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
千古英灵安在,
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
赫日自当中。
一圈人正在凝神细听,突然从西街口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马蹄敲击着青石路面,声声嗒嗒,震人心鼓。人们稍微一怔,不约而同地想到,这晚来人,不知又是何方打擂的英雄?
这么一想,人群一下子散了,簇拥着一齐往西街迎去。几个后生娃几步蹿到前头。走不多远,只见月光下六七个紧身打扮的行远人,正跳下马来,打探客栈。
后生娃们迎上去忙问:“是打擂的吧?”
“对!”
“好!我送你们去。”几个人异口同声,立刻头前带路,往客栈去了。其余的人滞在街面上,情绪亢奋,又开锅似的议论起来。多少个晚上,人们都是这样怀着悲愤,怀着希望,迎接自己的英雄豪杰!
这一干人马正是朱偈、周庆山等人。他们清晨上路,中间只停下吃了点东西,一路马不停蹄,近三百里路,当夜二更刚过,就赶到了古榆镇。
当下,他们被领进街心一家字号叫“归来”的客栈里。这“归来”二字取名于宾至如归,是古榆镇第一家大客栈。店主人忙出来迎接,差人打点住所后,喂上马,又给朱偈等人安排了一桌上等酒饭。
店主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翁,白须潇洒,仪态不俗,饭间不离左右,亲如一家人。酒饭刚罢,周庆山要他算钱,不想老者离席拱手道:“壮士不知,老汉有言相告,自洋人在此立擂,镇上各家生意店面有约在先,凡是四方打擂的英雄到古榆镇食宿,店家分文不取。只要能给中国人争下这口气,钱财和粪土何异!”
朱偈、周庆山等人听了,心头一热,不禁肃然起敬。朱偈忙起身抱拳谢道:“老伯,难得你们一片赤诚之心,中国民气如此,何虑亡国灭种!”
当下双方又热乎了一阵,朱偈等人奔波了一天,鞍马劳顿,便早早安歇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是洋人立擂第十七天。朱偈、周庆山等人在擂台前看了一天,并没有伸手。
第三天便是擂期最后一天了。朱偈心中暗想,那格林带“万国会”来中国报仇,是专门寻我和净空师父的。如今擂期将尽,不见净空师父出面,他难道真的已经不在人世?若在世上,听说这事早该闻风而至了。他屈指算了算,师父若活到现在,应该是七十八岁了。继而又想,这次如能在擂台下见到老人家,绝不能再放他走了。朱偈想罢师父,又想儿子大宝和内弟憨娃,猜想他们至今未来,已是凶多吉少,心下好生烦恼。想到若不是“万国会”在此立擂,哪能父子不相顾,陷儿子于绝境呢!于是万般仇恨又转向万国会。
朱偈等人清晨起床,早早吃了饭,扎束停当,便一齐向擂台走去。
擂台设在古榆镇南面一箭之遥的黄河滩里。老远就见那里已聚了成千上万的人,四方百姓仍源源不绝向擂台拥去。看光景,今天观看打擂台的比哪一天都多。
人层中间,一座一丈二尺高的擂台拔地而起,台口向北,约有四丈八尺宽,直对着古榆镇南街口。擂台纵深也有四丈八尺,中间几扇屏风隔成内外场,两侧各有小门,吊着红布黑沿帘子。那屏风前,放一排刀枪架,上面枪、刀、剑、戟、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刃,样样俱全。台上有一丈六尺高的顶棚,前边拉一道红绸布沿,两边垂两个五色绣球。最刺眼的是顶棚两边插着数面外国旗,风展旗角,猎猎有声。中国人看了,真叫心如火燎,不是滋味。
