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水河离村子很远。野孩好像才回村一趟,然后背半口袋窝窝头来。那是他的干粮。渴了,就捧河水喝。蓝水河的水有点咸味,野孩不觉得难喝。
晚上到了,他睡在庵棚里和羊挤在一起。羊睡熟了,他却睡不着。事实上,从记事以来,他就很少睡觉,也从不觉得困倦。他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久久地凝视着黑夜,谛听黑夜中的一切动静。他有一双夜的眼。在那双眼睛里,天地和月亮地是一样的。但他似乎更喜欢月亮地。他会听到黑暗中有一种浑厚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律地缓缓地起伏,显得极有力量。起先,他不知道那声音是什么。好像是草木在生长,河水在涌动,夜风在吹拂。但逐一分辨又不是。于是他俯下身体,把耳朵贴在草地上倾听,良久良久。终于他弄明白了,那声音来自地下,是大地呼吸的声音。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他为此惊喜不已。大地和人一样是活着的吗?他已经发现了它的胸膛,就是面前的无边无际的荒原。它可以驮得动村庄,河流,可以让人耕耘和收获,可以生长无数草木。那么,它的四肢和头在哪里呢?
野孩无法回答。但他相信一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从此,野孩更加迷恋黑暗。因为大地的浑厚的呼吸在白天是听不到的。他常常久久地趴在草地上,凝神感受大地呼吸的节律。他能从中听出各种不同的变化。那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有时杂乱无章,好像各种乐器在敲打;有时如战场,似有千军万马在厮杀;有时如琴声飘渺悦耳,有时如洞箫在呜咽哭泣……于是他眼前洞开了一个又一个世界,看到一幅又一幅画面。但他不懂。只是情不自禁地被感染着,时而亢奋,时而烦躁,时而忧伤。
白天,他又平静下来。眼前的羊群和蓝水河使他回到现实中来。他依然是个纯净而孤独的孩子。
有时候,大黑驴也来,顺便带几个窝头。大黑驴只会做窝窝头,屋里没有女人。没有女人就没有家。爷俩各过各的,一个伴着酒葫芦,一个伴着羊群。大黑驴时常牵挂羊群,这几乎是他的全部财产。他要靠这群羊喝酒睡女人。三岔路口杂货店的那个娘们要现钱,一手接钱,一手解裤带。大黑驴几次想杀了她。那是很容易的事。有一次掐住脖子,已经快把她弄死了。她极力挣扎着脚蹬手抓,忽然露出一段雪白的肚皮。大黑驴叹口气又舍不得了。他需要她。但那个野鸡并不需要他。她不缺男人,要来就得掂钱来。而且自从那次差点掐死她之后,价钱足足长了一半。大黑驴认定那娘们是天底下最黑心的女人。他一恼火三个月没去。但最后还是去了。那段雪白老在跟前晃,晃得他起火。
大黑驴从不牵挂儿子。儿子野生野长,像蓝水河里的小青鱼,像野地里的小榆钱树儿,耐风耐雨,滋滋润润,活得欢实呢。他牵挂羊,是怕羊会生病,怕野孩偷懒。不是怕人偷,这里没人偷东西。偷是小人,下流。而抢是好汉,坦荡。有钱就买,没钱而又需要就抢,堂堂正正。不管东西还是人。就像当初大黑驴在蓝水河边按倒那个讨饭的姑娘一样。走过去一下子按倒在河坡上,草叶簌簌抖成一片。接着一阵挣扎,大叫。
不过那没用,哭也没用。
我说,我就是那个村上的。待会你跟我去拿几个窝头。
野孩坐在蓝水河边,老在回想那个时刻。
他模糊记得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世界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天地,没有月亮地,没有草木。甚至没有声音没有颜色。静极了。好像没有任何活物。但恰恰相反,在那个狭小而潮湿的空间里,拥挤着数不清的生命。大家都有一个傻乎乎的大脑袋,身后拖一条长长的尾巴。模样儿丑陋而且千篇一律。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那时,他和大家一样,只是更年轻一点。准确地说,他刚刚到了那地方。他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混混沌沌睁开眼时,自己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就冒冒失失地问,喂!怎么都这模样,不能长得更好看一点吗?大家轰然笑了。无数双小眼睛盯住他,像盯着一个小傻瓜。他们说,在这地方只能长成这模样,不可能长得更好了。还有另外的地方吗?干吗都挤在这里。有。当然有。那是什么地方。呀。不知道。反正肯定有个地方。我们能去那里吗。能,但得等待。
后来他才体味到,等待是多么难熬。那个狭小而潮湿的空间简直令人窒息。大家都大口喘着气。没有足够的忍受力,你简直等不下去。事实上,又有许多像他一样的大脑袋相继死去。然后就神秘地消失了。据说他们是老了。这么快就老啦?
