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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走出蓝水河(3)

  从此我随军队离开了小镇,我成了一名优秀的法兰西士兵。在巴黎、凡尔登,在马恩河、安纳河流域,我打了无数次仗。后来又随军队到过比利时到过瑞士到过德国几乎走遍了整个欧洲。三年后当战争结束时我浑身十八处负伤但我总算活下来了没有倒在遍野的尸体里。我带着勋章和一身伤疤重新回到了法兰西那个偏远的小镇,我想把勋章献给我的阿琳娜,我想对她说战争已经结束你不必担惊受怕了我总算为你做了点什么。可我到了那个小镇后,才知道阿琳娜在一次反战示威中被警察开枪打死了。阿琳娜的祖母还活着,她向我泣诉了阿琳娜惨死的经过。我已悲痛得没有话说,也没有泪水。我只在骤然间感到四年的仗,白打了,我的血白流了,我的勋章一文不值。那一刻我垮掉了,四年的战争和无穷无尽的思念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精力。我知道我也死了,只剩下一副躯壳。我把勋章扔进一个臭水坑,才去了阿琳娜的墓地。我怕那场已经过去的肮脏的战争玷污了圣洁的阿琳娜。我站在墓地对阿琳娜说:“战争结束了,你不再有活鲜鲜的生命,我也不再有可爱的姑娘,只留下一个美好的梦,我会一生一世记住你的。”后来我像个乞丐一样重新爬上火车永远离开了法兰西……

  罗爷已经走了。野孩还对着蓝水河发呆。罗爷的故事他永远也听不懂,可每次都听得痴迷听得心驰神往。他老想沿着罗爷的足迹去一趟法兰西看看阿琳娜的墓地。罗爷临走的时候他曾问罗爷法兰西有多远。罗爷没有回答只说世界大得很哪神情就有点诡秘。野孩讷讷地说了句什么。罗爷忽然呵斥他你应当走出蓝水河去,不能老在这里放羊懂吗!野孩就一愣,走出蓝水河有啥复杂,蒙头蒙脑的样子。罗爷摸住他的头说:“孩子,我说你沿蓝水河往下游走三里路的地方也有个庵棚,那里住着一个女人,你去找她,她会告诉你怎么走出蓝水河的。我的故事快完了,往后就是你的故事了。”说着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

  罗爷一瘸一拐地走了,最后消失在远处的草丛里。不知怎么野孩觉得心里酸酸的,他有个预感,罗爷不会再来看他了,他说他的故事完了往后就是我的故事了,我也会有故事吗?野孩扔下羊鞭子拔腿就去了。他记得是下游三里路。

