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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奇遇(3)

  她正站在里间,背对我翻腾一个木箱,灯光照出她颀长的身体,头发有些儿散乱。听到门响,她没有扭头,依旧翻检着什么。我猜得到,她已经没有勇气看我了,她正处在痛苦和羞愧的深渊里。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她哭了吗?

  我惶恐地站在当门,张了几张嘴,终于轻轻喊了一声:“鹿荣——鹿荣姐!是我呀……”

  她浑身一颤,缓缓回过身来,紧紧咬住右边的嘴角,直愣愣地盯住我,茫然了。

  我冲上去一步,张开双手,急切而冲动地喊道:“鹿荣姐!你——真的认不出我啦?”

  她愕然把眼睛睁大了,也往前凑了一步,又是一步,歪起头仔细打量我。我看到,她两眼闪着泪花,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猛地,她抬手擦擦泪,把身子扑向我:“你……你是‘假小子’?”

  “假小子”是我在学校时的外号,就是说,她终于认出我来了!我跨过一步,双手抱住她:“鹿荣姐,是我是我,我是‘假小子’呀!”

  她一下扑到我身上,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刚伏下头,又立刻抬起来,用一只拳头在我肩上乱捶:“‘假小子’、‘假小子’!你这个死丫头,真会坑人!”说完,又立刻害羞地把头伏到我肩上,一下接一下摇晃起来。我简直要被她摇散了!我也紧紧抱住她,心里激动得厉害。过去在学校时,她素来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着我,感情密切得像亲姐妹,事隔十七年,在这样一个地方重逢,真是太让人高兴啦!

  不知过了多大一会儿,我们终于都平静下来,两人牵着手坐到里间的床沿上。她偏起头,又仔细看了我一阵:“你不是当了作家吗?跑这里干啥来啦?”

  我笑了笑,她倒知道我的情况。于是我又简单地说了一些,并向她介绍了这次深入黄河故道来的目的、经历,好叫了一阵子苦。她佩服得要命,抓住我的手夸赞:“你真行!干什么还是那股傻劲。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打猎的呢!格格……”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但已经没有忸怩之态了。我也笑了。笑得非常开心。我们之间很快像当年那样无拘无束了。

  “哎——你出来到处跑,孩子由谁照看呢?”她很认真地问我。

  我笑起来:“我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

  “怎么?”她一下子把眼瞪得溜圆,“你也……没有对象?”

  “嘻嘻,有,怎么没有?我们都谈了十年啦!”

  “啊哟——!谈了十年?比抗日战争还长啦!——咋不结婚?你想把他扔了?”

  “哪能呢?我挺喜欢他,憨不拉叽的!”

  “不用说,他也很……爱你喽?”

  “爱!爱得发疯,傻家伙。”

  “……”

  “我这趟来,他就不同意,又是怕我出事,又是怕我受罪,婆婆妈妈的……那天我临来时,他一直搭车送我到黄河故道,眼看着我钻进密林,还恋恋不舍地站在一片野地里,好像在后悔把一条鱼儿放归了大海。我避在一棵大树后头偷看了好一阵,他还在那儿站着,呆呆傻傻的,真是个情种!我又好气又好笑,弓腰又钻出林子,他以为我后悔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奔上来迎接我。我举起枪来,冲他头顶上‘砰’放了一枪。他愣了愣,站住了,气得狠狠跺了一脚,转身就走。我在树林子边上,开心地大笑起来,可他一直没再回头,趔趔趄趄地走了。傻家伙,真是气人!”