可你只有等待。
谁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死亡还是新生。一切都扑朔迷离。
这是一座迷宫。迷宫里笼罩着焦灼和牺惶。大家都有些瘟头瘟脑的样子。却又打起精神,谛听着外面的动静,像一群随时准备越狱的囚犯。小眼睛灼灼闪光,透着凶狠和狰狞。
机会终于来了。
一阵厮打声从那里传来。迷宫立刻起了一阵骚乱。
肯定要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事情肯定和他们全体都有关系。那是一种本能的意识。厮打在继续,尖叫、怒吼和沉重的喘息越来越清晰。与此同时,迷宫在剧烈地震颤。大家全像醉汉似的撞来撞去。他惶然而兴奋地瞪大了眼,竭力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他本能地寻找着出口。他已经预感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他听到一声号啕,然后就昏晕了。当他重新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最使他诧异的是,和他一同来的伙伴都消失了,这里只有他自己但这里很开阔。
那是一片蓝澄澄的水域。就像眼前的蓝水河一样澄澈透明。水域里悬浮着一个洁净透明的圆形物体,像天地又像月亮地。他就依托在那上头,可以在水域里自由地漂浮。
这就是新生吗?
初始,他也曾感到纳闷。他老想着同来的那些兄弟们。他企图找到他们,就在蓝澄澄的水域里东张西望,但毫无结果。直到很久以后,他才隐约感到,他的兄弟们已经万劫不复了。只有他自己获得了新生。为此,他庆幸而又悲凉。生和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谁和什么力量在瞬间决定了这一切?难道一切都是机缘?他再生了,都是因为他遇上了那个透明的圆圆的物体。那是他的月亮地,他的天地,那是他的生命之舟。而蓝水河是他的母亲。后来,当他沿着母亲的幽谷再一次获得新生的时候,也同时带来一个古老的困惑。
4
庵棚很大。百十只羊卧在里头还不显得怎么拥挤。他又把他的那些编好的和没有编好的大粪筐拎进来。我也殷勤地帮他搬弄那一捆捆的条子。他没说让我搬也没说不让我搬,只顾往返忙他的,拎着一只只大粪筐磕磕绊绊地奔走。但我必须搬,我得巴结他,也应当搬,人家忙着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天已经晚了,要下雨的样子。我已经没法回去而且也不想急着回去。久住都市使人厌倦。我本是个乡下人,对都市的拥挤和气味从来就没有热爱过。现在有机会下乡,能在蓝水河边住上几天,还是很有野趣的。草地庵棚羊臊味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并不觉得别扭。
