傻笑,有抑制的愤怒。
疙瘩明显感到被轻视被侮辱的难堪。他愤怒了,既愤怒于伙伴们内心的自卑,又愤怒于周围那些人的无礼。怎么!看不起俺们吗?他旋了一下录音机的开关,音量陡然大到极限:“嘭嘭嘭——嚓嚓!嘭嘭嘭——嚓嚓!……”嘈杂的音响震耳欲聋,霎时覆盖了周围的笑声。疙瘩喝一声:“都直起腰,跟我来!”大踏步奔向一家商店。伙伴们受到鼓舞,果然精神大振,重又挺起胸膛,随在疙瘩后头,吆吆喝喝拥进一座大型商场。
看热闹的营业员抢先跑回柜台内,以为他们要抢砸东西,就有些慌张:“你们……要干什么?”
疙瘩“叭”一下关掉录音机,怒冲冲一卷袖口:“不干什么,买东西。给我拿两条云烟!”
渔家仔们稍稍一愣,立即懂得了疙瘩的意思,你们不是瞧不起渔家仔吗?可咱有钱!你得为咱服务。现在惩治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支使他们,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于是呐一声喊:“买他个小舅子!”十几个人呼啦散开一条线,倚在柜台外头,吼吼喊喊:
“给我拿两瓶‘五粮液’!”
“给我拿十瓶雪花膏!”
“给我拿一条被单!”
“给我拿一条裤子!”
“给我拿两个热水瓶!”
“给我!……日他姐!”
他们像一群大爷支使小子,摇着腿嘴巴朝天。营业员们先是一愣,随即有人使个眼色,顿时都热情而殷勤地忙开了,纷纷从货架上取下他们要买的物品。女营业员使劲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男营业员则卑贱地谄笑着,孙子一样忙碌,同时不露痕迹地出些糟透了的馊主意,建议他们买这买那。
渔家仔们毫无觉察,只顾陶醉在颐指气使的快感中,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大爷。他们大把大把地甩着钱,对堆在柜台上的东西不挑不拣,甚至不屑于一看,充分而明白地显示着自己的傲慢和阔绰。
终于,他们出够了气,痛快淋漓地抱着买来的东西离开商场。但他们刚刚出了商场大门,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阵大笑:“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他们不解地站住了。怎么,上当了吗?这时,一位娉娉婷婷的年轻姑娘从商场里随出来。她显然看到了刚才的场景,也看出疙瘩是这伙人的头儿。她优雅地提着一只草编的小包,走近疙瘩,操一口甜脆的普通话:“唉,你们真傻,他们耍你们哪!花这么多钱!”说着,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轻盈盈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芳香。
疙瘩他们全呆住了!但事已至此,既没有勇气也没有理由返回去退货,只好硬着头皮走了。不,他们简直像逃。怀里抱着,手里提着,肩上扛着,以比冲进商场时加倍的混乱沿大街仓惶奔走。引得路上行人驻足观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简直狼狈极了,只一直跑。直到拐进一条巷口,才在一片堆满砖瓦石料的僻静处停下,喘吁吁抹一把汗。他们羞愧地互相打量着各自购买的物品,委实是一个荒唐的举动。上百块钱一瓶的“五粮液”,姑娘用的雪花膏,老娘们才会感兴趣的床单,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物品,花花绿绿抱了一怀。最莫名其妙的是一个矮敦敦的后生,满头大汗地扛来两条橡胶轮胎。鬼知道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可他们一股脑全买来啦。
大家垂头丧气地把东西扔到地上,互相埋怨着,叹着气。那会儿,谁顾得上想这些呀?真的,就是那个娉娉婷婷的姑娘说的,被人家耍了。
奶奶个小舅子!
疙瘩感到很对不起弟兄们,把买来的两条云烟全部撕开,每人扔了一盒:“吸烟吸烟!怎么,钱花了,东西在!啥大不了的?等湖水上来,一网鱼就捞回来了。吸,日他姐!”
