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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走出蓝水河(4)

  大黑驴悄悄离开那女人的庵棚回去了。他有点伤心忽然觉得儿子已经不属于他了,他是被那女妖勾引去了。他们每日在庵棚里肯定干着他和杂货店的娘们干过的那种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除了那种事还有什么好干的呢?啥大不了的不就是个女人吗无非奶子大一点P股圆一点老子破上几头羊不信找不来一个姑娘。果然日子不久,大黑驴把一个姑娘连同她大领到蓝水河边。那姑娘的大根本没看野孩两眼只盯着那群羊。大黑驴说随你挑十头不能多了。那姑娘的大就笑了说那自然说好的嘛就从羊群里往外拉羊专拣又肥又大的挑,挑得大黑驴脸上起火你快一点!那老头挑好了赶到一旁你数数吧。大黑驴走过去数了三遍说你走吧咱们两清了。那老头就笑眯眯地赶着羊走了看也没看闺女一眼。这姑娘叫石榴是个傻大个儿一走路奶子像擂鼓似的。她看野孩又看满河滩百十头羊像是眼不够使唤非常欢喜地拍了一下手然后又意识到失态就做了个可怕的忸怩的动作像一架山在摇动。大黑驴盯住石榴那一对可恶的奶子凶恶地说你往后就住这里看住他别让他乱跑还有这些羊!大黑驴真是恼火透了这笔交易实在不够本,为这群羊得给野孩娶个媳妇为他娶媳妇又得搭上十头羊,那个杂种老头真够精明够狠心尽挑最大最肥的羊你看他那个恣儿我操你闺女!大黑驴两眼闪着淫邪的绿光骨碌碌在石榴的胸脯子上打滑。他横了野孩一眼那小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掐草棒好像这件事和他没关系就猛地抽出那根极富弹性的棍子扑上去一顿猛抽,每一下都人肉触骨,每一下都发出湿漉漉的实实在在的声音。野孩根本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打倒了一霎间衣裳都成了带血的碎片,他身下的草地被血染红了,野孩急促地喘息着翻眼看着那根棍子舞动头就抵在草地上血从头脸流出一直淌出很远。这是多少年来打得最厉害的一次。石榴先是吓呆了捂住眼东跑西跑好像要寻找什么人救援但终于没找到一个人。忽然她大叫一声奔过去扑在野孩身上哀求说别打了别打了你会打死他的。大黑驴住了手他已经累得举不起棍来了,口里吐着白沫大口大口地喘气两眼死鱼一样盯住石榴,好哇好哇你懂得讨男人的欢喜了婊子养的我要叫你明白服从我才是最重要的我要叫你尝尝棍子的厉害。可他实在举不起棍子来了只能那么提着叉开腿站在石榴面前显得顶天立地。石榴趴在野孩身上果然吓坏了她已经看到了那条棍子的厉害而且在家时不知挨过多少次打也是这样的小棍子,小棍子比大棍子厉害得多能一下打进肉里去把骨头剥离出来。石榴吓得浑身发抖一下跪在他脚下哭了哭得像猫叫,那一对奶子又脱兔样跳起来。大黑驴就笑了你到底还知道害怕?用棍子挑开她的褂子露出两个雪白的奶子突然飞起一脚踢过去啪的一声石榴就昏过去了,大黑驴乜了一眼昏在一起的野孩和石榴心满意足地走了。他知道这一脚石榴就会记一辈子女人就是女人征服女人就是这一个法子。

  石榴昏迷了半天野孩昏迷了一天一夜。石榴搬起他的头枕在腿上用河水为他洗净伤口又用一些草的汁水敷好,愣愣地出神。那时她看到蓝水河波浪翻滚很多鱼往岸上跳然后就干死在河边的草地上。后来就从蓝水河下游走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把野孩领走了。石榴没敢拦阻只是胆怯地说他是我男人。那女人和气地笑了说我知道你是他媳妇可你这么着不行你护不住他的不能让他死在蓝水河边。石榴说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呀,那女人说他要去他应该去的地方然后就扶他一瘸一拐地走了。石榴呆呆地坐在河边看他走远了又回头看看一群羊忽然哭起来哭得像小猫叫唤。