刚刚收拾停当,雨就落下来了。秋雨向来从容,不会让你措手不及。我和他都坐在庵棚下喘息。各自掏出烟来,互相举了举,表示礼让,都不十分认真,我是怕有行贿之嫌,再让他怀疑成买大筐的二道贩子。当然,我也不会重提老话说我是丁山你是徐一海我们是同学之类的蠢话。经过刚才一阵忙乱,他对我的态度和缓了一些,不再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他仍对我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因为在他眼里我仍然是个不明身份的陌生人。对此我表示理解,他不赶我走就很好了。尽管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正式提出要在他这儿住下。可显然我们心里有数。对我留宿蓝水河,他既警惕又不是十分厌烦。我想他是不是有点寂寞了。因为看架式他是长年累月住这里的,主要是放羊,编织是副业中的副业。羊群不牵扯多少精力,就是一早一晚赶进赶出。河滩大得很,羊群可以自由吃草休息,渴了伸脖子在蓝水河饮一气。这群羊只需要他一双眼就够了。一双手就闲着,正好趁空搞编织。谁说农民干事情不讲效率,真是一举两得呢。
他抽烟袋,我抽纸烟。闷闷地抽了一阵子没个烟味。我想这不行得主动一点,就夸他的羊如何肥壮如何听话。果然夸得他高兴起来就眯起眼笑了说我放了一辈子羊也没啥学问。我说不能这样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他就整个把眉头舒开了感叹说啥状元不状元老百姓混日子过罢了。我说哪里是混日子过你发财哩!这群羊值多少钱?他伸出一大一小两个指头在我眼前一摇。六千块!我惊叫起来,像个没见过钱的傻瓜。他就得意起来说你们城里人一年能抓几个钱?我就给他算了一笔账,总之尽量地把工作人的收入说得微不足道,并向他诉说了一番城里人的苦楚:诸如房钱、电钱、水钱、公共厕所手纸钱,等等。他很同情地点点头。然后就问我究竟是干啥的。我如实说是作家就是写书的。他忽然愤愤地说书是个骗人的东西,你别干那个!然后就起身走到庵棚口站着去了。
当时我一愣,就奇怪这老哥哥怎么对书恁大仇恨呢?但咂咂嘴没敢问。极没意思地出去撒了泡尿。顺便看了看秋雨中的蓝水河,立刻觉得凄凄冷冷的。烟雨迷蒙中,更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巨大的蜥蜴在泥泞中爬行。它似乎多少年了永远没有爬出这片荒原,在县里时就听博物馆的同志说,蓝水河是一条古河,估计里头还有些稀有鱼种和两栖动物,只是还没有认真考察。我就纳闷这条古河是怎么被遗弃在这里而没有消失的呢?
一股冷风吹来我打个寒战,回到庵棚前时,他正冲我笑,嘿嘿嘿嘿!……嘿嘿!……笑得我毛骨悚然。心想坏了这人有精神病。现在不是他怕我而是我怕他了。半夜里犯神经把我扔进蓝水河,老婆孩子连尸体都找不到。这时天还没有完全黑透,秋雨也不大淅淅沥沥的就那样,我想还是趁早开路吧,别在这里享受野趣了。就赔着小心说老哥哥我打搅你半天我该回去了。说着就想进庵棚拿我的帆布包。这时他不笑了,愣愣地看了我一阵子忽然诡秘地凑上来说,我说你别走,你不是要买筐吗?天快黑了你就住这里,晚上我宰一头羊咱俩吃一顿。赶明儿一早趁我儿子不来你把这些编好的筐都弄走,你也不用付钱老子想送谁就送谁,管他娘的蛋。杂种!
