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9章 走出蓝水河(1)

  1

  白天和黑夜,

  梦和非梦,

  虚幻和实在,

  他从来就没有弄清过。

  一村子人也就糊涂着。大伙老是昏头昏脑地打听,这天上悬着的是天地呢?还是月亮地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

  接下来,就都抄起手,疑惑地打量天上那个亮亮的盘子,很久很久没人吭气。

  风从旷野里漫过来,如潮涌动,小村霎时间被淹没了。泥墙草舍、树林村道,都变得虚幻起来。人在如潮的野风里浮沉、挣扎,如干柴棒样竖起。这时满天空乱云如絮,光波琉璃。那个亮亮的盘子卵子样浮游着,愈加捉摸不定。终于,有人迟疑着说:“是天地吧……说不定是月亮地……谁知道呢。”

  要不去问问那个孩子——

  你说去问野孩?

  着,野孩。

  那个杂种!全叫他搅和乱了。

  野孩被蚂蚱牙扯着耳朵揪来。他往天上随随便便地瞅了一眼说,是天地哈……

  啥?——天地!

  ……是月亮地哈?

  野种!到底是啥?

  嘿嘿!……嘿嘿。

  他实在闹不清楚,也从来没打算闹清楚。他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啪!”

  蚂蚱牙咬住一嘴蚂蚱牙,甩手一个大耳刮子,野孩像陀螺样飞出去。一晃,站住了。愣愣的。看时,满嘴流血,腮上暴起几个鸡爪印。蚂蚱牙指头像树枝一样干硬。

  “啪!”他冲上去又来了一下,带有某种表演的性质。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刮风一样笑起来。黄牙、白牙、黑牙、奶牙,以及没有牙的空洞的嘴巴,都在奇怪地抖动。日鬼!野孩真的经打,真的很难打倒。不管用耳刮子还是用拳脚。你至多打他一脸血浆,打得他飞转。但是一晃,又站住了,就像脚底生了根。就那样,愣愣地傻不拉叽地看着你,不还手,不骂人,甚至也不问为什么。还有比这再好的吗?

  那样子实在有趣呢。

  这怪不得别人。他老在诱发你打的欲望,他每次回到村里来,总是把一个肉敦敦的小身体呈现给你,不打就会觉得吃了亏。那么,你尽可以去打罢。在你不顺心的时候,比如你刚和人打了架心里正憋气;比如你家里缺了柴米;比如一股风刮来眼里眯了沙子;比如你在赌场上输了钱;比如你老婆偷汉子被你捉住了而你又不敢管教;比如你希望你的母猪一窝下十个崽结果只下了九个。或者干脆就是你觉得无聊,等等,等等。就是说,在任何你认为需要发泄而且方便的时候,你都可以把野孩揪来扇他一顿耳光。然后扬长而去,让他愣一阵子。这时,你会觉得心里好受得多。而假使你看见他不冲上去揍他一顿,就会觉得犯了一个错误,不打白不打。