  我只顾滔滔不绝地述说,猛然发现鹿荣又咬起了右嘴角,脸色惨白,一双大眼里注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头也低垂着。我吃了一惊,忙抓住她的肩:“鹿荣姐!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不、不……”她惊醒了似的,抬起头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幸福!”眼皮儿一扑闪,滚出两串泪来,又立刻扭转头抹去,掩饰地说:“天有半夜了,睡吧,咱们睡吧。”

  她默默地收拾着床铺,放下蚊帐。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里直后悔,肯定是我的话触痛了她的心事,我不该说自己说得那么多。鹿荣姐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故意冲我笑了笑,拿起先前她从柜子里翻出来的几件衣服,打趣说:“这是我的衣服,明天早晨换上,看你穿得像个老头子,被人瞧见了,不笑掉牙才怪。”

  我没有笑,我笑不出来了。我急切想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生活过来的,不然,这一夜也不能入睡。

  我们睡下了,躺在一头。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鹿荣姐叹一口气:“嗨,说就说说吧,反正不怕你笑话。不说呢,心里也闷得慌……从哪儿说起呢?我嘴笨得要命……”

  “从头呗!”

  “死丫头!你可别把我写进小说!”

  “行喽!”

  8

  “那年我瘫倒住院以后,开始是学校出钱为我看病。后来乱得厉害了,校长、主任和老师都被揪出来批斗,没有人能过问我的事了。有一天,高老师来了。他说是偷跑出来的,学校公款已经被红卫兵控制。他带来五十块钱,是他当月的工资,要给我留下看病。当时,我母亲在这里护理我,她自己是当教师的,当然知道教师的生活多么困难,坚决不要。可高老师还是执意放下了。临走时,他紧紧握住我母亲的手,眼里闪着泪花,好半天才说:‘真对不起,我没能把你的孩子带好……那场球赛,我本该制止鹿荣上场的。她的瘫痪,我有很大责任,真对不起!’可是,这能怪他吗?我母亲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说,反倒安慰了他几句。高老师又摸着我的头,深情地说:‘鹿荣,安心养病,等治好病,乱过这一阵去,我亲自去省城找我的同学,保送也要保送你进省体育学院。好好看病吧,如果有可能,我还会来看你……’

  “高老师走了以后,再没有来过。后来听说,因为他家庭出身地主,又说了一些对‘文化革命’不满的话,被打成牛鬼蛇神,折磨得厉害,他割断静脉自杀了。”

  高老师自杀的事我早就知道。鹿荣说到这里,哭起来,我也流下了泪。他为培养我们这些孩子,花费了多少心血呀。

  “后来呢?”我小声问,感到鹿荣的手在抖动。她扯出枕巾擦泪,又说起来。

  “后来,生活就困难了。我母亲只有四十多块钱工资,平时供我们母女俩生活还很艰苦,现在还要住院看病,就差得更多了。那时,我还在床上瘫着,不能出院。父亲头年死了以后,母亲把我看成命根子。她不能眼看着女儿这样完了,倾家荡产也要为我治病。她不断回去变卖家产,可我们家并没有多少东西,没撑几个月,箱箱柜柜,包括父亲留下的衣服,都卖光了,钱还是不够用。白天,母亲强装笑脸安慰我,晚上就暗自垂泪。看着母亲作难,我哭了,对母亲说:‘我不看病了,咱们回去吧!’母亲不同意。过了几天,她又去操办钱了。

  “那时,我们家就安在母亲教书的一个乡村小学里,离这儿有十七八里路。村子很小,只有百十口人。母亲回去借钱,可是乡亲们都穷得要命,谁有钱呢?大伙看我们母女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就帮着凑钱。张家一块,李家三毛,二十多户人家才凑了十三块二毛钱。这点钱能干什么呢?可这是大家的情义,母亲哭着挨门感谢,拿着十三块二毛钱来了。路上,她连汽车也没舍得坐,跑了二百多里路,赶到我住的医院。我一看母亲憔悴的样子,脚也跑肿了,就大哭起来。我母亲再也装不得坚强了,也抱住我哭了。医生护士虽然同情,但没法帮助,没钱不能住院,没钱拿不出药来呀……