他这番话又使我坠入五里雾中。他不仅坚持我是买大筐的,而且话音里有一种对儿子的不满和愤慨,好像要和我密谋叛乱。这老哥哥日子不顺心吗?我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决定住下。再说天到这时去哪里下店?我想有他这番话夜里就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宰羊不宰羊倒在其次。先前在庵棚里就没见哪里有锅灶,宰了羊生吃不成。就对这话将信将疑。
当晚我住下了。他果然没再提宰羊的事,好像说过去转脸就忘了,或者那只是发恨时即兴许诺。
此时肚里咕咕响,又饥又渴。好在我帆布包里还有些饼干和两瓶酒,就拿出一包饼干一瓶酒又吃又喝。我连喊了他几声老哥哥要不要吃点东西,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想是他太累了已经睡熟只好作罢。不大会,一包饼干、大半瓶酒入口,顿觉五体舒泰,血也流得畅了。我在作协被称为村野酒徒。可我依然嗜酒。杯中乐趣苦涩我自享之,与人何干。
此刻,我和衣卧在干草堆上,醉眼朦胧。透过庵棚空隙,见满世界秋雨飘洒,蓝水河一派苍茫肃杀之气,夜色正从四野悄然逼来,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觉蓦然寻思,这位老哥哥平日一人独处荒野,终年与羊群为伍,虽有家而不可归,何异于流放。当年苏武北海牧羊也不过这光景罢。
老哥哥言语古怪,实在不足为奇了。睡吧老哥哥,今夜我和你做伴。
唉唉,弄懂一个人真是不易呢。
徐一海老是不被人理解,他永远是被同学们愚弄的对象。
徐一海那儿有毛病,同学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而且不久又有人发现他裤衩上隔些日子就有些不净之物斑斑点点的,洗的时候总避开人。于是又一致认为他伤残未好,并有人据此给他取个外号“裤儿斑”。从此徐一海就成了裤儿斑大叔。
徐一海依然如故。同学们在宿舍里喊他外号,有时在课堂上也喊,主要是在上俄语课时。教俄语的是梅老师,一个很年轻的上海姑娘,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整日在校园里飞来飞去的像只蝴蝶。梅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但她从来不会训人,老是笑盈盈的。上俄语课时同学们说欢迎梅老师唱个歌,她就笑着说:“好,我唱个歌。”而且用俄语唱。有时唱中国歌曲,有时唱苏联歌曲,还有好多俄罗斯民歌西班牙民歌什么的。每堂俄语课几乎都要唱一首。看得出来她喜欢唱歌。她的嗓音非常甜美就像她人一样。同学们都爱上俄语课。梅老师个子小巧玲珑的,还不如班上的刘达、徐一海几个男生高。上课时有点力气活她老爱喊徐一海帮忙。比如挂个图表,徐一海帮帮忙,挪动一下讲台徐一海帮帮忙,抱一台留声机徐一海帮帮忙。她老是那么急急地叫徐一海帮帮忙徐一海帮帮忙,像个着急的小姑娘。连我这个俄语课代表都很少喊。也许她认为我个头太小,而徐一海却膀大腰圆,又是劳动委员。听到梅老师叫,徐一海就从后排站起来走到讲台上弄这弄那的,一副认真憨厚的样子,就像梅老师忠实的长工和保镖。后来成了习惯,上俄语课时一有什么事,没等梅老师喊就有同学叫徐一海帮帮忙,引得大家乱笑。梅老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偶尔也有调皮大胆的学生喊裤儿斑大叔帮帮忙吧!于是笑声更响。男生笑得诡秘,女生笑得不甚明白。只以为是冲他年龄大,并不知道哪里出典。逢这时梅老师就脸红红地说,同学们不要乱起外号这样不好,对不对呀?——对得很哪!男生们油腔滑调地回答。女生们就捂着嘴哧哧笑。可过后还是有人喊。以至整个一二年级都知道我们班有个裤儿斑大叔,课间休息时就指指戳戳的,常把徐一海羞得不敢出教室。但他从不发作,只是脸色窘窘的,任凭大家取笑。直到两年后的那个夜晚我第一次梦遗之后,才知道这外号多么让人丢脸。事实上在那之前的好多日子,我已经感到自己身体的某种变化。那一年我长高了足有十厘米,快得连我自己都吃惊,仿佛能听到骨节生长时的响声就像雨后的高粱拔节一样。我感到害怕,又常常异样地兴奋,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老想大声地喊叫。