  6

  睡梦中我被渴醒了,忘了喝酒吃饼干的事,一腔子都是火喉咙里干得像扎了无数钢针。那时正是深夜,只闻耳边风声雨声簌簌簌簌簌簌……一时竟不知今夕何时,今在何方。我翻个身到处黑咕隆咚的,摸一把身下都是草,同时就听到一阵和雨声不同的哗哗声和刺鼻的臊味。是羊在撒尿依稀就记起来了。我是睡在蓝水河边的庵棚里。然后脑子就清醒过来,细细倾听外头的风声雨声那声音湿漉漉的就觉嗓子眼不再那么干得起火,而且就觉得世界静得出奇心里也静得凄凉好像脉搏全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其实外头风雨正紧就如都市街道上的喧闹但感觉又完全不同。都市的喧闹是一种干燥的声音叫你心烦意乱心神不宁,而蓝水河边的萧萧风雨却叫你感到世界如此辽远和宁静。到此时我才体味到真正的野趣。野趣就是忘却人间回归自然你不再是人而是风是雨是草木是泥石是河流是大地是天地间自自然然的存在物。于是我变得心静如水身心渐渐融人风雨。但我终于还是人意识重又回到身上因为我忽然在萧萧风雨中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似乎哪里有一只老鼠在黑暗中啃噬什么硬物,啃得专注而放肆,完全不理会什么风雨和我这个大活人。那声音时断时续时大时小阴森森叫人害怕。我壮起胆子摸出手电筒循着声音突然照过去心想我准能看到你究竟有多大说不定是个白毛大老鼠。但接着我就吃了一惊哪有什么老鼠原来是老哥哥披着羊皮袄蹲在黑暗中正啃一块窝头。那窝头很大想必干硬得像石头块,他双手捧着歪起头正啃得起劲。手电光照过去他一点儿也不惊慌只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专心啃起来,我只看到他脸上毫无表情就两只眼睛闪闪烁烁的像鬼火样可怕。那样子显得饥饿而贪馋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老实说我比见到一只白毛大老鼠还觉得恐怖,于是急忙熄灭了手电重新躺下,心口就怦怦跳。想起傍晚睡觉时老哥哥确实没吃东西就睡了。但他生活也应该有点规律,怎么单等半夜里爬起吃东西,平日都是这样的吗?像个大老鼠。我忍不住又往门口望去,模糊一个黑影仍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雨夜出神,也不再有声音。我想他是啃完了,可他吃饱了没有呢,就先咳了一声,然后赔着小心问:“老哥哥,你还饿吗?我这里还有饼干呢。”老哥哥没有吭声依旧蹲在那里出神。庵棚外风雨越发紧了,雨打在庵棚上发出很响的声音,羊群就骚动起来,咩咩乱叫可怜巴巴的。老哥哥忽然回头用一种凶恶的声音说你等着早晚我得宰一头羊吃!愤愤然单凭声音就能感觉出来。那声音不像是对我说的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就猜想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了。老哥哥胸中似有不尽的凄苦一如这秋风秋雨剪不断理还乱半夜三更地犯神经。

  后半夜就再也睡不着思量这人间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不由又想起徐一海——也怪,我总把徐一海和老哥哥扯在一起,老觉他们在哪一点上极其相似我想我是不是真的犯神经了。

  那天传达室司老师来喊徐一海的时候是晚饭后,同学们都正在教室前的空地做游戏。男女生分成两大组女生是丢手绢,男生是打瞎子摸瘸子。女生被捉住的要罚唱一首歌,男生被捉住的也要唱一首歌。我们班因为梅老师爱唱歌大家也就喜欢唱歌了,每次学校举行歌咏比赛都能得到名次但从未得过第一名。因为我们班的歌曲虽然好听但内容上不太革命化老是软绵绵的。但同学们好像很喜欢这类抒情歌曲。那时梅老师也在教室前和女生分在一组玩,刚好被捉住了正在唱一首意大利民歌,她站在女生围成的圈子里轻轻摇晃着身体:“春寒未了,女郎窈窕,一声叫破春晓,花儿真鲜,香味真好,买朵鲜花迎春早。”忽然梅老师一笑说完啦,就蹦跳着跑出圈子和女生蹲在一起了并把裙子往两腿间按了按。那时男生们都扭过头去听梅老师唱就有些不尽兴样子。大家爱听她唱歌也爱看她活泼的样子,她比一般女生还显得活泼。女生在大庭广众下过于忸怩作态而梅老师就落落大方尽管也有点羞怯,但羞怯和忸怩不一样。她那件洁白的带点黄花的软柔柔的裙子也叫人喜欢有时她也穿另外颜色的裙子她有好几条裙子都很素雅而不失俏丽。梅老师是当时一中几千名师生惟一穿裙子的女性,因此特别惹眼。据说因为她爱穿裙子还受过校团委的批评,梅老师也是共青团员还是校团委的宣传委员。

  就在这时候,传达室的司老师来了,他叫徐一海去校门口说是有个年轻女子自称是徐一海的媳妇让他赶快去。那时同学们一听都笑了就奇怪徐一海怎么有个媳妇呢。都看着梅老师有点担心。因为大家都知道中学生是不准谈恋爱的更不准结婚这下糟了我想弄不好徐一海要被开除。但梅老师并没有惊讶只捋了捋头发走到徐一海跟前说:“徐一海,你去吧。”