伙伴们这才有点活跃,接过烟撕开点燃,云烟呢!一时间,姻雾缭绕,静静地没人说话,仿佛在品评烟的味道。其实心里都不是滋味。他们都有点难过。不是因为花了那么多钱,而是一种心灵被伤害的痛。可是谁也没有报怨疙瘩。他们知道他比大伙更难过。他是他们的头儿,他在他们中年龄最大。他在安慰大家,也在安慰自己。他们看到了他眼里有泪光。疙瘩不明白,渔家仔在船上何等风光,何等潇洒,怎么一到岸上就显得那么蠢笨,轻而易举就让人耍了呢?渔家人真的就孬人一等吗?疙瘩不服气。
晚上,夜色朦胧时,他们回到了鲶鱼湾,悄悄地。
其实,他们后半天就离开了一条街,但没敢回来。带着这些扔又舍不得扔,拿出来会让大人们笑话的东西,怎么回鲶鱼湾呢。他们在荒野里坐了半下午。
疙瘩提着他的沉重的录音机回到船上时,见四妮正给瞎眼娘擦澡。
“疙瘩哥,你回来啦?”四妮高兴地招呼他。
娘摸摸索索地埋怨说:“一天天往外跑,都是四妮陪我说话,还不谢谢你四妮妹妹。
疙瘩扔下录音机,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次没喊她傻丫头。要是让那帮姑娘们知道了今天的事,非让她们笑掉牙不可,那才真叫傻呢。他卷卷袖口说:“你歇歇,还是让我来吧。”四妮扔过来一条湿毛巾,高兴得满脸放光:“还是擦擦你自己吧,嗤嗤!看你脏样。”疙瘩不再勉强,接过毛巾去外头洗脸了,一边心里很感动。有四妮常来陪着娘,就可以放心闯一条街了。他在回来的路上就下了决心。非在一条街挣回脸面不可。不但要让他们瞧得起渔家仔,而且要娶个一条街的姑娘回来。妈的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一条街吗?北京、上海老子也去得!
四妮忙完了走下船,局促着说:“疙瘩哥,天不早了,我……走吧。”实际上,她不想走。她想和他说说话儿。她一天天地等着他,却总不见他的影子。
疙瘩说:“四妮,你别忙走!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四妮心里猛一跳,冲口而出。
“是这样……以后我不在家时,你要有空就常到船上来陪陪我娘,行不?”
“咋不行!反正我也没事。”四妮爽快地说。
“好,天晚了,你回去吧。要不要我送送你?”
“你撵我呀?”四妮嘟着嘴,呼吸着他浓厚的男性气息,有点恋恋不舍。
“咦!你不是说要回去吗?”疙瘩确实没有要撵她的意思。
“那……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四妮忸怩着。
“没啦。你有事?”
“俺没……啥事!”说着转身跑开了。慌慌张张的。
疙瘩看着她的背影,有点纳闷。四妮一向在他眼里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今天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呢?
8
一大早,阮良就拿着一根铁钎下湖底了。
一个多月来,这家伙一直神神秘秘的。清晨下湖底,傍晚才回来。有时几天不归,归来时仍是一根铁钎子。既没有带去什么,也没带来什么。
这天清晨,阮良刚走进一条湖叉,被早起打猎的葛云龙发现了。葛云龙已经几次见他提一根铁钎子下湖,但不知他去干什么,因此老远就喊:“阮良!去哪?”
阮良其实也看见他了,就不想理他装聋作哑只管低头走。葛云龙偏是个好事的,就紧跑着追上去,嬉皮笑脸说:“阮良,啥时得空,再教我几手?”
阮良一扭头:“还教你哪?当采花大盗哇!”
葛云龙脸一红:“啧!师傅老弟,这是咋说?我也没干啥坏事。”
阮良说:“我不是你师傅,别给我套近乎!”
葛云龙忙抽出烟赔笑:“行!那就叫老弟。老弟去哪?探宝哪?”
阮良像被他看穿了心事,将脸一唬:“你别胡说!”
葛云龙往前凑了凑:“还瞒我?”突然飞起一脚,阮良急忙一闪,翻腕抓住他脚脖子,往外一耸,葛云龙摔个P股墩,“噗!”沾了一身稀泥。
阮良拍拍手走了。
葛云龙嘿嘿一笑,在后头大声喊:“师傅老弟!我又学了一手!”