常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让自己不顺眼的男生特别是刘达,我已经差不多快有他高了,他老是那么女人气十足地扭来扭去和女同学逗笑。而那时男生几乎不和女生说话。不知为什么我老想找他打一架。起码从心理上我已经完全不怕他了。我渴望着一场厮杀。对于刘达和女生们说说笑笑,我感到极为愤慨,他老是神秘地和几个女生说笑什么,有几次我听到他在说徐一海和另外几个男生的名字,我怀疑他把男生宿舍的好多事情都告诉女生了。包括徐一海的大裤衩子和我的尿床还有谁睡觉时说梦话谁不讲卫生谁穷得没有替换衣服谁的父母亲从乡下来看儿子像个讨饭的乞丐等等。就是说他把男生的一切事情都出卖给女生了。我恨他,也恨那些女生。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喜欢刘达,就凭他那张小白脸和水蛇腰,就凭他妈是什么县妇联主任?就像他妈领导全县的妇女分工让他领导一中的女生一样。当然班上的女生并不是都和他说笑,和他最热乎的也不过七八个人,常向他借书看借钢笔用有时也吸他的墨水。刘达那小子起码有三支钢笔,一瓶墨水也老是摆在桌子上。我看到过那上头的商标是真正的上海墨水。而那时班上的学生没谁用那么好的墨水,都是买一包颜料似的墨水粉用水化开捡一个墨水瓶药瓶酒瓶什么的装进去。记得徐一海用的是个小土陶罐像个出土文物似的,我用的是个黑碗叉子烂去半边是我在垃圾堆里捡的。那时倒没人笑话,因为男女生都这样。问题是刘达的真正的原装上海墨水标明了他与众不同的身份,就有一些男生和女生围住他转。有时他还从家里拿来一些妇产科病历处方纸什么的送那些女生让她们当演算草稿纸,她们就高兴得什么似的。但有一次他把一本什么纸送给一个叫方丽丽的女生时却碰了钉子。方丽丽不要,用手一推,看也没看一眼。当时我正好回头,就看见了那个令我高兴了几天的场面。方丽丽是个很高傲的女生,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漂亮得无可挑剔,一切都长得正好。但她美得寒气袭人,看见她三伏天也会觉得身上发冷。但自从那天她拒绝了刘达的什么鬼演算稿纸之后就觉得她非常伟大,然后第三天晚上我就出了事。那真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一连几天我都吓得要命,但又忍不住回想那个梦,结果什么也没想清楚只记得她好像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就模模糊糊慌里慌张地胡乱忙了一通,然后就遗精了。但从此以后我懂得了很多事情并对徐一海的裤衩子不感到奇怪了。穿上它实在是很必要的。而且我后来发现宿舍里,男生陆续都穿个裤衩子睡觉了,不再对徐一海嘲弄。
徐一海按说日子好过一点了,忽然有一天,一个乡下女人来到一中,哭哭啼啼地找徐一海说,她是徐一海的媳妇,这一下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徐一海已经娶过媳妇啦?他妈的徐一海怎么啥事都走在人前头,让你永远也赶不上趟,连我都有点恼火了。
5
罗爷又来了,腿一瘸一拐的。风把他花白的头发都吹散了,手里那根拐杖也摇摇晃晃的。野孩大老远看见了就有点奇怪,每次自己挨打,罗爷跑来相救时你看不出他腿有啥毛病。可他平日走路就显出毛病来了,越是走得慢越是显瘸。