  那天晚上野孩没有回来而且再也没有回来。那女人第一次为他打开自己卧室的门让他躺在床上为他脱光衣裳用一种血红的药水重新为他洗净伤口就说你睡吧明天一早你就离开蓝水河去县城上学我给你写封信带上他们会收下你的。野孩很平静地点点头他知道该走了而且也明白了当初罗爷说的话,罗爷说她会教给你怎么走出蓝水河那时还不明白现在明白了他当然要走出蓝水河是自己要走出蓝水河。

  那天夜晚野孩醒过来突然发现那女人就躺在自己身边,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灯光下她正泪水盈盈地俯身看着自己,两个高耸的乳房贴在他的腮边软柔柔地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野孩就哭了使劲钻进她的怀里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那女人搂住他泪水一滴滴掉在他脖子里说你不要感谢我,我们应该互相感谢这一二年你使我的生活非常有意义不再觉得孤单和绝望我真舍不得你走你不知道我多么需要你可我不能留下你你要到文明社会去你会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野孩好像听懂了什么而且觉得有一种欲火在燃烧他突然再也不能自持从她的拥抱中挣脱出来跪在床上像一头雄豹看着她。他用那种突然觉醒的男性的目光第一次注视一个女性的胴体。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好像受不住他灼人的目光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了而且更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已经很久没做过女人了她多么渴望再做一次女人特别在这个健壮的少年面前。她颤抖着捉住他的手腕引导着他的慌乱而急迫的手在自己的双乳上滑过依次又滑向腹部滑过肚脐滑向那一片神秘的幽谷她感到野孩的手在用力可她突然像被电击一样跳下床去捂住脸哭了接着又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她的长长的头发被她缕缕扯下来然后像是清醒了许多又冲上来抱住野孩的头呜咽唔唔野孩你已经不是野孩你已经叫一海了对吗我也不是野人更不是女妖我知道你想当然我也想比你还想可是不行我不能破坏你的童贞我把你从你媳妇那里领来不是要干这个的我已经可以做你的妈妈了我今天这么一丝不挂只是想让你领略女性胴体的全部奥妙那是再平常不过也再神秘不过的了你得到它就会觉得极为平常你得不到才会觉得那是神秘而圣洁的你会发疯地去追求它起码会成为你生活的一份原动力这并没有什么丑恶的男人追求一个女人和女人追求一个男人是自然中最自然的事至少不比那些追求虚名和权势的人更下作问题是我已经老了再也无权得到你而且良知也不允许我拖住你的腿,我被人从文明推向野蛮已经备尝辛酸和孤独现在已经没有人能阻挡你走向文明社会了你要毫不留恋地走出蓝水河去干一番事业人不能像牲口一样地活着至于女人你不用担心你会遇上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的别贪恋我你懂吗唔唔我的野孩……野孩在她迷乱的低语中痴痴地听着似懂非懂就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他人生旅途中的第一声叹息唔唔野孩你懂得叹息了那女人忽然在他额上亲吻了一下激动得流出泪来你多么聪明多么了不起一声叹息就是一个浓缩的人生呀。野孩看着被她扯下来的那一缕缕黑而长的秀发像受伤的水蛇样在地上蜷曲翻滚他的泪就流出来了。他知道此刻她比自己更难受而眼前的痛苦的忍耐也许只是她所有痛苦中的一个小痛苦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身世和来历但他早已感觉到她是一个正在经历巨大灾难的女人只是不愿向灾难低头罢了。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拼命在他身上重新造出一个自己来向文明社会进击。她向他说过你不用害怕你即将看到的那个文明社会,文明社会的野蛮和野蛮社会的文明是一样的你已经历过了,而文明社会的文明却远比野蛮社会的野蛮辉煌得多。那时野孩完全不懂她这些玄妙的谶语样的话,现在仍然不懂但他相信那是她痛切的人生体验也暗含着她未能实现的苦苦追求和辛酸。似乎在她身上正有一团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使她不堪忍受却无能为力只觉到一种湿漉漉的沉闷和压抑就像大的那条极富弹性的棍子抽在身上你只能承受着而不能摆脱它。于是野孩愤怒了这娇媚而顽强的女人的苦难自己与生俱来的困惑和屈辱还有村子里那种古老的骚动和不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一定要去世上走一遭就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冲天豪气他不觉得这很幼稚可笑一个少年的宏愿有时会让整个世界颤栗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后半夜野孩和那女人拥抱着重新躺在床上但这次是野孩把那女人揽在怀里用他宽阔坚实的男性的胸膛温暖着她凉水样的身子,他抚摸着她光滑的肤肌和秀发那时她像一只怕冷的小鸟使劲拱进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他第一次感到这女人原来心里也很脆弱就升起一种崇高的情感和无比强大的感觉。