  “这样又在专区医院维持了半个多月,眼看山穷水尽,没有任何法子可想了。那天晚上,我们母女二人正相对垂泪,准备第二天就离开医院的。忽然护士领进一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来。他穿一身破旧的军装,肩上、裤子上都有补钉,胡子拉碴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上有几块殷红的伤痕,只有一条左腿,右腋下夹一根拐杖。

  “我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大沙河一带的护林队长耿国臣。他是志愿军荣复军人,一条右腿在朝鲜战场打掉了,靠近心脏的地方还藏着一颗美国子弹。他是五一年从朝鲜回来的,黄河故道两岸有名的功臣。这人性子相当火暴,看见不顺眼的事就骂人、打人。但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好。我父亲打成右派下放到这里后,勘察水土、规划植树,上级不放心,派他跟着监视。可他却成了父亲的保护人。当年植树造林遇到的困难难以想象,很多问题都是他帮着解决的,调拨车辆,组织劳力,联系树苗,都由他出头。他给我父亲说过多少次:‘你放心好了!在故道两岸植树造林、防风固沙,是造福子孙的大功德事,天塌下来,我一条左腿给你扛着!’他认定我父亲是个好人,受了冤屈。别人怕受牵连,他不怕。六五年,我父亲因为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得肝癌去世了。他让人把尸首抬到这片林子里,做了一口大棺材埋上了。就在这个小木屋后头十几步远,那儿有个大沙丘。当时,耿队长就常住这个小木屋里,周围几十里的林子都归他管。

  “当时,上级还有人嫌给我父亲做的棺材太大。他阴沉着脸,一顿拐杖:‘不大!老鹿为黄河故道两岸人民立了大功,栽植这么多树,破费点木材为他安葬,不亏!’转身就走了。我父亲死后,他时常来看望俺母女俩,问有什么困难没有。我母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轻易不愿接受人家的帮助。他每次送钱来,我母亲都婉言谢绝了。他因为是特等残废军人,每月有几十块钱的抚恤金。他没有妻室家小,父母都去世了,只孤身一人,除了吃用,钱都存了起来,手头很宽裕。我母亲也曾想去他那里求帮助,但又怕他将来不让还。而且,他的钱是用血换来的呀。因此,母亲一直没有张口。

  “现在,他来了,一言不发,两眼灼灼地盯住我们母女俩,一副生气的样子。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我住院,听说前些日子他也病了。他心脏旁边的那颗子弹老是找他的麻烦。看来,他到底还是听说了。他一来,我们就估计到了他的意思。他当时虽然生气不该瞒住他,但看我病成这样子,母亲一副绝望的神态,总算没有发火。只坐下来喘息了一阵,说:‘老鹿嫂子,你放心给孩子看病吧!鹿荣住院治病的钱,我已经交给医院了。’他又从怀里一把掏出三百块,往床头上一放,‘这是你们吃饭零用的钱,收好!’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硬充好汉也不行了。我和母亲都感动得哭了。母亲哽咽着,要说一些感激的话,他一摆手:‘别说这些!都是共产党的钱,没我一分!’他不愿意叫人感谢。我和母亲都知道他的倔性子,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天晚上,他陪我们说了半宿话,第二天就告辞走了。事后,我们从护士嘴里才知道,头天下午,他向医院一次交了两千块。两千块呀!在当时,这可是个巨额数目呀!平日,他连烟都不抽,穿得破破烂烂,为了给我看病,却一把拿出两千块,这大概是他的全部积蓄了!

  “后来,就靠这笔钱,我在医院住了三年,终于能站起来了,妇科病也有了很大好转。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再住下去了。于是,我出了院,回到母亲教书的那个乡村小学校。这时到了六九年,学校都复了课。我母亲已经五十多岁,到退休年龄了。可是为了多拿点钱,维持我们母女的生活,一直没有退休。但她的身体也很糟糕了。十几年的磨难,她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五十多岁的人,却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头上只有一些稀疏的白发,其余的都脱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她不仅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而且背着沉重的经济债。耿国臣大叔的两三千块钱,何时才能还上呢!