  很平静很关心的样子好像她早就知道徐一海是有媳妇的。我就松了一口气看徐一海时他脸涨得通红低垂着头刚要挪步忽然冲我看了一眼说丁山你跟我去一趟,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到。我吓了一跳你媳妇来了我去干什么但我没有拒绝。因为徐一海的目光是哀求的好像他要去见的不是他媳妇而是个母老虎我去可以帮他壮壮胆的。可我这么公开去怕别的同学瞎起哄就同样低声说好吧你先去我先到厕所去一趟然后离开同学们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徐一海也同时去了校门口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走出几十步回头看时见传达室司老师仍在教室前和梅老师说着什么很殷勤的样子。那时同学们已经散去快要上晚自习了。我就忽然回想起司老师怎么老爱和梅老师说话。司老师其实是个功臣一脸都是伤疤也没什么文化,但他有许多勋章都是在朝鲜打仗得的分在一中做警卫他经常给学生作报告就是讲战斗故事同学们都很崇拜他梅老师也很尊敬他。

  有一次班上的刘达说司老师的脸像个鬼脸就被梅老师批评了一顿。我记得那是梅老师第一次认真批评学生她很生气地说不要这样乱说司老师是人民英雄我们要像尊敬老革命前辈一样尊敬他。

  可这会儿我忽然也对司老师有了一种反感但随之又在心里害怕觉得这思想很可怕很危险的。司老师和梅老师说话你反感什么真是的。

  我到校门口的时候,徐一海已在那里了。他旁边果然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比徐一海还高大,年龄要有二十几岁显然比徐一海还要大几岁。人长得不怎么俊,脸上斑斑点点的,好像是雀斑,但身材壮实,一对大奶子鼓凸凸的像两座山峰。徐一海平日看上去又高又大的样子,可是站在她跟前就显得单薄了。怪不得徐一海惶惶然要我陪他来,可我更是小得可怜,对这庞然大物立刻生出畏惧之心。他们显然在等我,也不说话只看着我走近了那女子就用一双小眼睛惊奇地看着我像看一只麻雀。好像在猜测这小麻雀是个什么重要角色一定要等他来这时我的确尴尬就想溜走可徐一海一把抓住我给那女子介绍这是我的同学丁山。那女子就点点头做出一个很吓人的害羞的动作身子忸怩了一下像一座山在摇晃我吓得赶紧闭上眼。

  后来就稀里糊涂跟他们去了一中东边的马车店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原来那女子已在马车店租了一间屋住下。屋里放两张床还堆放着一些缠绳草料什么的。那女子坐在一张床上压得床嘎吱响了一声,我和徐一海并肩坐在另一张床上。沉默了好半天徐一海才怯怯地问你来有啥事呀,那女子忽然就捂住脸哭起来说你别上学了咱一块回家去吧。徐一海说那咋行我得上学。那女子说你上学把我一个人丢在家日子没法过。徐一海也没问怎么日子没法过只说我不管我就得上学。那女子忽然把手从脸上拿开一脸鼻涕一脸泪地凶起来我总是你媳妇吧你咋不管我的事呢然后就连珠炮似的说了许多。我就不甚明白而且觉得好笑她那么大个人还要徐一海管她的事两个人在一起就像母子俩徐一海咋娶了个那么大的媳妇这不是受气吗?