  那时他们谁也不知道石榴在庵棚外整整站了一夜她的双脚都麻木了。

  第二天一大早野孩就离开了庵棚。那女人早为他准备了一副铺盖和几件内衣连同一封信捆成一卷。她叫他去县城找一个叫秋枫的人,野孩问他秋枫是谁那女人忽然愤怒地说你别问他和你没关系也和我没关系他是个软骨头别向他说起我的事我不想见他可是你必须去见他懂吗。野孩当然还是不懂但他听出来了她和那个叫秋枫的人一定又有什么说不清的瓜葛就没有再问他知道问也没用。

  野孩走了当他头顶行李卷泅过蓝水河再回转身子向她告别时那女人不见了只有庵棚静静地卧在那里好像已经静卧了几千年从来就没人住过。仓皇之间野孩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他忙把视线移去就见石榴正沿对岸的河坡的上游飞奔而来,她头发散乱地飘拂着,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张开双手像要抓住他的样子脚下磕磕绊绊突然栽倒在草地上。野孩愣了一下,也只是愣了一下,转身大踏步走了。这时下起雨来,脚下都是湿草,前头一片迷蒙。这时,他知道他的心已硬如铁石。

  你不用怕,即将看到的那个文明社会,你不用怕,不用怕,不用怕……

  8

  徐一海爱上梅老师了!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可真敢爱,你去爱嫦娥算了。

  那天晚上他像一头受伤的兽飞离文庙大殿冲出黑咕隆咚的小院,我马上意识到什么也随后跟出可怎么也追不上他,转眼间徐一海不知跑哪去了。我慌慌忙忙跑回宿舍,宿舍的门还锁着显然没有回来。我又赶紧去葛婶那里,女儿国的门紧闭着我猛地推开,葛婶的小屋亮着灯我忙喊徐一海在这里吗就使劲推门但没有推开屋里灯却倏然熄灭了就听到里头一阵忙乱和一个男人沉闷的咳嗽,好像是门警司老师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他在这里干什么。这时葛婶拉开门缝探出一个蓬乱的头惊慌地说出啥事啦却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借着月光我看到葛婶胡乱披一件男人的褂子好像裸着身子门缝里挤出半个乳房就赶紧说没啥事转身跑走了。今夜真是撞上鬼了校长和老师在那边接吻拥抱门警和葛婶在这里睡觉全乱套了。我心里慌得厉害加上徐一海失踪真像丢了魂似的,我慌慌张张跑遍了校园几个莲花池几片小树林都找了也没他的踪影我急得要哭了。不知为什么我今晚的泪水特别多心里又伤感又凄凉。校园里突然发生的也许只是刚发现的这些事使我的脑子成了一片空白。我在校园里盲目地转悠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可我知道这静寂是假的,在这静寂中许多你无法猜想的事情却正在进行。那一晚,我突然觉得校园陌生了,世界陌生了。我所熟悉的纯净的校园,单色的世界,一下子离我远去了。我觉得我在一个晚上成熟了,我为猝然到来的成熟,惶恐不安。