野孩站在河边等着他,心里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在蓝水河边没有盼过什么就只盼罗爷来。罗爷会给他带来好吃的还会带来很多他永远听不懂的故事。罗爷会坐在草地上和他呆上一会,痴痴地望着羊群望着蓝水河望着天空和旷野。那时野孩就坐他身边像一只羔羊一声不响,罗爷会长久地抚着他的头他的脸然后忽然流出泪来。那时他就老是想罗爷在身边又不在自己身边好像在想念一个遥远的地方和什么人。
罗爷终于走到河边了。他什么也没说就把野孩的头揽到怀里好一阵子,野孩就闻到一股温暖的酸味好像是汗味又好像是羊皮袄的味道真是好闻极了。然后罗爷拉他走了几步在一块高坡上吃力地坐下,拐杖就搁在一边说孩子你猜今天罗爷给你带啥来啦。野孩不说话就往他怀里掏,先掏出两个暖得热乎乎的熟鸡蛋又掏出一把烧得黄酥酥的花生。罗爷敞开怀一动不动地任他两只黑乎乎的小手在怀里乱抓,然后就呵呵笑胡子一抖一抖的。野孩把东西掏完了放在面前的草地上并不急于吃只是很欢喜地看着接着就趴下身子数来数去,每次都是这样。罗爷说快把鸡蛋吃了吧过会就要凉了。野孩说罗爷你吃罗爷说我不吃你吃吧我可是啥都吃过的吃过枪子也吃过鸡蛋你吃吧吃吧孩子。
野孩就剥开鸡蛋慢慢托在手心上一点点啃,一次啃一点收紧嘴唇只把牙伸出去。熟鸡蛋黄很容易碎一不小心掉下来米粒大一点儿,野孩忙扒开草丛仔细寻找,找了好大一阵子终于找到了发现有三只蚂蚁正要把它拖走。野孩两个指头就停住了寻思要不要抢回来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他终于没抢用指头在草地上抹出一条平坦坦的道来,三只蚂蚁连连磕头作揖说野孩你真好我们蚁王病了让我们出来寻好吃的这下可好了可好了,然后就匆匆忙忙把蛋黄拉走了消失在草丛深处。
野孩把鸡蛋吃完抬头时见罗爷又在对着遥远的地方出神就问罗爷你又想法兰西了吧?罗爷给他讲过很多法兰西的故事尽管他至今不知道法兰西在什么地方,只知道那是一个很远的国家。罗爷十五岁就去那里做苦工,一路上漂洋过海经过好多好多地方路上死了很多人,罗爷也大病一场差点死掉。那时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浑身热得像火炭,火车经过一个镇子时眼看不行了就把他扔下火车不管了。野孩有惊人的记忆力,罗爷讲的每一个故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懂什么叫国家,什么叫火车,不懂罗爷为什么跑那么远去做苦工,不懂那个领头的中国人为啥那么心狠把罗爷扔到一个小站上。但他知道罗爷一定吃过很多很多苦,罗爷说他吃过枪子,也吃过鸡蛋,是咋回事呀。
野孩摇着罗爷的肩膀说罗爷你再讲法兰西的故事好吗我真爱听。罗爷慈爱地摸着他的头说:“好吧,好吧,我接着讲。”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睁开眼睛时,真把我吓坏了,我以为我到了阎王殿,一屋子蓝眼睛大鼻子围住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人而且那么生疏我想我是死了。可我又疑疑惑惑这些人怎么都笑着,看我一点凶恶的样子也没有。他们说的话我一点也不懂。我不知道咋会到了这里,我想爬下床逃跑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一个老太太在胸前画个十字,笑着走过来摸着我的手,不让我动。后来就过来一个姑娘,蓝蓝的眼睛,一头金色的头发。手里端个杯子,拿上汤勺喂我。那会我觉得渴极了就闭闭眼,心想死就死吧我得先喝点东西,口渴的味道比死还难受。我一口口喝下去好像是牛奶,那会也不怕腥,就觉得好喝。我每喝一口就有人欢呼一阵,那姑娘也惊喜地叫唤。