  那时徐一海真像个儿子似的任那女子叫骂就是不说一句话只低下头用脚在床前的地上一搓一搓的很快搓出一个坑来。那女子又哭又叫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像在骂徐一海又好像骂别的什么人我只听清了一句是骂徐一海的爹她说你爹是个禽兽我怀上他的孩子了。我大吃一惊偷眼看徐一海见他脸涨得发紫忽然冒出一句说我不管那是你们的事你赶明儿就回去吧我得上课去了。然后扯起我就走。那女人忽然就愣了不再喊叫猛站起来说你别走就一把抓住徐一海的手可怜巴巴地流出泪来像个无助的小女孩。我一见此情真不好再待下去了说徐一海我走啦你就陪她再说一会儿话吧然后我逃跑似的奔出马车店心里就直后悔我来干啥呀人家媳妇来了总有些私房话真是个傻瓜蛋。回到教室时晚自习已经开始教室里静悄悄的谁也不知我干什么去了。那一晚我都有些心神不宁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时猛见徐一海已在屋里了黑暗中躺在床上面朝里一动不动。同学们好像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没谁惊动他。只刘达嬉皮笑脸地说徐一海你媳妇来了咋还睡这里快搂着你媳妇睡去吧。徐一海仍然没动一动显然他并没有睡着。同学们也没有起哄刘达怪没趣地爬到床上睡去了。那时我真有点难过不知是为徐一海还是为那女子。那么大老远跑来一定是遭了什么不好的事,她说她怀上他爹的孩子了,真会有这种事吗?可徐一海似乎无力也无兴趣管她好像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但他显然又极为痛苦。同时我为自己不能为他做点什么也非常不安。我又能做什么呢?

  第二天早饭后我找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凑了一块三毛钱匆匆去了马车店也没告诉徐一海,我想这点钱总够那女子吃一顿饭的谁知马车店的人说她一大早就走了。

  从那以后几年一直到上高中,徐一海的媳妇再没有来过。徐一海也极少回家逢寒暑假就去那家马车店帮助人家干活锄草出马粪打扫卫生,马车店就给他一点工钱。晚上他仍回学校住一个人孤单单的。一放假学校就没有伙了,连个吃饭的地方也没有。好在学校有个女工经常照顾他。这女工三十六七岁同学们都叫她葛婶。但有葛婶却没有葛叔也是孤身一人。据说她解放前是讨饭的那时还很年轻有一年冬天在一中门前饿昏了被老师们救起来后来就把她留在一中做杂工。以后就专门照看女生宿舍。一中的女生很多宿舍单是一个独院在学校西北隅也就是院中院的意思。只是围墙稍矮。女生宿舍一排排的千把女生都住里头。平日别说男学生就是男老师也极少进去,那里完全是个女儿国。在一中男生的心目中女儿国是个神秘的去处但没人去过。女儿国有一个小门,门后有一间屋就是葛婶的住处。她掌管着门的钥匙。一到晚上女生就寝后她就把小门锁上,白天就忠实地守卫着小院,那里头晾晒着女生的被褥衣服和一些只有女生才有的小物件。有时经过小门忍不住往里看一眼花花绿绿的一院子都是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葛婶很善良单从面相上也看得出来,女生们都很爱戴她。她像爱自己的女儿们一样爱护着所有的女生。平日葛婶不在食堂吃饭自己用炉子煮,反正她有的是时间。徐一海放假不回家总在她那里搭伙,是葛婶喊他去的。他们已经混得很熟了亲热得像母子俩。徐一海要交钱葛婶从来不要。她说你看你这孩子多憨我一个人三十多块钱工资正愁没地方花呢哪能要你的钱就在这吃吧。徐一海不过意有时就从街上买些菜来。那时东西便宜,鸡蛋三分钱一个,生羊肉也就两毛多钱一斤。徐一海一天能挣一块二毛钱就够用了。

  初三毕业那年暑假,我没有立刻回家,陪徐一海在校住了十几天。我对录取很有把握,我考得不错。徐一海更不用担心他是保送上高中,因为他学习成绩太突出了。别看他嘴笨一天到晚不吭气可他内秀。数理化成绩尤其突出,几次代表一中参加全地区八个县数理化竞赛都名列前茅。校长秋枫几次在全校表扬他,梅老师当然更喜欢他。很多人都奇怪这家伙平日像个大憨熊谁都可以捉弄,可他心里却灵秀得像一池清水。不管什么样的难题摆到面前他略一思索就能刷刷地做出来。他好像有一种奇特的悟性,内心世界十分宽广,而日常生活却显得不省人事。我想这就是大智若愚吧,成就大事业的都是这类人。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我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惟一真心佩服的人。那时我就想,若干年后一中几千名学生中如果有一个人能成为杰出人物,就必定是徐一海。