  后来我筋疲力尽地转回宿舍却意外地发现徐一海已经回来正直直地站在屋当门面对着黑洞洞的校园。不知怎么我心一酸像是在兵荒马乱中又看到失散多年的兄弟就哽咽说徐一海你到哪去啦让我找得好苦。谁知徐一海完全不理会我此刻的心境正凶狠地瞪住我咬牙切齿,我吓得连退几步他可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我也没这样对待过任何人我忙说徐一海你怎么啦?他也不吭气两眼闪着野兽样的光一步步逼过来伸手抓住我像抓小鸡一样凶神恶煞地说:“丁山,你小子记住,我今晚说的话——终有一天,我要娶梅老师!”我骇然挣脱说:“徐一海,你疯了,梅老师是我们的老师,你是学生,怎么能说这种混话?”徐一海突然暴怒起来,一拳把我打倒,摔在门后的水桶上。后脑勺一声闷响,我疼得闭上眼,就听他在吼喊:“我不管她是谁,我就要娶她,我就要娶她!”真是奇怪,那一阵我脑子昏昏然竟觉得徐一海那一声吼喊是从我嘴里出去的就觉非常痛快非常解气。此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也深深喜爱着梅老师,作为俄语课代表我和她有更多的接触。她时常让我到办公室帮她批俄语作业和考卷就坐在她的椅子上。每当坐到她的椅子上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老想着这把椅子是梅老师坐过的那上头有她的体温她的体香就有一种肌肤相亲的迷恋,那时我会想到她的轻盈柔软的身体她的小巧而浑圆的臀她的飘飘的裙子和每当坐下蹲下时老要把裙子往大腿间按一按的动作,那时我的心情就会特别愉快就有一种比所有同学优越的幸福感,我怀着蜜样的情感把她交给我的所有事情做好就觉是一种特殊的享受。有时她站在我身边俯下身子指点一下那时我全身的器官会发颤像电流通过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和花的芬芳里,她的几丝柔软的发撩着我的脖子和耳朵我能感受到她的清新的呼吸胸脯的起伏心脏的跳动我会激动得满面通红额上沁出汗来,这时她会拿出一方折叠得整齐的花手帕为我擦拭额上的汗水留下一股清清的幽香于是我便沉醉在无法言说的愉悦中。可这一切都成了过去。那时梅老师像一朵洁白的浮云并不属于任何人我尽可以一往情深地仰慕她,可今天的场面却告诉我那片洁白的浮云已被人摘走。尽管我从来也没敢想到过要娶她但对她深深喜爱和依恋的情感毕竟饱含了一个少年对异性的全部倾慕和崇拜。在大殿里看到她和秋枫校长拥抱接吻时,我虽然在震撼之余对他们表示了理解甚至感动,但其实在更深的地方却刺伤了我的心因为残酷地剥夺了一个少年还未来得及想清和确定的梦。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感到凄冷的吧。是的,我一下成了失意少年,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在那一瞬间结束了。