  “我心里干着急,可是毫无办法。我虽然扶着拐能走动走动了,但身体瘦弱得像干劈柴,一股风都能吹倒,什么事都不能做。我常常急得哭,恨自己年轻轻的不能赡养母亲,反成了母亲的负担。有时候,我真想自杀,一死了事,自己也就解脱了。可我又怕母亲受不了。自从父亲打成右派,她老人家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我如果自杀,也等于杀了她。想到这些,我又不忍心了。母亲的命太苦了,太苦了……”

  鹿荣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她辛酸的回忆,也强烈撞击着我的心扉,我也情不自禁地流起泪来。我们都再也不能入睡了,鹿荣点上灯,索性坐起身。我也披衣坐在她身旁,斜卧到她怀里。她揽着我,擦擦泪又说下去。

  “……从那时起,我才觉得自己变大了,真正懂得了人生的许多事情。我的性格虽然仍是内向的,可是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不怕你笑话,说真的,那时,我真想嫁出去,甚至卖淫都行,希望用自己的肉体换回一笔钱,帮母亲还债。作为一个女孩子,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本钱了。但当时连这也做不到,我的身体太糟了。我面色蜡黄,乳房干瘪,臀部萎缩,完全失去了女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我什么活都不能干,而且因为住了几年医院,外界都知道我得过严重的妇科病,还传说我动过手术,把生殖器官都割掉了。这当然是瞎传。可这种事又有口难辩。一个女人既不能干活,又不能生育,就失去了她的价值。尤其在乡下,庄稼人都那么穷,谁愿意出钱买一个废物呢?我想出嫁,谁愿意要呢?我想卖……自己,可我……卖不出去啊!

  “这种时候,我不再想死了,我要顽强地活下去!我要尽快恢复健康,不恢复健康,什么都谈不上。从此以后,我咬牙坚持锻炼,没事就到树林子里去练习走路。学校后面就是一大片树林。我把拐杖摔成两截,扔了!扔得远远的,我要靠自己站起来!我摇摇晃晃站起来了,两腿打晃,浑身哆嗦,骨头尖生疼,疼得眼里渗出泪来。我使劲抹一把泪迈出步去,一开始老是摔跟头,摔得鼻青脸肿。我慢慢爬起来,踉踉跄跄再走,从这棵树扑向那棵树,扑得猛了,额头撞出疙瘩,像鸡蛋似的。我不怕疼,咬咬牙又走起来……

  “后来,我又看针灸书,按照穴位给自己扎针,常常扎错地方,扎得到处冒鲜血,有时进针太猛太深,又晕过去,醒过来再扎。我是恨病用针啊!终于,我掌握了几个关键穴位的针法,加上坚持不懈的锻炼,一年、两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不仅能做家务活,一般的体力活也能干了。每天早晨起来,我仍坚持到树林里跑步,开始是几十米、几百米、几千米,到后来,我能一气跑十几里,每天傍晚,我又在林子里散步,落日的余辉透进林子,周围是万道金光,树上鸟儿在歌唱,脚下青草茵茵,踩上去软软的。走累了,我就往草地上一躺,歇一会儿。那几年,我真是疯狂一样地锻炼身体。人们都说,看起来这姑娘文文静静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倔的性格。的确,我是靠着一股意志生活下来的。

  “说实在话,那几年,我已经失去了学生时代的那些理想,只想着能像个好人一样过生活,靠双手养活自己,为母亲分忧。但在几年持续不断的锻炼中,我与树林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以说,是树林子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大自然给了我健康的肌体。我义渐渐恢复了少女时代的体态,脸色由蜡黄变成白嫩,臀部、胸部都丰满起来。也就在这时候,开始有人打我的主意了……”

  鹿荣说到这里,似乎又激动起来,还有点愤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吹得我耳鬓痒痒的。我从她怀里坐起来,扭头一看,窗外已经微明了。“鹿荣姐!咱别睡了,到树林子里去走走吧?”