可我喝了没觉得肚里难受,光觉舒坦,后来又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屋子蓝眼睛大鼻子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和那个喂我牛奶的姑娘。那个姑娘忙来忙去的不知忙些啥,那个老太太一直坐在我身旁很慈爱地看着我,好像是个老奶奶。后来我住了好多天才弄明白是这一家人救了我。那姑娘打着手势说她怎么在火车站发现了我并把我背到家来,虽说听不懂她的话可我能看懂手势。原来她们都是些善良的人,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一屋子人也都是镇子上的热心人是来看我的。那会我感动得光想哭,真没想到在异国他乡被同胞扔了,反被外国人救了,真是天底下哪里都有坏人,哪里都有好人。老太太是那姑娘的祖母,家里也很穷是庄稼人可她们天天给我吃药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后来我的病好了,想去找同来的华工,可我不知他们哪里去了。想回国可是没有钱,也不知道路万里关山的往哪走哇,那滋味真是不好受,就觉得孤单得厉害。幸亏那姑娘和她祖母心肠好,让我安心养病。没办法,我只好住下来。那时候我病已经好了,虽然才十五岁可是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
看上去像个二十岁的棒小伙子,就帮她家翻地下种赶马车运肥料。在我来之前,都是那姑娘赶马车的以后就都是我掌鞭了她坐在马车上。那姑娘叫阿琳娜,她说她十七岁比我还大两岁,可她却像个顽皮的小妹妹一天到晚地笑,也不知她笑个啥,反正我也听不懂她的话只知道她没有恶意。每天黄昏的时候,那个小镇上的人都去教堂他们都信天主教。阿琳娜和她祖母也去。我跟着去了一趟,见神父的屋里摆着许多中国瓷器和古董心里就惊奇,猜想这家伙可能到中国传过教是偷来的我真想揍他一顿。打那我再也不去教堂。我没事就看家和她们家的狗玩,远远地能听到钟声。不久阿琳娜和祖母回家来,屋子里马上充满笑声。她们很贫穷但很乐观。镇子上常有一些舞会祖母二人都常去。阿琳娜爱跳舞连她祖母也爱跳起先我觉得好笑,但长了就习惯了,看来法兰西人就那样哪怕是贫穷也要把日子打扮得欢欢乐乐的。我那时老是觉得法兰西人了不起不像咱中国人老是愁眉苦脸的,人家会生活。其实在那之前阿琳娜常和我闹着玩的,有时候趁我不注意突然吻我一下,有时候突然抓住我的手匆匆忙忙跑着去干什么,大呼小叫的。那时候我不仅害羞,而且自卑看不惯,姑娘家哪有这样乱吻一个小伙子的。我就认为她轻佻,是个不好的姑娘。我是一直把她当姐姐看待的,心里就很难过。后来我才明白阿琳娜一点也不坏,敢情法兰西姑娘就那样热情奔放,你看她祖母都看见了不也没生气吗?而且还开心地大笑,人家是笑我像个小傻瓜哩。阿琳娜是全镇子最漂亮的姑娘,头发老是蓬松着披在肩膀上,皮肤雪白雪白的嫩得能掐出水来,体格健壮得像一匹小母马,可走起路跳起舞来处处透着轻盈和柔软,永远是生气勃勃的样子,有好多小伙子追她,我看得出来。我有啥权利不让阿琳娜去跳舞呢。那些天我老是后悔,可我这么多天不一直在劝她去跳舞吗?他们这么横眉竖眼地对着我吵吵嚷嚷开始我感到害怕后来又觉得委屈心里就来了气欺负人咋的别看这里就我一个中国人,我不怕就慢慢站了起来。阿琳娜先是吓坏了拼命护住我。几个小伙子要动手打我,忽然阿琳娜像雄豹一样发起疯来,拼命往外推他们。他们就哈哈大笑依旧往屋里挤要打我的样子。这时我真的恼火了,一把扯回阿琳娜就走出屋门。在一片空地上站住了,脱去上衣冲他们招招手来吧我可不怕打架。他们光知道我是个卖苦力的华工,还不知道我是和尚出身在寺庙里七岁就练习少林功夫已经练了八年,后来寺庙被山火烧了我才逃离寺庙仗着有一身功夫才敢漂洋过海到法兰西来的。我报名当华工不是为挣钱,是为见见世界的爷们!