  但这件事对徐一海的伤害更大。看来他早就默默地爱上梅老师了而且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那是一种交织着情和欲的揪心的爱。相比之下我对梅老师的那种尚不确定的异性崇拜就显得幼稚而近乎儿戏了。我丢失的是一个美丽的梦,他丢失的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一向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他说他要娶梅老师,说得那么自信那么专横,就像那次他说将来要去法兰西一样,好像都是几百年前决定的事他只是在等待时间的到来罢了。我得承认他的这种无与伦比的忍耐力,就像平日能忍受任何屈辱一样忍受着那些目标的缓缓到来。也许正因为他心中有很多既定目标所以才更能忍受日常的屈辱。就像一个地下埋藏着几万块金砖的老地主不大计较几枚铜钱的得失那是因为他太富有。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忽然发现他的几万块金砖起码是几万块金砖的一部分已被人窃走,于是他一下子暴怒了并进而引起连锁反应以至动摇了他对实现所有远大目标的自信。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劝说他。徐一海患上单相思了,这是很显然的。梅老师根本就没有爱他,而且也不可能爱他。尽管她常像使唤长工一样使唤他,尽管他们年龄差不多,尽管徐一海是她最值得骄傲的学生。想到这些我猛然觉得徐一海完了突然跳起来把一桶冷水猛地泼他头上说徐一海你是单相思这么胡闹你会失去一切学校会把你开除的你这个混蛋!徐一海像个落汤鸡,站在那里怔住了,而且一下子又恢复了平日的胆怯和懦弱。他手抖抖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丁山,你说什么,学校会开除我?”我说:“当然会开除你,学生要娶老师不是胡闹吗?再说你是娶过媳妇的人。”徐一海眨眨眼说:“你说我娶过媳妇了?”我说那年不是有个女人来找你吗?你忘啦。徐一海想了一阵,唔唔,是这样,便慢慢退回床前,呆呆地坐下了,一时又讷讷地自语:“我刚才说什么啦?”我知道他精神已经错乱不敢再提刚才的事,就说:“你刚才说,在马车店干了一天活真累,咱睡觉吧。”徐一海凝神想了想忽然憨厚地笑了说:“对,对,明天还要干活呢,咱睡吧。”他躺倒身子很快就打起鼾来,睡得实心实意。我却很久没有睡着。我曾自以为最了解徐一海但现在看来我根本不了解他。在他憨厚平静的表层下,实际上掩藏着一种可怕的歇斯底里。

  在以后的几年里,徐一海大部分时间仍和往常一样埋头学习,而且更加刻苦。在整个高中三年里,学习成绩依然是出类拔萃。但他却更沉默更孤僻了。他经常遗精而且手淫,面色灰暗而枯萎,身上常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谁也不愿意接近他,但谁都可以嘲笑他。他仍然是同学们取笑的中心人物。一度被人遗忘的裤儿斑大叔这个外号又被叫开了而且全校都知道,常有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学生莫名其妙地找他要糨糊,引得同学们大笑不已而他却木然无所反应。别的同学打闹嬉笑他仍然不参与而且也不像以往那样憨笑着看热闹了。他已经完全游离于人群之外,经常一个人呆呆地闷闷地站着或坐着。有时就在校园里盲目地东转西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猛然发现有老师走来便惶然站住鞠个躬。那时学校规定学生看见老师要在三步远以外站住鞠躬,等老师点头走过去你才能离开。但一般学生都不十分认真笑一笑冲老师点点头就算完事。徐一海却总是做得认真而规范,又老是很突然的样子,常把老师吓一跳以为碰上个剪径的强盗。但有时他又对一切人都视而不见昂然走过,好像在匆忙追赶什么人,走到前头什么地方却又忽然站住愣一愣又反身走回来。校园里有几片子树林是他常去的地方。就那么胳肢窝里夹一本书站在树林里从黑暗中向外窥探就像电影里的暗探,那时树林外多半有女学生走过。如果那女学生是又蹦又跳着走过去乳房在衣服里不停地耸动他会把嘴巴张得很开嘻嘻低笑然后自己双手护胸在树林里跳一阵子。过后就靠在一棵树上呆呆地出神或者原地踏步把膝盖抬得很高。经常是学校打过熄灯铃了还不回来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书痴并不介意只有我知道徐一海脑子坏了但我不愿给任何人说就去那几片子树林找他。那时月光如水泻进树林子斑斑驳驳,徐一海如幻影般在林中隐现捉摸不定。有时你会听见他正自言自语唧唧哝哝,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呼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诉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妈的丁山你小子记住终有一天我要娶!……忽然打住了四下张望惟恐被人听见。我知道徐一海还没有忘掉梅老师。逢这时,我通常先在林子外咳嗽一声,引起他的注意然后装得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吹着口哨走进小树林说徐一海这林子真静月光也好。他便好奇地看我一阵子说丁山你是来喊我睡觉的吧?我说是啊都打过熄灯铃了他就突然笑了笑得狡黠而神秘说咋样我就猜准你是来喊我睡觉的。然后我就拉着他的手慢慢走回宿舍并且一个劲地夸他徐一海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他就很高兴地笑了嘿嘿嘿嘿……