  “好!每天这时候,我都要起床的。到林子里活动活动,对身体大有益处呢。”

  我们起床了。刚打开屋门,黑小子就扑上来,围着我们亲昵地绕圈子。鹿荣打开院子的木栅门,它跳跃了一下,箭一样钻进林子里去了。看来,它对主人每天清晨的活动规律,是相当熟悉的。

  9

  残月还没有落下,像一块晶莹润泽的玉,在西天挂着,通过林间的缝隙,透进一抹幽幽的光。启明星在东方天际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像在和人捉迷藏。树林中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一行一行的树木只黑黢黢地显出轮廓来。空气儿却是透鲜!

  “假小子!还跑得动吗?”鹿荣偏转头。

  “试试看!”我骤然来了兴致。

  我们肩并肩跑起来,这是一条没有边际的林间小路,时而笔直,时而蜿蜒,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地,地上布满了初秋的落叶,踏上去富有弹性,比当年在学校时那个四百米跑道还好。那时,我们女子篮球队的同学,每天早上都要集中训练一课时左右,绕着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鹿荣像一头小鹿,总是跑在最前头。现在,我们又在一起跑步了。我发现,她虽然生过那场大病,经过几年的锻炼,速度仍是很快。慢慢地,她跑我前头去了,我奋力追赶,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而且因为没戴乳罩,跑起来胸前一荡一荡的,实在费力。鹿荣颀长的身体依然是那么轻捷。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完全没有等我的意思。我忽然觉得,她不仅在例行每天早晨跑步的规矩,而且似乎以此在抑制内心的激动。她内心还有许多苦衷要说,我还要叫她说下去。我完全被她的述说吸引了。

  鹿荣已经跑得没有踪影了。我一边跑,一边喊:“鹿荣——鹿荣姐——”

  树林子轰鸣起来,和着我的喊声,嗡嗡乱响,想不到林子里也有回声,只是有些杂音,不像山壁前的回声那样整齐。没有人应答。回声过后,林子里突然静下来。我放缓了脚步,尽力往前方搜寻。天已经亮了,只是又上了一层薄雾,各种鸟儿都离开栖息的枝头,开始在林间歌唱飞翔起来。

  我在林子里找了好大一阵,还是没有找到。我迷路了。面前是一片竹节槐林,树身挺拔、瘦硬,一阵风吹过,便有不少槐叶摇摇飘飘落下,如雪片一样悄然无声。我正在着急,突然黑小子从一棵树后跳出来,冲我连叫两声:“呱呱!”我高兴了,黑小子找我来了。我紧紧追上去,黑小子掉转头,不紧不慢地前头带路,不时回头看我一下,好像怕我再迷了路。不大会儿,它就把我引出这片竹节槐林,眼前豁然一亮,头上有整块的天空了,前面几十步远处,是一大片水,清亮清亮的。这不是我昨天下午见到的那个积水潭吗?鹿荣就坐在积水潭对岸。她冲我招招手,我很快绕了过去,跑得喘吁吁的,一P股坐到她身旁就叫起来:“哎呀,累死啦!鹿荣姐,你真行,还像从前一样跑得快!”

  她没有吭声。

  周围是一片片野草,虽然已是秋天,依然碧绿碧绿的,我认得出,这是苦胆草,当地人叫崖渠芝,好在崖坎水边生长,开出的小花金黄金黄的。它虽然比其他花儿开得迟,却装点了秋色,具有独特的芬芳,格外招人喜欢。鹿荣手里拿着一朵刚掐掉的苦胆草花,注视着水面。积水潭里有一群小野鱼正在悠悠浮动,露出褐色的脊梁。突然,一条水蛇从哪儿钻出来,悄然疾进,向野鱼袭击过去。野鱼们惊慌失措,翻出一片浪花,旋即不见了。我心里一惊,昨天晚上幸亏没来洗澡。这里真有水蛇呢!