  那真是愉快的十几天。初中毕业了就要升人高中离大学还有一道门槛,怎么说也能一步跨过去,正是前程似锦踌躇满志。白天我常跟徐一海去马车店,帮他锄草、喂马、垫圈,干得兴致勃勃。马车店有许多马车专搞长短途运输。管账的是个长胡子老伯,戴个老花镜总坐在一张旧桌子后头打算盘。老伯很慈祥见我干得欢实就说过几天也付你工钱我红了脸说不要我是干着玩的。老伯就笑了说娃娃别不好意思干活就要拿工钱嘛,这钱拿得光荣哩哈哈哈哈。我心里就非常高兴徐一海看着我也笑了。我们像两个勤工俭学的学生心里都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傍晚下了工,有时我们去爬一座废水塔。废水塔在老城西北面靠近郊外的地方。废水塔有四十多米高,爬上去可以看到方圆几十里内的大平原。村庄、河流、阡陌尽收眼底,就有一种在云端的感觉心胸顿然开阔。夕阳冉冉落下收尽最后一束日光。大平原就成了无边的朦胧。那天我突然说将来有一天我要去北京,然后我问徐一海你呢?他说我要去法兰西。法国?是的我要去法兰西。他说得很平静好像早就决定了。我吃了一惊不知他为什么要去法兰西但我很快就惭愧了我知道他心中的世界比我大得多。

  一中的校园很大,几乎占去旧城址的一半,是以文庙为中心修建起来的。校园里有很多古建筑和古柏古槐,还有几个莲花池。景观虽不如我后来见过的大都市公园但在这座小城也算得个好玩的去处了。只是平日学习紧张顾不上观赏,现在放假了校园里空空荡荡的正好从容走走。在葛婶那里吃过晚饭,我和徐一海就常在校园里晃荡。如果是一个人到处黑黝黝的肯定会害怕,但两个在一起就不一样了靠着徐一海我就有一种安全感。那天晚上星光朦胧,我们沿荷花池边的草地慢慢散步,一股清幽幽的香味不断钻进鼻孔心肺都觉得舒畅。于是我们坐在草地上双手撑在背后仰着头,忽然哪里传来钢琴声和歌声隐隐的起先我们以为是天上飘下来的后来又以为是外头的电影院在放电影但好像又不是,因为那声音很近而且歌声熟悉。徐一海显然也听到了凝住神细听。我们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我说是梅老师!徐一海一下坐直了。是啊是啊怎么会是梅老师呢,每次放假她都要回上海探亲今年暑假也去了还是我和徐一海提着行李送她汽车站去的啥时又回来了呢这么快!徐一海说:“丁山,走我们去看看。”于是我们爬起身循着歌声去了。我们已经听清了钢琴声和歌声就是从这个院子里传出来的歌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点儿不错,是梅老师。那么钢琴呢唔唔想起来了文庙的正殿里有一架贵重的意大利钢琴,是一个外国传教士留下来的,正殿是一中图书馆仓库摆放着很多书籍。有一次图书管理员要我们班帮助整理图书梅老师就带大家去了,一连干了一个星期用了六个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图书馆里有很多线装的古籍发出一股陈旧的味道,有些已经坏了要重新修补登记。就是那次我们见到了那架钢琴,下头垫着木板上头蒙着一块很大的黑丝绒罩。也就是那次梅老师被聘为业余图书管理员我们班借书就特别方便。

  现在的问题是钢琴是谁弹的呢也是梅老师?她为什么匆匆忙忙又回来了呢?