9
老娘永远是忙碌的。
除了喂养九个孙女,她还喂养了几百只鸭子。这是家庭的一项重要收入。
鸭子就养在篱笆院内,吃食、拉屎、下蛋全在里头。
但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去给孩子们做饭。她虽然极盼着哑巴为她生个孙子,可对这一群孙女也不讨厌。阿黄曾建议老娘把女孩送出去三五个,老娘不肯。说不用你们管,我来喂养,自己的骨肉咋舍得送人呢。
养孩子其实像养鸭子一样简单。
早起,她披一件破烂得弄不清什么颜色的褂子,抱来一大抱干芦苇,在院子里雨棚下烧一大锅稠糊糊。稠糊糊是用破碎的棒子粒做成的,喷香,一年四季都吃这个。然后,老娘拎着烧火棍进了庵棚。孩子们正睡着。一排溜睡在也是用芦苇扎成的大炕上,被子早被蹬翻。光溜溜一群小身体横七竖八,使你根本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头,全都蛇一样绞盘在一起。老娘用烧火棍敲敲炕头:“起来起来,吃饭喽。”她不允许孩子们睡懒觉。虽然起床后没什么事干,但不能睡懒觉。那样会把身子养娇了,日后吃不得苦。
“起来起来,吃饭喽!”她又嘭嘭地敲打着炕头。孩子们迷迷糊糊睁开眼,打着哈欠。小一点的刚从梦中惊醒,会脚蹬手刨地哭起来。老娘不耐烦了,大喝一声:“滚起来!”哭声骤停。孩子们这才彻底醒转,看见奶奶凶神恶煞地站在炕头,便突然一跃而起,跳下炕奔庵棚外去了。
孩子们起床的速度极快,不用梳洗打扮,六七个小一点的,甚至不用穿衣服。夏秋,她们通常是不穿衣裳的,这种季节穿衣裳差不多是一种浪费。孩子们惊兔样奔出,先是一阵大尿,接着就是吃饭。到锅台上捧起各自的碗,拣一双也是用芦苇做成的筷子,舀上满满一碗,狼吞虎咽,一边用眼瞅着锅。孩子们的食欲出奇地好,每人能吃两大碗。而且从来不生病。到了初冬时节,天气很冷了。还常常光着P股到处跑,也仍然不会生病。一个个长得圆滚滚的。
老娘不会用柔情疼爱孩子。她的一生和柔情无缘。她惟一可以称得上柔情的是两个干瘪的奶子。那是孙女们的玩物。她的奶子本来已贴在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后来,硬是让孙女们用嘴扯出来。她没有办法。孩子一生下来就抱下船由她抚养,总免不了饥饿和哭闹,特别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娘只好把孩子揽到怀里,先喂些糊糊再扯开怀让她吮吸奶头。那当然是一个骗局,并没有什么汁水。吮起来很疼。老娘的眉心一抖一抖的。一直到孩子睡熟了,才算解脱。提起乳头看看,快要咬烂了。
早早侍候孩子们吃完饭,老娘开始喂鸭子。它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篱笆院里嘎嘎乱叫,围着她吵个不停。老娘一扬烧火棍:“滚那边等着!”阿黄用木头抠了些槽子,老娘就在那里头拌食。老娘一天可以捡拾二百多个鸭蛋。不用出门,自有贩子前来收购。老娘数钱时特别仔细,要数三遍,损角破边的一律不要。然后收好了,藏在一个坛子里。隔些日子就拿出一些让阿黄买粮。其实,阿黄平日挣来的钱也是由她保管的。她要统一筹划全年的花销。因为鸭子有不下蛋的时候,阿黄也有不能打鱼的季节。
老娘是这个母系部落的酋长。她以自己的吃苦耐劳和强于支配,牢牢掌握着这个家庭的大权。
她有足够的能力和献身精神。
只有当夜晚孙女们和鸭子们进入梦乡,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她才属于自己。
老娘常常坐在庵棚外的荒岗上,抽着长长的蒿杆烟袋,静静地歇息。脚下的湖水在轻轻摇动,远处的黑暗深不可测,一群野鸭子被什么惊动,“扑棱棱”从前头芦苇中飞出,不知逃往何处去了。
忽然间,仿佛一根神经被触动,她会突然想起过去的一段日子。
那时,她在哪儿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