从那以后我们都和好了。阿琳娜依旧常去跳舞但每次必定拉我去不跳也得去就站在一旁看。阿琳娜跳舞多美啊,她的飞展裙子,她的柔软的腰肢,她的丰满的胸脯都在展现着她的娇媚和十八岁的生命活力。不管她在哪里跳我的目光都跟到那里,浑身热血沸腾。我为阿琳娜骄傲为她迷人的韵律陶醉。而不管她和谁跳舞不管她旋转到哪里都不会忘记利用转身的时候向我投来一束热辣辣的勾魂夺魄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在说我是在为你跳舞,我美吗?我的中国兄弟。我被深深地久久地感动着,真想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无数遍地叫她阿琳娜阿琳娜我的好姑娘。可我终于没冲上去不光是因为我不会跳舞而是我忽然觉得那么孤单就想了很多很多。我忍住两眼泪水悄悄地提前回家了。
路上我走得飞快,那时我在一瞬间决定要离开这里,因为我已经不能忍受。我发觉我对阿琳娜的喜欢已超出姐弟之情,而她那种越来越大胆的含着无限风情的目光,也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也同样爱上了我。我没有想到一个被抛弃在异国他乡的流浪汉,我在法兰西的一个乡下小镇上,会有这段因果,可这一切又都十分顺理成章。我知道我快要发疯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的爱情足以把我焚化,我是那么狂热地喜爱阿琳娜,阿琳娜如果说要我为她去死我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的。我欠她的太多太多。她不仅救了我的命,而且给了我那么多的关怀和温情,现在她又要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爱情也献给我。再这么住下去非要出事不可。我知道我已快失去理智了,我会随时把她拥在怀里,她也会随时把我拥在怀里。再说我并没有打算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不管中国多么混乱,多么贫穷,可我老想着那一片黄色的土地。我必须马上离开,我不配得到阿琳娜,她的圣母样的善良和美丽,是那样纯洁,只能永远留在心里,留在法兰西的土地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当我决定这一切的时候谁也想象不出我是多么难受。但我还是决定了一定要走。那一刻我是多么清晰地意识到我是个孤零零的异乡人,就像刚来时的感觉一样。我明白了她不让我走,我知道她不会让我走的,可我已不能改变,任她怎么哭闹我都一言不发。我知道我只要说什么就一定是答应不走而没法拒绝她,我只能紧紧闭上嘴,把话关在肚子里,使劲憋住,不让它出来。我竭力装得冷冰冰的,我要欺骗她让她感到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值得她为我流泪,我当然也需要欺骗自己。
但天明传来消息,说战争爆发了,德国人要打进来。小镇立刻大乱再也没有人做生意,没人理会田里的庄稼,更没人跳舞。大家都惊慌地谈论一件事就是战争。那天我原准备离开小镇的,可当阿琳娜一大早敲开我的门,告诉我这个惊人的消息时,我也惊呆了。
那时我已能说几句简单的法语。我很快明白我不能走了,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小镇离开阿琳娜,她需要一个男人为她壮胆为她分忧,如果离开就是逃跑就是无耻的叛徒就是懦夫就会丢一个中国人的脸。我决定留下来并把这意思告诉阿琳娜,阿琳娜当即就抱住我哭了。几天以后征兵开始了,镇上的年轻人都被编人军队发给枪支要开赴前线,我毫不犹豫也报了名。我不知道战争是谁发动的战争有多大,我只知道我必须报名,既然法兰西的兄弟们去打仗了我当然也要去和他们共患难。更主要的是我觉得我要为阿琳娜去战斗不能让德国人攻进来践踏这片土地污辱阿琳娜和千千万万的妇女,我要像法兰西的儿子一样去战斗。镇上的小伙子们为我的报名欢呼,阿琳娜舍不得让我去但知道不能阻拦我又为我自豪,她亲自为我送行像一个真正的未婚妻那样和我吻别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的善良的祖母也泪流满面拥抱了我,那一刻我觉得我成了法兰西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