  院子的铁门虚掩着。徐一海的呼吸有点急促他说进去看看!声音低沉而果断。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徐一海非常冲动一改平日的懦弱和谨慎,像一个毛脚猎人急于要去捕获。同时我就忽然回忆起前些天送梅老师上汽车时他的潮湿而痴呆的目光。这时徐一海轻轻拉开一道门缝敏捷地闪进院子,我也随后跟进心里就有些发慌像个窃贼。院子里黑得吓人周围的古建筑沉重而威严地矗立着给人一种古堡的阴森。徐一海已头前走了脚步轻轻地直奔文庙正殿,仿佛已经忘了我的存在。琴声和歌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已经十分清晰。

  徐一海已经爬上大殿的台阶正贴在窗口往里窥探,我也猫一样爬到他身旁站在他背后我立刻大吃一惊,大殿里不仅有梅老师还有秋枫校长!秋枫校长正在专注地弹琴坐在一个方凳上,旁边就站着梅老师她的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肩,两人随着旋律摇晃着身体如痴如醉。一支蜡烛映照着他们的面孔,神情里充满了安谧幸福好像还有点儿忧伤。这是怎么回事呀一刹那间秋枫校长平日那中央委员一样的威严和梅老师纯净像小鸟样的形象统统被打碎了。他们那亲昵的样子叫人看了害羞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一位是可敬的校长一位是可爱的老师一个是已经谢了顶的头发花白的男人一个是如花似玉的二十岁的姑娘。他们显然是相约来这里的是在谈情说爱吗,如果是那么这里真是再好不过,一座占去几乎半个城的空荡荡的校园一座密闭的古雅的院落而又是假期又是晚上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他们绝对想不到正有两个学生从窗外窥探。

  我从侧旁看徐一海他显然也惊呆了,他的脸在抽搐两只眼在微弱的烛光中闪着烈火样的光仿佛要把整个大殿焚毁。我真是怕极了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徐一海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骇人的目光。秋枫校长和梅老师对视一笑一曲又起,我怎能离开你如形影难分你占有我的心请你相信我纯洁的灵魂总愿与你亲近我心无他恋仅你一人蓝色的花朵称为毋忘我佩戴你心间常想念我花与希望会消逝你与我情谊深真情不会淡薄请你相信……忽然旋律一变秋枫校长双手按动着琴键自己唱起来声音低沉而浑厚像是从地层里发出来却让人心旌摇荡起码我被他的歌声震撼了,在山谷底下在深山沟中你抬头听见轻风吹动亲爱的你听轻风吹动你抬头听见轻风吹动写这封书信再三地请求请你回答我呀你属于我吗亲爱的人呀你属于我吗请回答我呀你属于我吗玫瑰爱阳光紫罗兰爱甘露老天爷知道我最爱你亲爱的人呀我最爱你老天爷知道我是最爱你……我凝神静听不知为什么我的泪水刷刷地流出来,我忽然感到秋枫校长是那么老迈那么可怜像个失魂落魄的乞丐,在向一个年轻的姑娘乞讨安慰乞讨幸福乞讨青春乞讨生命。他的花白的头发在摇颤他的浑厚的声音在摇颤他整个的身心都在摇颤,他快要支持不住了仿佛已拼尽生命的全部力量。歌声和琴声同时停了,秋枫校长流出两行泪水扶住钢琴想要站起来却几乎歪倒梅老师此时已泪流满面她突然拥抱着秋枫校长疯狂地亲吻,秋枫校长紧抱住梅老师两个身体就紧紧贴在一起,一片乌云样的秀发整个覆盖了那一片花白。

  我呆住了但居然没有觉得丑恶,尽管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亲吻和拥抱。我心目中的神和纯净的小鸟没有了两个活生生的情感丰沛的人重新打动了我的心。黑暗中原来隐藏着这么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一副另外的面孔吗?

  徐一海却突然跑走了,像是受了重大刺激。

  7

  蓝水河下游三里,野孩很快就走到了。他走得很急一路上只往蓝水河扔出三块小石头但没有一次打出水漂。他老想着那女人是什么样子引得罗爷都信服她。罗爷把我交给她可她会讲故事吗?

