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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陆地的围困(1)

  1

  说不准是几年了。

  水越来越浅,鱼越来越少。

  那时,谁也没觉得要有什么灾难发生。渔家忌讳多,整天给大王爷烧香,就是求个船顺风、鱼满舱,平安无事。好端端干吗要往灾祸上想?

  水浅,水总是有深时有浅时,

  鱼少,鱼总是有多时有少时。

  这不奇怪。

  岸上人种庄稼,也有丰年歉年。女人生娃子不也没个准吗?像树上结果子有大小年。逢大年,女人愣不能碰,一碰就怀胎。逢小年,你怎么弄她肚子都是瘪瘪的。还有男娃女娃,要说哪一阵生女娃,家家女人生女娃;说哪一阵生男娃,一嘟噜一串全是鸟!像哑巴连生九个都是女娃子,也是少见。人不能抬杠,只能说那是命。说到命上,你就没辙。

  可这水深水浅,鱼多鱼少,就和命不牵扯。

  这里水浅,起锚往深水走就是。那里鱼少,只管拣鱼多的地方去。北湖到南湖,东湖到西湖,一拉溜四个湖,跨两省十三县,无边无际,大得很啰。渔家本无定所,水到哪鱼到哪,鱼到哪船到哪,船到哪家在哪。不就是个逃湖吗?对渔家来说,逃湖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时,谁也没想到会有什么灾难发生。

  忽然有一天,湖干了。

  日他姐,湖干啦!

  你想想吧,湖干啦!一拉溜四个湖,浩浩荡荡几百里水面,几乎是一夜之间干得底朝天。原先四个湖是连成一片的,这会只剩下这里一小片水洼,那里一小片水洼。而且是浑黄污臭,一股子什么熊味!

  湖草蒲苇在烂泥里挣扎,蛤蟆一群群在污水上飘浮,蚌娃一片片干死在湖底……清凌凌几百里湖荡成了沼泽。

  湖也会干?

  啥都想到过,就是没想到湖会干。

  就佘龙子想到了。

  佘龙子早有预感。

  他是眼睁睁看着湖面一天天缩小,湖水一天天干涸的。他已经观察了几十年。几十年间,湖水有涨有退,但总是涨一尺,退两尺。

  没人留意。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几百里湖荡是聚宝盆,里头蕴着无穷无尽的财富。只要有力气,尽管下湖去。日他姐,动动手就是钱,谁管水涨落干吗呢!

  湖边上,野草野蒲铺天盖地,历来谁割谁要。

  湖弯里野藕,小片几十亩,大片几百亩几千亩,扒出来就是你的啦。

  野鸭野鸟一群群几千只起落,架起大抬杆,一炮轰出去,少说也打下二三十只。打一天用船载着去卖,全是钱哪!

  至于湖里的鱼,更是没有主人,有船有网,就可以下湖打鱼。旺季时,一天少说也捕几百斤。花几千块上万块钱置办船网,用不了多少日子就能捞回来。

  最没本事的老太太、小姑娘和光P股男孩,就是拾鸟蛋、捞蚌娃、采菱角、摘莲子,拿个铁钎子穿蛤蟆,一天也弄个七块八块钱。

  几百里湖荡不仅养育着湖上数十万渔家,而且养育着沿岸几百万湖民。就连远处的庄稼人,也把这里当做捞外快的好地方。

  一到冬闲时节,两省十三县的庄稼汉子就吆喝着下湖了。大家结伙成群,拉着板车,带上绳子、镰刀,从几十里、上百里外的地方到这里打湖草。一个冬天下来,少说也打三五千斤干草,或拉回家喂牛、喂羊或就地卖掉,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至于那些因历史、政治,杀人、强奸而在家不能呆的人,更把浩渺几百里湖荡看作理想的藏身之地。随便在哪个湖岔里搭个庵棚,尽可以谋生了。

  湖荡像一位宽容的母亲,敞开她的胸怀,哺育着她的儿孙;

  湖荡像一个无人可怜的妓女,被撕光了衣服,袒露在那里任人蹂躏。

  湖荡像一块狭长的肥肉,任人宰割。

  最令人揪心的是,两省十三县往往在沿湖建起二级、三级翻水闸,几抱粗的铁管子日夜吼叫着把湖水抽走。

  抽走的是湖血。

  湖在抽搐。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掠夺。

  既是掠夺,便会有掠夺者的纷争。

  两省十三县的百姓和地方官员,为了各自的利益,争水源,争湖滩,争地盘,不惜动用大刀长矛、火枪火炮,打得血肉横飞。

  多少个世纪了,谁能记得?