  野孩没人疼。他大不也打他吗?而且鬼知道大黑驴是不是他大。那时,那个讨饭的姑娘抱着他寻到村子里,哭哭啼啼的。她说她记不得那个男人的面孔了,只记得黑不溜一个大个子。他没说叫啥,光说是这个村里人,还有一股子酒气。她跪在村口,裸着膝盖。旁边放个要饭篮子,里头有半块菜窝窝。姑娘泪水涟涟,求那个男人出来把孩子收下。她说她没钱也没有奶,没法把孩子养活。她说她并不是想让那个男人出丑,也不要他什么,就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她说是个男孩呢,真的!眼睛就一亮,你们看婶子大娘大叔大爷。就扒开包孩子的破布片,露出个干枣样的小鸡鸡,不骗你们吧?带泪的双眼滴溜溜在人脸上扫。那样子又天真又可怜。当时一村人都出来了,男男女女一片人。还有一群狗围着打转转,吱吱叫着等她把孩子扔出去。姑娘用要饭棍把狗捅开,赶紧又把破布片裹紧,裹得乱七八糟的,像胡乱包一条小狗。大伙一脸惊奇,女人们尤其惊奇,怎么能这样包小孩?不是那架式。“难怪呢唉唉,她才多大个人儿!”有女人回头宽容地说。姑娘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想必是生孩子失血过多。可你透过披散的头发和一脸污垢,仍能感到她的年轻,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的确没奶。女人们注意到她的胸脯子,确实没有鼓凸的一大砣,只是微微隆起一点。可这咋能奶孩子呢?大伙静静的。忽然就有个男人喊:“是谁下的种?”引得一群群人哈哈大笑。那姑娘就脸红了,泪水扑嗒扑嗒往下落。气氛又窘起来。男人们都有点尴尬,挤成一坨,缩头缩脑的,有人想往外溜。女人们火了,都不能溜!今儿非找出那个东西来不可!大喊大叫,横冲直撞的。这是惩治男人的好机会。有个女人伸手把蚂蚱牙从男人堆里揪出来。

  别看这家伙长一嘴蚂蚱牙,人像干螳螂似的,平日却爱捡女人的便宜。一只弯钩样的手老不闲着。迎面走来个女人,他偷偷瞄准了,突然在人家胸脯子上拧一把,然后撒腿跑开,任你怎么骂也不回头。他曾发誓要摸遍全村女人的奶子,是个标准的二流子。不是他还能是谁!可蚂蚱牙被女人们拖出来后死活不认账,他发誓赌咒说长到二十几岁,至今还没跟女人睡过觉。然后就愤愤不平,大骂女人不是东西,瞧不起他什么的。后来就跳了起来,一跳老高。女人们想想也许不是他,这家伙有贼心没贼胆,确实只爱占点小便宜。何况姑娘说那个男人黑不溜一个大个子,蚂蚱牙可没那么壮实,于是就松了手。之后就专拣黑不溜的大个子揪,接连揪出来几个,没有一个人承认。而且仔细鉴别一番都不甚符合条件。要么黑不溜溜,但个头小一点。要么大个头,却不甚黑不溜。好不容易找出个黑不溜大个子,但此人平日滴酒不沾,闻到酒就能醉倒三天。显然都不是。

  女人们一阵忙乱,累得咻咻喘气。男人们就有点得意,说姑娘你弄错了吧?也有人喊有种的站出来!瞎起哄。

  其时,罗爷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看那姑娘那婴儿,瞅瞅面前的一群男人,气得铁青了脸。他相信姑娘不会弄错,面前这些熊男人只要给他机会谁都干得出来。他非要把那个男人找出来不可。他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叫他懂得什么叫男人!男人在女人那里下了种,不能像撒泡尿那样提上裤子算完事。

  这时候,正好大黑驴醉醺醺走来,从村外杂货店那个方向。肩上搭个酒葫芦,东倒西歪的。来到村口,两眼盯住跪在地上的姑娘,冷丁打个尿战转身就逃。大伙有点明白了。有人刚喊出口“就是他”,罗爷已飞步撵上,伸手揪住他衣领,一旋。大黑驴踉跄着刚转身,罗爷的拳就砸在他鼻子上了。那血就热乎乎地喷出。

  罗爷一声喝:

  “是你干的?”

  大黑驴舌头打转,没说清是或不是。罗爷已拉他回到村口:“把孩子抱家去!东西下来的!”