  那时司老师已和葛婶结婚。葛婶一天到晚很欢喜的样子,她很知足以自己一个乞丐出身的校工嫁给一个功臣当然是很光荣的。但司老师并不喜欢葛婶常常用皮带揍她,葛婶脸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连同学们都看不下去了就去告诉秋枫校长。秋枫校长就批评了司老师把他喊到办公室里说这是学校老师要为人师表怎么能打人呢?司老师不服气地说她是我老婆想打就打碍你什么啦!秋枫校长说不是碍我什么是说你打人不对,司老师就很生气地说:“老子连美国鬼子都打得,还不能打老婆吗?”秋枫校长就很生气地说:“你太无知了一点也不文明。”司老师就指住秋枫校长的鼻子说你他妈的文明是臭酸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和女老师搂着亲嘴当我不知道哇!秋枫校长气得脸煞白说不出话来正好葛婶闯进来,她吓得不知所措流着泪对秋枫校长赔笑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司老师是有功的人打我是应该的再说他是我男人秋校长您就别操心了然后拉着司老师走了。司老师出了门还回过头说老子要是有一挺机枪,就把你给嘟噜喽!秋枫校长吓得两眼一眨一眨的。

  那次引得许多学生去看热闹。不知怎么司老师的威信又一下子提高了许多,说他真不得了敢和校长吵嘴而且要用机枪。没人再说他打老婆的事,反在讨论秋枫校长是和哪个女老师搂着亲嘴。那些天弄得全校的女老师都瘟头瘟脑的。只有我和徐一海知道那女老师是谁。我心里就很疑惑司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一直在暗中跟踪?就想起平日司老师有事没事老爱找梅老师说话莫非他也爱着梅老师吗?这么一想心里就很害怕隐约觉得这事没了非要再闹点乱子不可。后来就证实了我的判断,而且出了更多你事前不曾预料的事。

  事情发生在那个不平凡的夏天。一夜之间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事情来得突然又好像很必然。大家先是惊讶,怎么能这样呢?但很快就释然了而且哈哈大笑,当然应当这样怎么不能这样呢!还有比这更轻松的吗?想想吧你不用再一日数次地给老师鞠躬,不用再关在教室里闷头闷脑地念书,不用再遵守什么鬼作息时间,不用再悄悄地走路以免破坏校园的肃静。你尽可以没日没夜地聊天没头没脑地争论,你尽可以大声地说笑喧哗放肆地奔跑,你尽可以对校长老师直呼其名开始你还有点胆怯害羞但很快就可以毫无愧色地大声呵斥。你的年轻的不服管束的天性被包藏了多少年一下子袒露出来;你曾经是个乖孩子不管是家长还是老师的教导你一向服从而且以服从为美德因为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有被教导的份儿,但现在你被告知你很了不起你不仅可以和校长老师以及大大小小的领导具有平等的地位而且应当是教导者,只有这时候你才觉得过去的日子是多么令人窒息,于是你长长地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他妈的!这一声骂不知包含了多少层意思但起码有彻悟和自豪,因为你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重要。过去你从来不敢也没想到要审视什么现在你可以怀疑一切比如老师的牙齿里藏着发报机,过去你总是在接受现在你尽可以去创造包括在校长被剃光的脑袋上每日泼墨写意。而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义,你有什么理由不释然而欣然而哈哈大笑呢?于是大家都成了快乐的革命家,那种与生俱来的压抑感也一扫而光。