  佘龙子记得。

  那是遗传在血脉中的记忆。

  佘龙子是家族中第十七代船老大。

  他太熟悉湖,也太熟悉湖上发生过的一切。

  因为湖上无穷无尽的纷争,皇帝下过圣旨,北洋大臣曾来平乱;国民党中央曾派官员裁决;共和国的副总理数次亲临视察和主持谈判……

  终于,纷争平息,硝烟四散。

  但湖干了。

  日他姐,湖干了,你看操蛋不!

  佘龙子站在湖心岛上,打着眼罩子极目远眺,清凌凌的几百里水面消失了,渔歌没有了,白帆不见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被困在湖底,蛤蟆样飘浮在一洼洼污水上,再也动弹不得。

  周围是黑黝黝一眼望不到边的陆地。

  他突然感到一种被挤压的窒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2

  鲶鱼湾。

  这里尚存一洼深水,泊着百十条渔船。像个热闹的小镇。

  寻常间,这里就是个码头。渔家打了鱼,把船开来,抛锚上岸,招呼一声,鱼贩子就围上船了。讨价还价,常常是渔家慷慨让步,很快把鱼出手。稍事休息,又起锚进湖去了。反正湖里有的是鱼。他们讨厌斤斤计较。

  那时,这里并不格外热闹。只是来来往往,渔家忙,鱼贩子也忙。

  但现在不同了,湖水一干,谁也打不得鱼,都把船挂在岸边,清清闲闲享起福了,完全不必担心别人比你多打一网鱼。

  他们有权利享福,有权利快活几日。湖水干涸,虽也引起一阵不安,但他们不相信湖会永远干下去。几场暴雨下来,湖水就会满满当当。现在尽可以休息一段日子。多年的辛苦,几乎每条船都有些积蓄,万元户并不稀罕。生活一时不会有问题。

  平日里,岸上人从电影、电视里只看到湖上生活充满诗情画意,渔家富裕,却不知渔家的辛苦,一年四季漂在水上,日子永远是晃荡的,而且单调乏味,异常劳累。

  现在,他们要寻求补偿了。

  这几日,鲶鱼湾陡然喧闹起来。

  各种卖烟酒、小吃、水果的摊贩,把鲶鱼湾那片空地占得满满的。上头架着棚子,很像回事。

  他们知道,渔民手头有钱。

  疙瘩这几日特别快活,整天提个录音机到处晃荡。录音机斜着提在手里,这姿势还是几年前从电视上学的,他觉得那样子很派。自然,还得配上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架个墨镜。褂子呢,最好是花格的,下头胡乱掖进裤腰,上头敞个胸。这一切都好办,疙瘩有的是钱,身体又特棒,胸膛上的肌肉一坨坨的,两膀宽阔。美中不足的是一脸疙瘩。他翻过书,说是青春痘。他十三岁就长了一脸,疙瘩这外号也是由此而来。那时小,大家喊就喊了。后来渐大,就觉这名字难听,更觉脸上疙瘩难看,就用手抠。谁知一个疙瘩一个脓包,抠烂就是疤。疙瘩是没了,却留下一脸疤和一个外号。二十四五岁了,还没对象。疙瘩是独生子,爹死几年了,自家一条船,船上还有个瞎眼老娘。老娘就着急儿子的婚事,见天念叨。可疙瘩不急,他说:“你老人家放心,要娶咱就娶个会跳舞的。”老娘就更急,说乖乖,咱可不敢瞎鼓捣,船上人家,娶个姑娘能吃苦、能生娃就中。疙瘩是个孝子,知道给老娘说不明白,就笑笑说:“你老放心,就按你说的办。”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娶个会跳舞的。连他自己也纳闷,妈的,咋就认定了要娶个会跳舞的?