  就这么,大黑驴成了野孩的大。那姑娘自然就走了,从此不知去向。有人说她还在要饭,这村到那村的。也有人说她嫁了人;更有人说那姑娘饿死了。反正都是瞎传呗。可听可不听的。

  大黑驴可就遭了灾,黑猩猩似的抱个奶娃,满院子团团转,不知咋摆弄。后来那孩子饿了就嚎,嚎得大黑驴心烦意乱。也是情急生智,可巧一只大山羊刚下了羔,奶儿像喷壶似的。大黑驴按倒山羊,扯过奶头送那孩子嘴里,居然吱咂有声。山羊也不动,且用嘴舔他小脑袋。往后一日数次,习以为常。山羊温良如母,那孩子一如羊子,不哭也不喊,吃饱就睡。大黑驴外出喝酒,索性把他扔进羊圈。一二日不归,忽然想起,忙回家察看,母羊竟卧得好好的,那孩子衔个奶头,正咿呀玩呢。渐渐地,他就会坐会爬会跑了。大黑驴印象里,那孩子是某日清晨突然站起来走路的。那时,大黑驴正在赶羊,那孩子呆呆地看着,猛然就摇摇晃晃站起,捡一根枝条,蹒跚着满圈赶起羊来。野孩长大了,几乎就没费什么心思。

  但大黑驴好像日子不顺心,喜怒无常。高兴了也带那个孩子去杂货店,给他买一把洋糖。不高兴了一耳刮子打过去。且不高兴的时候居多。当野孩长到能承受耳光的时候,他就开始打他,再长大一点就用拳脚。有时倒提脚脖子,呼地扔出去几丈远,带一股腥风和酒气。野孩落地时,“哇——!”一声叫。其实那声音不是叫出来的。村里人说他是喝羊奶长大的,就有了羊性。羊被捆上案板,在脖子上扎一刀,也很少叫唤。因此,野孩落地时那一声尖利的响声,你只能认为是身体撞击地面之后,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一股子气什么的。

  如今,大黑驴很难再提个脚脖子扔他几丈远了。野孩已经十多岁,壮得像条小牛犊。好像越摔打越结实。而大黑驴因为酒和杂货店那个娘们的原因,体力已大不如前。如今打野孩,常要借助一条棍子。就是他寻常挑酒葫芦的那根棍子。一根醉酗酗的棍子还是很有力量的。刷——!在空中抡圆了,带着啸声落到野孩头上腰上腚上腿上。于是在丝丝缕缕的衣裳碎片中,结痂的伤口又溅出脓血来。脓血和肉的汁水把棍子浸得滑润润的,沉甸甸的,散一股撩人的血腥味,好使唤极了,每一下都能人肉触骨,每一下都发出湿漉漉的实实在在的声音。那条极富弹性的棍子毒蛇样舞动着,一口口咬住他,咬得咔嚓咔嚓响。那带着白生生茬口的翻开的肉,那鲜红炫目的艳艳的血,一齐都呈现在你眼前。

  哧——!

  野孩不吭气,翻翻白眼;

  哧——!

  野孩一哆嗦,又翻翻白眼;

  哧——!

  野孩喘息着,把眼睛紧闭上;

  哧——!

  野孩大汗淋漓;

  哧——!

  野孩浑身抽搐……

  一群人围住静静地看,没人拦阻。大黑驴打自己的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确实是很好看的场面呢。

  村里好看的场面实在太少。逢年节有人家杀猪宰羊,血淋淋悬在那里,会围上一群人看。两条狗在野地里交媾,也会跟上一群人看,或蹲或站,极有耐性地等待它们结束。那时,狗们会被看得忸怩起来,不住地左顾右盼,极想尽快结束,但偏又不能,只能像拔河一样僵持着。那是一个尴尬而漫长的过程。一般地说,它们并不经常遭到袭击。即便有人随手扔过去一块土坷垃,也只属于玩笑性质。他们常常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抽烟,或者说些天气、庄稼之类的事。好像狗和狗的性搏斗,只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令人愉快的场合。

  野孩遭打同样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场合。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子当然要打儿子。只不过谁也不如大黑驴打得像回事。

  终于有人干涉了。罗爷不知是听说了,还是看见了。从远处奔来,夺过棍子扔在地上:“畜生!他早晚会杀了你——东西下来的!”