  但在开始的那些日子里,徐一海却整个儿傻了。他比任何人都惶然不知所措。大家都去闹革命了,他却常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把书本摊开望着讲台黑板,仿佛仍有老师在前头讲课。他仍然坐得笔直,仍是一脸的恭敬。他常常把我从热闹的人群里拉出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问我老师咋不布置作业了呢。于是我就很好笑,而且耐心地为他讲解文化大革命的种种道理。他就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显出极为痛苦的表情。我知道在一中所有的学生中没有比徐一海更爱读书更爱上学的了,但现在不能继续上学了。后来,他就常常在校园里转悠,默默地看着被打成黑帮的老师如何排队如何剃光头如何在学生的驱赶下比赛爬行如何唱黑帮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把我砸烂砸碎。他走在校园里转来转去看辩论看大字报仍然沉默着。他的痛苦而迷茫而痴呆的目光在逐日发亮。他一夜夜地不睡觉像老和尚打坐一样坐在床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只两只眼在黑暗中烁烁闪光,像两点野火。那些天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的思想已不再迷恋课堂而到了校园里或者到了一个更遥远的地方。一开始谁也没注意他只把他看成一个书痴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但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徐一海突然在一天早上引起全校的注意,他把一张硬纸壳挂在脖子上上头写了几个字:“我要造反!”然后一言不发地慢慢走遍了全校开始大家觉得好玩而且好笑,徐一海也要造反吗?但渐渐地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几百人上千人跟在后头后来又走出校园走到大街上。大家都变得肃穆而激动,是啊,是啊,徐一海为什么不该造反呢?他平日的痴迷和变态不都是被校园窒息的结果吗?他当然应该造反!那天从大街上转回来之后,徐一海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改过去的懦弱和胆怯,成了一个十分凶残的家伙。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黑帮挨个儿揍了一顿,其中秋枫校长挨打最重。他连连把他摔了几跤,又用拳头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满嘴冒血。不要说我和一般同学吃惊,连当时最革命的司老师都吃了一惊。那时学校的黑帮走资派什么的全归司老师管理。司老师虽然厉害但除了秋枫校长挨过他一个巴掌别的牛鬼都还没挨过打。而且他对梅老师等几个女教师还格外照顾。梅老师据说是苏修特务还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可司老师常对学生说她有病一般重活起步爬之类事就不让她干还每天关起门来找她谈话。那天徐一海打人时司老师不在梅老师当然也不在。后来司老师闻讯赶来时牛鬼们全都东倒西歪在地上呻吟,结果两人就打起来了结果司老师不是徐一海的对手也躺倒在地呻吟起来。这事在全校引起轩然大波,有赞成司老师的人家是功臣,有赞成徐一海的说他是真正的造反派。一时间围绕这件事全校纷纷扬扬,大有以此为界划分两派之势。

  就在这当口,我病了是一种诊断不清的病,就是发烧。父母把我接回乡下从此离开了校园也远离了文化大革命。那时我真是痛苦为自己不能当革命家了。此后几个月乃至一二年后,县城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听说徐一海当了一派的司令而且是全县的司令。另一派的司令就是司老师。双方旗鼓相当开始是文斗后来就是武斗。据传说徐一海经常骑一匹黑马手里拿一根细而极富弹性的棍子每日在县城横冲直撞。他像发了疯似的打人,县委书记县长都被他揍得皮开肉绽。对立派的人只要犯到他手下更休想逃脱那根棍子的惩治。那是一条著名的棍子就像徐一海的名字一样著名。据说那条棍子颜色红亮浸透了肉的汁水,打人时每一下都能人肉触骨,每一下都发出湿漉漉的实实在在的声音。有时穿街而过他会打马飞奔,一边挥舞着棍子逢人打人逢狗打狗,一堵墙挡道他也要勒马抽几棍子。他好像积攒了几世的仇恨老也发泄不完,他很少说什么更不激昂慷慨地演说,他仍然像过去那样口讷。他的所有语言都在棍子上。

  他到底没娶梅老师。因为梅老师在一天夜晚跳井自杀了。徐一海下到井里亲自把她捞上来水淋淋地抱在怀里抱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夺过去送进火葬场。

  后来又断断续续传来消息说两派大联合后,徐一海蹲了二年监狱然后被送回老家。一个曾令全城人发抖的人物从此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他拖着疲惫的双腿重新回到蓝水河边,恍若隔世。