更叫人气愤的是擂台左边百十步远,安下一座军营,里面驻着近两千名清兵,是专门保护“万国会”的。“万国会”打着交流技艺的招牌来中原立擂,按说不过在擂台上比个高下,点到为止,以武会友,不能伤人性命。但这些洋人武师其实是来中国寻衅的,仗着八国联军的威势和清兵的保护,更是有恃无恐,凶残无比。中国打擂武师只要败在他们手下,从不轻易放过,跳下擂台稍慢一点,非死即伤。这和中国武林“英雄不打倒地汉”的传统道德差之千里。但清兵统领早接清廷严谕,绝对不能干涉,清兵手中的枪炮只是对付中国人的。故此,中国百姓既恨洋人武师歹毒,更恨清兵媚外无耻。
朱偈等一伙人挤进人群,在台前静候。又过了约一顿饭时,只听一连八声炮响,震天动地,这是开擂的信号。随后见“万国会”十八名武术师,排成一字长队,从后边东侧门出来。打头的那个十分魁梧剽悍,大约就是格林了。他们在台前亮个相,又从西侧门鱼贯而入。
台下的几万百姓眼睛灼灼地直盯着台上,恨不能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朱偈、周庆山等人看得明白,万国会的武师几乎个个虎背熊腰,身高摸手,四肢和胸前肌肉像铁疙瘩似的隆起,里面似乎蕴藏着千斤之力。朱偈暗暗称奇,心想,这些洋人力大如牛,真不可小视了。
等洋人依次入了后台,又是一通皮鼓震响,从后边单走出一个胖大的洋人,蓝眼睛,鬈头发,一只粗红的鼻子耸出好长,看样子像个俄国佬。只见他学着中国人的样子,笨拙地向台下打了一揖,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摇摇大拇指头,向下面挑逗似的一笑,然后从台边拉把椅子坐下,那副假充斯文而又傲慢的样子,着实令人恶心。
这时,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人走到前台,向台下大叫道:“今天是友人立擂最后一天,愿打擂的赶快上台。这位值擂的是俄国武师……”翻译官话没说完,底下早有人骂起来:“败类,洋奴才!……”
朱偈心头一阵火起,只觉热血直往上冲,正要上台,猛听后边有人叫道:“请各位闪个空!”
朱偈扭头望去,只见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正往前挤,后边跟着几个后生苦苦哀求:“师父,你大病初愈,怎么能打擂?还是俺兄弟们上去吧!”老者并不理会,往后一甩手,直到擂台下左前角彩棚里标名挂号,然后纵身上了擂台。台下百姓一见有人打擂,立刻欢呼鼓噪起来。
朱偈看这位苍头老人,虽说面有病色,却也步履矫健,双手拉开架势,立刻如龙争虎斗,各不相让。台下数万人像被提着耳朵,一齐踮脚张目,鸦雀无声。
那俄国武师凶得很,仗着体大如牛,根本不把老者放在眼里。他胳膊大腿动作起来,像挥舞四根大捧,在台上横冲直撞,招招式式都能要人性命。苍头老人并不惧怕,手脚颇见功力,打得十分刁钻,出手似流星,飞脚似闪电。两人一来一往,搅成一团。
突然,俄国武师飞起一脚,向老者肚子踢来。老者侧身闪过,反手一拳直捣对方右眼,那眼立时迸裂,溅出血来。俄国佬惨叫一声,突如猛兽扑来,老者躲闪不及,被他拦腰抱起,任你拳打脚踢,死也不松手。老人大概是因为久病力亏,怎样也挣脱不了。俄国佬不顾头昏耳鸣,右眼滴血,左眼瞪圆,直奔台沿,双手一耸,猛把老人掼下台来!