  于是大黑驴就蔫了。

  他怕罗爷,一村子男女都怕罗爷。准确地说是敬畏,像敬畏天神一样敬畏他。罗爷是个仁慈的人,他讨厌一切暴力。他常常冷冷地嘲弄那些爱撒野的男人。“你们懂得什么叫打架?至多三二十人打一场群架,拿个刀子乱捅,完全没有章法。打个头破血流,再不然捅死一二个,就以为是英雄了?蛋!我见过的死人比你们见过的活人都多!东西下来的。”

  众人信然。

  罗爷打赢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你想想吧!那时他在法兰西。

  罗爷说,你们打什么打?逞能!都给我收家伙!罗爷说,大家都该相亲相爱。人嘛!打什么打?

  于是都自惭形秽起来,立即就收了家伙。

  但不久又打,大家好像都憋着什么气。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老子和儿子,乱打一通。打一场就能安静一些日子。人们沉默着,脸上木木地春种秋收,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是母鸡咯咯地下蛋,公鸡高傲地在村中空地上散步;依然有狗们在野地里追逐T情。日子古老而平静。就像村前的蓝水河滞留在荒野。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天地和月亮地同样昏昏然。黑夜连着白天,白天继续着黑夜,渐渐地黑夜和白天已不能分清,只觉得日子长得没有尽头。

  但在木然的沉默中,你会时时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陈腐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它引发着不安和骚动、悲观和愤懑。沉默中,大家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仔细想想,仿佛又什么也没有等待,那只是一个焦灼而虚幻的梦。

  人在这种心境下,是很容易发火的。

  罗爷常常感叹,这个村子算完了,但没人懂,怎么就完了呢?

  罗爷把野孩从棍棒下解救出来,摸摸他的头脸说,去吧孩子,没事别到村子里来。就呆在蓝水河那里放羊,我会常常去看你的。

  于是野孩蹒跚着走了,渐渐出了村口。远远地,蓝水河横在天际,闪闪发亮。河边,一片白云在蠕动,那是他的羊群。

  2

  他说他不认识我,真是怪了。

  这年月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又是胳肢窝认字,又是气功飞行,又是哪个古墓里扒出一台四千年前的彩电,又是发现月球上停一架美国飞机,一年后又不见了,还有还有。这些言之凿凿的报道我都可以不信,因为我都没有亲见。但我亲身经历的一段美好日子总是真的吧?假的!我曾经六年朝夕相处的一位老大哥样的同学二十年后再相见总要欢呼一番起码也要感叹一番吧?没有。

  他说他不认识我。

  他说得很认真,而且十分惊讶的样子。他说他一直生活在蓝水河边,已经住了大半辈子,哪里都没去过。

  我一再说这怎么可能呢?我说我是丁山,是你的老同学。你叫徐一海,在一中上学的时候我们同班、同宿舍、同睡一张高低床。我睡上铺你睡下铺,头一夜我就尿了床,一泡尿浩浩荡荡都淋你下铺去了,像下了一场大雨把你淋得精湿。那会我吓得要命,同宿舍十几个同学都以为你会揍我,可你仔仔细细察看了一阵子,又在尿湿的席子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上嗅嗅忽然赞叹说,这泡尿真大!这下你想起来了吧?我就是那个尿床的丁山。这次专门来看看你的。你让我想得好苦,一海哥你咋衰老得这么厉害,像个老头子一样呢?你看你头发都花白了,我记得你比我只大四岁,今年也就四十三岁,咋就老成这个样子啦!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半天,可是白激动了一阵子。他愣着神很认真地听我说完了,却还是摇摇头很宽厚地笑笑说,你这个同志肯定弄错了,我真的不认识你。你快走吧。你看天已经晚了,我忙得要命。然后不再理我,只顾低下头干他的活。

  那时,他正在那个遥远的蓝水河边编筐。就是那种拾大粪用的条篮。周围放着一些成品半成品,还有一捆捆的条子。他时而坐在草地上,时而单膝跪起来,口里衔一根条子,手上飞快地编织。一根条子编完了,伸手又从嘴里取下那根备用的条子插上又编。偶尔,他也抬一下头,用袖口擦擦汗,顺便往河坡上瞄一眼。我早就注意到了,那里有上百头羊,正散散落落在河坡上低头啃草,也有一些卧在那里打盹。一头黑花绵羊稍微走得远了点,他忙大声吆喝:“咪咪咪咪!……”那羊抬头朝这边看看,然后就颠颠地跑了回来,很调皮的样子。接下来,他又低头编筐。