  那女人果然等在那里,好像早就知道野孩会来。但她没有转头直到野孩离她只有十几步远了也没转头,只是望着蓝水河一动不动。野孩就有点害怕原先的漫不经心变成了胆战心惊。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害怕这个女人。她那样子实在有点古怪完全对他视而不见,像一个冷酷的女妖面对蓝水河修炼魔法。她头发长得吓人披散着一直垂到P股下的石头上把上半截身子都覆盖了露出光滑的大腿。上身好像也没穿多少衣裳,发丛中隐约透出一抹胸罩和细腻的皮肤。她的皮肤不白但是光滑细腻呈棕色。她的胸脯迷人的丰满但腰却细得出奇。你猜不出她的年龄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或者她其实只有二十岁。因为蓝水河映出的光线老是捉摸不定。野孩只觉那女人一下把他击昏了头,浑身的血液都在胡乱奔突仿佛沉睡了多少年的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苏醒了,立刻觉得非常崇拜她。

  野孩站在距她十几步远的草地上,怯怯地再也不敢靠前。他觉得这女人妖冶而又高贵,而自己却那么卑微。

  野孩的腿有点发抖。他双眼鬼鬼祟祟地看着她真想拔腿逃走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和她打招呼。正这么想着,那女人回转头来傲慢地看着他你就是野孩吗?是……的。怎么叫这么个难听的名字,从今天起你叫一海,懂吗?野孩不懂既不懂原先为啥叫野孩也不懂现在为啥改名叫一海。他的确从来没有想到过名字的问题大伙不都是这样叫的吗?不过他还是很喜欢一海这个名字。她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字。他有点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而且相信这件事一定很重要。这时他有点膝盖发软心里万分感激就凭她开口和自己说话而且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他真想给她下跪就扑通一声跪在草地上了。那女人忽然诧异地摇摇头起身走过来她只穿着一件极小的裤衩戴着胸罩披散着一身长头发走起来飘飘拂拂的。野孩吓得闭上眼她要干什么要打我吗?那女人在他面前站定了一把扯起他来说记住往后不许下跪人是不能轻易下跪的长两条腿是走路的不是用来下跪的懂吗?!她的声音非常严厉但野孩听了却非常舒服。他站在她面前贴得那么近透过她胸前的长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两个弹动而高耸的乳房,那里正散发着一种热烘烘的清香。他贪婪地瞪大了眼忍不住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他想去摸一下却忽然停住了。那女人正低头看着自己目光森森但却突然扑哧笑了说你这孩子还有救。野孩就有点纳闷忽然想起罗爷常说村里人没救了而她咋说自己还有救啥意思呀。那女人已不再有先前的傲慢的神态变得温温和和地说你要看看我住的地方吗?野孩并没有想到要看她住的地方也没有提问她是什么人为啥也住在蓝水河边。他觉得这没啥好打听的就像自己住在蓝水河一样自自然然。但他还是跟她去了不知为什么自从见到她就觉得应当服从她而这种服从又是很愉快的完全不像服从大黑驴和蚂蚱牙的耳刮子。

  在一处背风向阳的河坡上也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庵棚也有几头羊。但她的羊只有几头不像自己放了一大群。她的庵棚里更是大不一样。不仅有各种各样的装饰如草编的狗猫等小动物,而且还长着一些野蔷薇在庵棚里攀援,开着些紫的白的黄的花散着淡雅的香味。完全不像自己的庵棚臊气熏人。野蔷薇的枝蔓几乎覆盖了整个棚顶,庵棚就像一座生机盎然的碧宫。庵棚还有一个内间但隔着一道小门想必是她的卧室了那女人没让他进去。那女人问野孩你看这里好吗?野孩肯定地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他觉得好极了,他忽然想起罗爷的故事里那些法兰西人如何把贫穷的日子打发得欢欢乐乐,眼前的这个女人和阿琳娜多么相像。她用一些极为普通的野蔷薇把一个简陋的庵棚装点得这么富有生气,人往里一站就会感到精神一爽好像这才是活鲜鲜的人间,而过去的日子都显得古老而虚幻了。那女人看野孩出神就说你先回去吧,以后每天下午都到这里来我教你认字读书下午懂吗就是后半天。

  野孩恋恋不舍地回去了沿着来时的小径。一路上往蓝水河扔出六块石子就打出六个水漂。他非常高兴今天见识了一个新的世界尽管那女人并没有说怎么走出蓝水河。是的那女人就是一个新世界他已经感觉到了。