台下一时万众惊呼。台前的人本能地向外躲闪。说时迟那时快,朱偈和周庆山飞步上前,双双接住,轻轻放在地上。老人且喜没有摔伤,正要翻身再上,旁边早已飞上去一个浓眉大眼的后生。老人一看,正是他的大徒弟。
擂台之上,那个俄国佬虽被打伤了一只眼,但能把对手扔下台去,也算他胜了一场,此时也转向后台包扎去了。
顷刻间,从后台又跳出一人。这洋人年纪不大,看个头、长相,和中国人差不多,估计是日本武士。打擂的后生并不搭话,挥拳就打。那日本武士哇呀一声,如恶虎扑来,两人又战在一处。
朱偈、周庆山看那后生,不过十八九岁,生得膀宽腰圆,虎虎有势,心中暗暗叫好。只见他打法和前边那位老者不同,晃动拳脚,快如疾风,重如油锤,拳来拳对,脚来脚迎,完全以硬对硬。日本武士虎扑猿跃,十分勇武。两人年纪相仿,都是血气方刚,一面对打,一边呜呀乱叫,台下人都看得呆了。朱偈双手紧攥,暗暗为后生使劲。忽然,日本武士虚晃左手,右拳黑虎掏心,直朝后生胸口打来。后生一个跃退,已在三尺开外,探着身子,以为要倒之势。那武士跟上一脚,直冲后生咽喉,台下又是一阵惊叫!
这当口,后生猛抽上身,武士一脚踢空,后生趁势抓住他那只脚脖,用力往前一拱。对手如果武艺平常,定会被摔个四脚朝天。那武士功力厚实,只是连退数步,并未摔倒,但却乱了步法。后生毫不怠慢,发个狠脚,贴上去冲手又是一拳。武士偏头躲过,后生一脚又起,直冲对方下身。武士慌忙双手护裆,后生忽然半路收脚,腾地跳起,来了个双风贯耳,两只铁掌重重地扣在对方耳门上。只听一声闷响,日本武士倒在台上……
台下百姓看得清清楚楚,立刻欢呼雀跃。朱偈师徒也不禁连声叫好,赞叹后生这个“紧三招”用的是时候,只听近旁有人说:“连日打擂,还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少年英雄!”
正在人们高兴的时候,台上忽然乱了起来。从后台冲出一群洋人武师,七手八脚把日本武士抬往后台,剩下一个武术师直扑后生。朱偈心里一惊:怎么,他们要搞车轮战法!
但后生毫不胆怯,乘着锐气挥手迎了上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朱偈、庆山暗暗称赞,心中又为他捏了一把汗。
新上来的这个洋人也是高高鬈发,五大三粗,高出后生半头之多。这家伙来势凶猛,挥拳就打。后生并不躲闪,依旧是拳脚相对,针尖对枣核,一时打得难分难解。台下百姓不时为后生呐喊助威。
但朱偈看得分明,这后生二番对阵,打法不对。前者对手是日本人,体型和中国人差不多,以猛克猛无疑是对的。但这一次对手已变,再按老法子已不适应,再说,双方武艺旗鼓相当,如果连战两人,精力也不够用。再看时,后生果然力气渐渐不支,手脚慢了下来。台下许多人也看出来,连声大叫:“后生快下来,他们用车轮战赢你!”后生何尝不知,但洋人紧缠左右,抽身不得,又怕中途退下,灭了中国人志气,惹洋人耻笑,只得抖擞精神,全力应对。
这一切,先前那位老者全看在眼里,正在急得搓手,和他的徒弟们商议对策。朱偈上前扯了一把,说道:“老兄莫慌!我去打接手,让你徒弟下来。”庆山忙凑上去对朱偈说:“师父,我上!”朱偈一扭头:“不行!你奔波月余,身子太累,还是我上。”说罢,去擂台下左前方彩棚里挂了名号,折转身,飞身上了擂台,口里叫道:“后生莫慌!我接你来了。”
朱偈声到人到,后生一见有人接手,这才抽身出了圈子,纵身跳下台来。
你道朱偈为何昨日一天没有动手,直到现在才上来?原来,他这次打擂,虽说志在必取,但他深知,“万国会”集各国武术之精华,决非庸庸之辈,不可等闲视之。因此,他和几个徒弟观看了一天。有道是,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朱偈正是要看看洋人虚实,才好决定对策。经过一天观看、打探,胸中已有成竹。这时眼看后生支持不住,才纵身上了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