  他简直忙得一塌糊涂,一分钟也不肯浪费。

  我在他旁边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不知怎么才能引起他注意,更不知怎么才能让他相信我是他的同学丁山,他好像已经失去记忆。我知道他受过的磨难和刺激太多。看来他脑子坏了。要叫他认出我来不能太急。于是我顺势坐在他旁边,拉过一个编好的筐按了按说,这筐好结实啊!没想到他猛地转脸笑了,笑得狡黠而神秘。就说咋样!你还给我绕圈子,我就猜到你是来买筐的!哈哈哈!……我说同志我不能卖给你,这筐是和公家订了合同的,要买你去找我儿子,合同是他与人家订的,我光管编不管卖。前些日子我卖过几个都是熟人,也说和我认识。第二天就让儿子训了我一顿,说你老糊涂啦!价钱卖那么低!我说啥贵贱的都是熟人,不在乎那几个钱。儿子就跳起来,像要打我的样子,说你懂什么!贵贱不在乎,指望什么吃饭?再说,合同也是好撕毁的吗?我说好好好,再不卖了。儿子有本事咱承认,可现时的年轻人脾气也太大呢!我说同志你别让我为难了。说罢仍旧飞快地编他的筐。在他说这些的时候,透着对儿子的敬畏。好像他是儿子的一个雇工。我知道这是眼下农村常见的一种父子关系。老子不如儿子,就只好俯首称臣。他们在向别人讲述这种景况时常常抱怨,但在抱怨中又分明含着炫耀。一个地道的旧式农民的心态。

  可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把我当成买筐的了。鬼知道我买这些拾粪筐有什么用处!

  于是我反复说不是买筐的,我是你的同学小老弟丁山,现在省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作家协会没给我采购大粪筐的任务,只叫我下乡体验生活。我这趟是专从省城来看你的,找到你真不容易。今儿一大早出县城,搭手扶拖拉机跑了五十里,又步行三十里才到蓝水河边。你看我还带来二斤洋河酒,咱哥俩好好叙谈叙谈。说着从帆布挎包里拽出两瓶洋河大曲,在他眼前讨好地一晃。但他只是冷冷地瞟了一眼不屑地说:“你收回去吧,送礼也没用。我一辈子不喝酒,不卖就是不卖。咱给公家订了合同的,庄稼人得讲个信用。你说是不是?”

  我举着两瓶酒,悲惨地傻掉了。

  望着他漠然的样子,我心里咯噔一下清醒了许多。面前的这个已经有点驼背的农民也许不是徐一海。或者在我过去的生活经历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徐一海这个人。我所念念不忘的中学时代关于“徐一海”以及他的一系列故事,纯属子虚乌有。那正是一个作家的虚构和狂想。那么这样说来,就不是什么“徐一海”失去了记忆,而是我把自己虚构的一个小说人物硬要强加给一个毫不相干的编大粪筐的老汉——这人的确像个老汉了。怪不得人家要莫名其妙了。

  我重新把酒装好,点上一支烟徐徐喷吐,心里既懊恼又好笑。我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按图索骥。“犹察伯乐之图,求骐骥于市面不可得。”我在重复一个古代的笑话,这真是作家的悲哀和荒唐。整日徜徉于真实与虚幻之间,以至把自己杜撰的故事也当成真的,而煞有介事地去生活中去寻找我那么个人。

  神经病!我老婆常这么骂我。

  但好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不会再让面前的这位老汉蒙受不白之冤。而最让我高兴的是面前这条河。它叫蓝水河,当地人这么说。可它蜥蜴一样古老而狰狞的形状,它匐匍在荒野中缓缓爬行的景象,它神秘而幽蓝的水面,居然和我虚构中的蜥蜴河一个模样!我几乎是凭预感千里迢迢直奔这里来的。这不是很神奇的巧合吗?