  那时石榴正坐在河边等他,看见他蓬头垢面地走到跟前,没有起身迎他也没有猫一样地哭泣。就拍拍身边的草地说坐下歇歇吧。他看了她一眼就坐下了,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手腕倦倦地垂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厚唇,两眼空茫地转动着,就觉得心里委委屈屈的。荒原依旧,野榆钱树儿显见得长高了,这里一棵那里一棵的。蓝水河还是那么丑陋,像一条无家可归的巨大的蜥蜴,在荒原上爬行,老也找不到归宿。真是累呀,他模模糊糊地想。

  石榴看着他,静静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厮守着。

  后来就传来一阵羊的叫声。他把眼移过去,远远地看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赶一群羊沿河滩走来。

  他有点纳闷地看着石榴。

  石榴就捂住脸哭了,哭得像小猫叫唤。她抽抽答答地说那是我儿子,是你大给我生的。

  他重新远远地打量那男孩,唔,这么大了。

  石榴抹了一把泪,有点怨恨地叹口气说,那年叫你回家你不回,我缠不了他。再说,我是个女人,也想。我没办法。

  他沉默着。然后就点点头说没啥。

  石榴听到这话,捂住脸又哭起来,这一次是大放悲声:啊啊啊啊!……

  他往她那边挪挪P股,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想抚摸她一下,又犹犹豫豫缩回。然后就痴痴地看着她。她哭的样子有点傻乎乎的,可是很动人。比刚才动人多了。他又舔了舔干裂的厚唇,轻轻叹一口气。

  石榴止住哭声,撸了一把鼻涕甩出去在鞋底抹抹手。偷眼看他,有点胆怯的样子。

  他呢?他看着石榴问,漫不经心的。

  石榴知道他是问大黑驴。就说他掉河里淹死了,他喝醉了酒又来缠我。我一推……

  唔——

  我不是故意的。

  没啥……

  你还走吗?

  没人要我了。

  我要。

  石榴一把拉过他揽在怀里,同时就掀起褂子露出两个冬瓜样的奶子。他把头深深埋进她的胸凹,又摆着头拱了拱,立刻感到一种酸味的温暖。很快,他睡着了。

  石榴把五个指头插进他蓬乱的头发里轻轻摩擦着,流出欢喜的泪水。

  儿子正在十几步远的地方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他们。那样子有点威风凛凛。

  石榴一抬头,打个寒噤。

  9

  我决定走了。

  徐一海已经迷失在蜥蜴河。作为一篇小说的主人公那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我当然无法找到他。

  可我多么不甘心啊。

  但想想也罢。即便他是我过去生活中经历过的一个真实的人,我也决不可能再找到他了。因为在一个流动的人生里,我们每个人都在迷失。我惟一希望的是,但愿文明社会能在徐一海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那天一大早我是被一阵呵斥声惊醒的。一个高大黑壮的汉子正在庵棚外训斥老哥哥。不远处停放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我猜想这是他儿子了,但看上去更像他的兄弟。老哥哥正往来如飞,磕磕绊绊地往车上搬运大筐。雨已经停了,满地水滑,老哥哥大概摔了跟斗,一身都是烂泥。儿子抽着烟站在一旁像个监工,仍嫌他手脚迟慢。老哥哥诚惶诚恐一副懦弱卑微的样子。我就奇怪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后来儿子开车走了,临走从车上扔下半口袋窝头,像扔给狗一堆骨头,滚得满地都是。

  老哥哥浑身冒着热气,一脸汗水站在泥泞中喘气,喉结一滚一滚的还有咝咝的声音,好像堵了一口痰。我很为老哥哥难过却不知怎样安慰他。

  老哥哥一直怔怔地盯住远去的车子,眼睛里渐渐升起两点野火。他突然一脚踢飞了脚下的窝头,恶狠狠地说:“我早晚要宰一头羊吃!”

  我鼻子一酸,背上挎包转身走了。我知道我一刻也不能再停。当我走出很远再回头时,见老哥哥正在河边的草坡上蹒跚着寻找什么。

  在寻找他踢飞的窝头吗?

  1989年1月25日于丁山

  《钟山》杂志198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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