  自此以后,野孩每天上半天放羊下半天就去下游三里路的地方找那个女人。他常常显得急不可待他不明白那女人为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她教他认字算数,纠正他的难懂的土话。比如,别说赶明儿,要说明天。别说晌饭,要说下午。别说额拉盖子,要说额头。别说肐拉拜子,要说膝盖。别说天地要说太阳等等。那女人发现野孩有惊人的天资不论什么一教就会过目不忘。他的心智如同一块肥沃的处女地一经开发便会萌生一片茂密的浓绿,你播种什么就会收获什么而且好得意外一年以后他就能流利地读她的那些书籍了。她有很多书籍都是舞蹈艺术文学方面的。他还不大能看得懂但他如饥似渴,他喜欢不懂的东西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内驱力催赶着有一盏神秘的灯笼引导着沿一条黑暗的隧道往前摸索。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但他知道那是一个更为宽广的世界。他依稀记得自己经历过几世几劫从父亲的迷宫到母亲的蓝湛湛的水域到眼前的蓝水河一个世界比一个世界更宽广,命中注定了一定要不停地走下去。

  但忽然有一天大黑驴来到蓝水河边发现了他的行踪。他不让他再去那个女人身边而且答应为他娶个姑娘,他好像恍然大悟说唔唔你已经十六岁该娶个姑娘了而且奇怪的是没有打他。因为大黑驴从他的沉默中看到一种可怕的傲慢和不屑。这种表情是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不仅没从野孩的脸上见过而且没从村里任何人脸上见过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没有经验过的表情。在这种具有威慑性的表情面前他一时有些慌乱竟无法握紧那条极富弹性的棍子。那时太阳刚好开始偏西就是说上半天已经结束下半天已经开始,野孩一声不响地看了大黑驴一眼转身大踏步往下游走去了。他的下半天属于那个女人。

  大黑驴怔住了。但后来又悄悄跟踪去了他要看看他和那个女人究竟在干什么。他趴伏在距那女人庵棚几十步远的地方拨开草丛往那里窥探。他听到庵棚里发出一阵大笑,首先是那女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声地大笑然后是野孩断断续续的笑声。大黑驴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但他觉得那笑声和自己有关。他有点恼怒却不敢闯进庵棚他怕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几年前的一个黄昏突然出现在蓝水河边的。那时村里人远远看到一个甲壳虫样的东西往蓝水河边驰去同时有一种巨大的声响。那天夜晚蓝水河亮着火把人声嘈杂村里人几乎一夜没睡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黎明时那个黑色的甲壳虫拖着浓烟放屁样地大响着走了。天明后许多人跑去看那里静悄悄的,只是多了一个庵棚和一个女人。那女人正在蓝水河边一个人跳舞,她几乎一丝不挂披散着头发扭腰甩臀,舞姿美好而疯狂好像撕碎什么。后来她发觉有人在草丛里偷看就从地上捡起一杆猎枪冲草丛轰通放了一枪,然后把枪丢在地上叉住腰看着人们四散奔逃又尖声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再没人敢靠近她但她每天清晨和黄昏必定要在蓝水河边跳舞,仍然几乎是一丝不挂披头散发地扭腰甩臀,舞姿优美而疯狂恶狠狠的好像要撕碎什么。有时还对着蓝水河大声地喊叫像狼的叫声凄厉而悠远不下跪不下跪不下跪不下跪就是不下跪!……村里有人说她是个女疯子也有人说她是蓝水河出来的女妖,但罗爷说她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后来罗爷就去看她几趟一呆就是半夜。大伙就有点欣然罗爷打赢过第一次世界大战还不能降服一个女妖吗?但罗爷好像没有要降服她的意思只是每次回来都说打什么打?人嘛!打什么打?那女人后来就不再狼一样嚎了显得安静了许多但仍然每日在蓝水河边跳舞,凌晨迎来朝阳黄昏送走落日。村里人相信那是一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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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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