  现在,蜥蜴河就展现在我的面前。哦,我的丑陋的河!小说中的徐一海就是从你这里走向县城走向文明的呀。

  那一年,我们从不同的地方一同考上了一中,分在同一个班级,住在同一个宿舍、同一张高低床上。那时,初中一年级学生一般就十三四岁。童稚未退,说话尖声尖气的。课堂上调皮捣蛋,回到宿舍还是捣蛋调皮。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一身家织的土布衣裳。睡觉时脱得精光,把衣裳小心放好。半夜里起来撒尿一丝不挂,常常是出门就尿,弄得臊烘烘的。回来时不忘记搞个恶作剧,猛地把谁的被子掀开,喊一声上操了,吓得他激灵坐起。

  但徐一海从来不开这样的玩笑。他显然比我们年龄都大,看上去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说话闷声闷气,上唇已有毛茸茸的胡须。他总是像个憨厚的老大哥看着大家耍闹。看得开心了就嘿嘿笑几声。但大家却爱开他的玩笑,像猴子耍狗熊似的耍他。他的上唇毛茸茸的胡须老是有人去摸弄。我就摸过好多次,用指头在他上唇抚过,就有一种轻轻的软柔柔的感觉。他也不躲闪,依然是憨憨地看着你笑。如果老是摸来摸去的他至多会说行了,行了。慢慢拿开你的手,决不会恼怒。对他的男性的胡须和闷声闷气的嗓音,我们这些捣蛋鬼是既嘲笑又感到新奇的。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十几个小男孩围住他闹,争相要摸他的胡须,几乎打起架来。最后还是徐一海说:“别打,别打,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好不好?”于是大家就排好队,他坐在床沿上,把上唇翘起来眯起眼任大家一个个摸够。到后来他上唇显然是疼了,摸一下那儿就哆嗦一下。但他硬是撑着不吭气。记得排在最后的是一个叫刘达的男生。他个头和徐一海差不多,年龄也有十七八岁。他长得像个女人,一副水蛇腰,走路一扭一扭的,面孔白白净净。可他一点也不文雅,满嘴粗话,动不动就揍我们这些年龄小的同学。但看得出他最敌视的还是徐一海。也许他认为只有徐一海才是他真正潜在的对手,他曾几次寻衅要和徐一海打架,但徐一海偏不恼火,对他的辱骂一再忍让。正因为这样,刘达才越来越放肆地羞辱他。那天轮到他最后摸徐一海的胡须了。只见他阴险地笑着伸出指头,突然在徐一海上唇扭了一把。徐一海疼得“噢”一声,眼里就涌出了泪水。但他强忍着不让泪流下来,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直到刘达阴阳怪气地走开。不大会,徐一海的上唇就红肿着翘了起来。

  当时我们都看到了,心里就不忍起来。我们这些小男孩摸他的胡须完全是开玩笑。虽然带点嘲笑的意味,但那毕竟是出于少年的无知。可刘达这么下手,就显得是恶意的侮辱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觉得十分无趣,早早就睡了。好像自己做了一件错事。此后几个月的时间,竟再也没有人摸他的胡须。我当时尤其不平。因为徐一海是个那么好的人。他给了我很多的温暖,像大哥哥一样爱护我。尿床是我的老毛病了。在村里上小学时还不觉得怎样,反正大家也不知道,每天由母亲把尿湿的被褥晒出去,晚上照样是一个干净暖和的被窝。考上一中就不一样了。这里是集体宿舍。一尿床大家都知道。而且年龄也大了一点,懂得害羞了。就很怕同学们笑话,尤其怕班上的女同学知道了笑话。那时已开始朦胧注意女同学,尽管是漫不经心的。但徐一海宽厚。他睡下铺。我每一次尿床都会淋得他湿漉漉的。那时候天还很热,床上只铺一张芦席,根本就隔不住尿。而我向来是憋急了尿床。睡梦里不知在哪里玩,云山雾海的。忽然尿急,掏出来就尿。猛见有人走来,忙提上裤子换个地方。正要再尿,又有人来,那是个永远的苦恼,永远摆脱不了人的追踪。十三年来重复着同一个故事。连跑几个地方,终于憋不住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闭上眼一泻千里,由飞流而细泉,点点滴滴排除干净。居然畅美之极。忽又觉得不妙,整个下半身泡在热乎乎的水里,朦胧知道又尿了床,然后一下子就惊醒了。每次都这样。