  午饭后,疙瘩提个录音机刚上岸,就见四妮、菱菱五六个姑娘坐在一个土丘前说笑,就吆喝一声:“喂!你们笑什么呢?一群傻丫头!”这家伙向来大大咧咧的。

  姑娘们就乱叫他傻小子,一阵笑闹。还扔过来几个土坷垃,扬得一股烟、一股烟的。疙瘩用身子遮住录音机,躲闪着从一旁走开。那里头正不知放着什么音乐,轰隆轰隆响。四妮就喊:“喂,疙瘩,别走哇,有啥好磁带放给咱听听,行不?”

  疙瘩一转脸:“你们懂什么。”便只顾往那边空地热闹处去了。两条腿抽筋样抖动着,这也是派。

  四妮和几个姑娘就拍着手在后头叫:

  疙瘩脸,疙瘩头,疙疙瘩瘩净刺猴;

  疙瘩提个录音机,录音机里瞎吱吜!

  ……

  然后就笑成一团。

  菱菱没喊也没笑,却盯着疙瘩的背影出神,四妮一推她:“哎!女秀才,又想啥?”

  菱菱把目光收回,轻轻叹一口气:“疙瘩怪勇敢的。”

  四妮就有点不大自然,说:“你想嫁给他?”

  菱菱打了她一巴掌,脸红了:“瞎说!”

  在所有摊贩中,张老头的生意最好。平日,他就只卖烟酒,大家买了就走,并不见怎样红火。这几日,他就煮了几样小菜,猪蹄、羊肝、青豆、花生仁、油豆腐。一盆盆摆在案子上,又在棚子底下放几张小桌。这一来就把人给吸引住了。船老大们闲着无事,有临时碰上的,有相邀来的,三五一伙,聚在张老头的棚子下喝开了。张老头佝偻个腰,忙里忙外,大献殷勤。趁空时,往斜对面六妹子那里瞅一眼,别提心里多高兴。六妹子棚下冷冷清清,几乎没什么人。这么个精明人儿,居然没想到这主意,活该我赚钱。

  船老大们多是海量,而且不怎么就菜。面前的青豆、花生仁,偶尔捡一颗扔嘴里。岸上人喝酒,他们不大瞧得起,大家坐得周吴郑王,弄满满一桌子菜,叫什么喝酒?而且那酒喝得不顺。要么求人办事,请酒;要么被人求帮,赴宴。心里都揣着心事,酒味都没了。渔家喝酒就是喝酒,没什么事好求人。有本事湖里使去。想喝酒了,拎一瓶酒,站船头上,咕咚咕咚饮一气;或者两个船老大在舱里盘膝而坐,举碗对饮,随便得很。像在张老头这里腚底下坐块砖头,三五人围个小桌,已是最正规的了。喝酒于他们完全是一种享受,并无其他成分。酒在渔家,依然保持着它的清白和纯正。

  到傍晚时,张老头光小酒桌上就卖出去十七八斤酒。

  棚子下还没散场,船老大们都喝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开始呕吐,地面上,烟头,痰迹,呕吐物,到处都是,污秽不堪。

  康老大强忍着难闻的气味,正寻机会劝大家罢盏。他知道这种时候说话要格外小心,更不能轻易离席。不然,船老大们会说你瞧不起他们。俗话说醉汉如醉虎,一言不当会惹出乱子来。他看身旁的张老大,正瞪着血红的眼睛和人划拳,舌头都打卷了:“桃园……三!独……独占一!……”那边桌上,阮良已醉得不省人事,歪靠在一根柱子上打呼噜。葛云龙摇摇晃晃走过去,扯住阮良的耳朵往他嘴里灌酒。酒瓶底朝天,就听咕噜咕噜响。葛云龙哈哈大笑:“喝水……喝……水!醒醒酒……咱进城去,听一场戏……找个暗窑子……睡一宿……城里的娘们……细皮嫩肉,过过瘾,天明……再扛一台……彩电回来,阮良……你去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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