  但徐一海不仅没怪罪我,而且帮我晒床铺。一连数天,外宿舍好多同学都以为是他尿了床,就嘲笑他。他也不分辩,只是嘿嘿笑说没提防。后来,我坚决要求换到下铺来,这才不再殃及徐一海。但此后,他每日半夜必定下床来,轻轻摇醒我撒尿。每次都正是时候,果然从此不再尿床。

  徐一海过于宽厚,宽厚到可以忍受一切侮辱。有时连同学们都觉得不能忍受了,他还是忍受着。一次睡觉前,刘达走到他床前,解开裤子就尿。而且不断调整方向,把一泡尿整个都撒他床铺了。当时徐一海就在他旁边,他完全可以制止他,一拳把他打倒。真要动起手来,我相信刘达决不是徐一海的对手。但徐一海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尿撒在自己床上,到底没动一动。刘达尿完了,一边系裤带,一边阴阳怪气地问徐一海:

  “这泡尿大不大?”

  那时,大家都围住看,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臊味。怪不得听人说,人越大尿越臊,一点儿不假。有人捂住鼻子笑起来:“嗤嗤!……”也有人打量徐一海。估计这回有热闹看了。但徐一海毫无表示,只是懦弱地垂下头。

  我实在看不下去,冲刘达说:“你欺负老实人?干吗尿人家床上?”

  刘达转回头,惊奇地看着我:“嗬!你能尿他床上,我为什么不能?”

  “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

  “啪!”

  刘达突然一耳光打来,出手又重又快。我跟跟斗斗一路栽出宿舍,猛地趴在一片水洼里。那情景狼狈极了。我也顾不得哭喊,顺手摸起一块半头砖,正要爬起来和他拼斗一场,刘达已水蛇样蹿出。他飞起一脚又把我踢出几步远,腰部重重地硌在一个硬东西上。我疼得惨叫一声,再也爬不起来。疼痛加上屈辱,泪水就流出来了。我得承认我不是他的对手。他高我足有一头,那时我又瘦又小。他对付我就是狮子对付小羊羔那样轻松。但我不服气,抹着泪大骂起来。刘达正要扑上来再打,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扯住了。他挣了挣没有挣动,回头看是徐一海。我高兴极了,大喊徐一海快替我报仇!

  但徐一海并没有动手。刘达却转身对着他冷笑了:“你到底站出来了!”说着从裤带里拔出一把刀子,“来吧!”他拉开架式。看来,他今天是蓄意要和徐一海争个高低了。

  这时,宿舍前已经围上来许多同学。有人在呐喊助威:“徐一海,上!”但更多的人沉默着,紧张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徐一海没有上。他松开手,把头垂下,嗫嚅道:“我是来……上学的。”

  同学们轰然笑起来,为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刘达胜利了。可他却极为恼火,冲徐一海狠狠吐了一口,转身回宿舍去了。一个人想打架却找不到对手,大概也是很窝囊的。

  徐一海用袖口擦擦脸上的唾沫,默默地走过来,像抱婴儿一样轻轻把我托在怀里。我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跳。那是一颗坚实而平静的心脏。

  后来回想起来,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敬佩之情。他有一副大海样宁静的胸怀。而在这沉默和宁静中,使你感到一种不可摧毁的信念和力量。那时我就常常纳闷,是谁铸造了徐一海这种性格呢?

  3

  野孩回到蓝水河边。

  蓝水河是他的母亲。

  蓝水河能治好他的伤口。

  野孩把沾满脓血的衣裳碎片剥离下来,丢在河边的草丛里。一出溜,一个血乎乎的小身体就浸在河水里了。

  蓝水河弯弯曲曲从这片荒原上流过。它的形状极不规则。细处不过五七丈宽,宽处如一片静止的湖泊。整个像一只巨大的怀孕的蜥蜴,在荒原上艰难地爬行。那样子丑陋可怕,给人一种怪诞的神秘感。罗爷说过,这是一条古河,不知年代不知来龙去脉,水的颜色湛蓝湛蓝的。站在岸上,能隐约看见河底的水草。河里有许多谁也不知名字的鱼种在那里游荡。有时,还有些古里古怪的带脚的动物爬上岸来,鬼鬼祟祟向四野窥探,或者望着天空出神,小眼睛一闪一闪的。听到什么动静,便慌慌张张爬回去,哗啦一声跃进河底,荡起一圈涟漪。河水依旧死气沉沉,每到黄昏,河面会升起一层毒雾样的蓝色的气体。渐渐地,蓝水河便被夜色整个儿覆盖了。

  蓝水河鱼种混杂,鱼也很稠。随便飞去一叉,就能叉住一条二三斤的大青鱼。但除了大黑驴和蚂蚱牙,村里没人来这里叉过鱼。他们说,蓝水河里的鱼是上古传下来的,都是些精灵,吃不得。当然,也极少有人敢下到河里来洗澡。他们说,精灵会把人拖进河底。

  但野孩却是蓝水河的常客,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野孩刚下到水里,鱼群就从水草里迎出来了。它们都认识他。围着他的小身体摇头摆尾,水便柔柔地涌动。一个僵硬的血乎乎的肉体就松弛下来。接着从伤口处散出一缕缕淡红的血迹。那血迹像一张漂浮的网,很快被鱼儿们撕碎并吞吃干净。蓝水河依然蓝得晶莹,野孩的小身体也变得光鲜了。野孩仰卧在水面,眯起眼,享受着奇异的酥痒。野孩猛地蹿出水面,大青鱼率领鱼群也钻出水面。野孩兴奋了,挥动双臂,舞动浪花,和鱼群争相在水面上飞游。于是蓝水河翻江倒海了!

  “泼喇喇!……泼喇喇!观观……”

  “泼喇喇!……泼喇喇!……”

  河水重又平静下来。天地照在上头,发出宝石样的蓝光。一群羊在河滩上吃草,偶尔抬头叫一声:“咩——”那有点颤抖的凄凉的叫声,使空邈的荒野更显出无边的静谧。

  野孩精赤着身子,坐在绿茸茸的草坡上,爱抚地看着羊群,眼睛里异常温和。

  他来这里已有八年了。那时他七岁。大黑驴把他带到河边,给他搭好庵棚,又交给他一群羊:“看好,少一个我劈了你!”并做了用脚踩住两臂奋力撕扯的动作。野孩马上就懂了,那是一种很疼的惩罚,自己宁愿挨打,也不能让他劈了。等大黑驴回村以后,他隐约感到大腿根疼了很长时间,好像已经被他劈过一次了。

  那时,他孤零零呆在河边,守着庵棚和一群羊,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他依稀觉得自由了。这么大一片天地都属于自己了吗?还有这么大这么蓝的一条河!真是好呢。但他又有些不知所措,惶惶然的样子。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害怕,怕啥呀?这里有一群羊做伴,自己不是从小在羊群里长大的吗?他想了很久,的确不是害怕。而是觉得孤独。这么大的地方空旷得看不到什么,除了荒草就是一些零星的野榆钱树儿。还有些飞来飞去的鸟儿。但他想了想,还是很喜欢这里。他觉得他很熟悉这条河和这条河的蓝澄澄的颜色。好像前一世就在这里生活过。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