  我扭头看了一眼鹿荣。她的眼皮有点儿浮肿,是一夜没睡觉的缘故吧?谁知道呢,也许在我没来之前,她哭过了。我的心又沉下来,小声问:“鹿荣姐,后来呢?”

  鹿荣把手里那朵野花儿使劲抛到积水潭里,叹了一口气,沉沉地,长长地:“后来,村里的男人们开始注意我,尤其是那些打光棍的小伙子。他们似乎才发现,我是这个不大的小村里所有姑娘中最美的一个,也是最容易欺负的一个。他们以为我老实、腼腆,又是右派的女儿,而母亲只是个没有地位的小学教师,没人能保护我。我只要一走出学校门,就有人盯我,跟踪我。有时趁我早晨或黄昏到林子里跑步的时候截击我。有几次险些出事。但我有足够的警惕,身上带一把匕首,时刻提防着。有一次,一个家伙躲在树后,趁我跑过去时,拦腰将我搂住了。我挣扎了一阵子,拔出匕首在他胳膊上刺了一刀。打那,他再也不敢了,其他人也不敢了。村子里一些长者知道了,都相约教训自己的孩子:‘人家母女怪可怜的,可不能造孽!’我才算平安无事。

  “后来,我母亲小学里一个教导主任又对我起了歹心。一天,我母亲去县城看病,当天没有回来,我独自睡在屋子里。半夜时分,我觉出一只手在我胸前抚摸,那么贪婪!我一下子惊醒了,发觉他已脱光衣服钻进被窝,就睡在我的身旁。他见我醒了,翻身爬起来,用热烘烘的身子压住我。我又羞又怕,拼命反抗,慌忙间从枕头下又抽出那把匕首。他吓坏了,跳下床抱起衣服,越窗逃走了。他走后,我关紧窗户哭到天明,也没敢声张。后来,我连母亲也没有告诉。我不愿再给母亲添心事。我们是弱者,弱者就会有人欺负啊!这世界上,人心真是不同啊,有好人,有坏人,也有许多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人。那些欺负我的人,并不能说完全都是坏人。但我看出来,他们没一个人愿意和我结婚,尽管有的还是光棍汉子。因为他们认为我不能生育。他们只是想拿我寻开心,发泄欲火。当然,更没人爱我。

  “而我的思想已经不是几年前了。那时,我什么都不能干,只想拿自己的身体卖钱,帮母亲还债,受屈辱也在所不惜。但随着身体一年年好转,我义产生了生活的自信,我能靠双手劳动来挣钱了。我想,有一天结婚,即使没有爱情,也应该有一个平等的地位。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思想,我的心渐渐给了一个人……”

  “他是谁?”我托着下巴,正听得入神。鹿荣刚说到这里,我便急着问起来。

  “护林队长耿国臣!”

  “你爱他?!”我着急起来。

  鹿荣摇摇头:“说不上爱他。我们之间,不论年龄、文化教养,都有很大差距。是很难产生爱情的。”

  “那么……是他说过要娶你?”

  “没有,从来没有。他不仅没有说过这种话,而且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愿意听。他是个好人,是个铮铮响的真正的男子汉,不愧是从朝鲜战场回来的英雄!他的思想那么纯洁,那么高尚,以自己的全力帮助别人,却不愿别人报答。他曾多次向我母亲说过:“你们不要急,我花不着钱的。将来有钱就还,没钱就罢!老鹿为故道两岸人民造了福,这权当是我们老百姓的一点心意吧!’正是他这种质朴磊落的心怀,感动了我们母女。尽管,我们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不还债!

  “我从心里感激他,更佩服他的品德。我常常问自己,人家那么无私地帮助了你,你就不能给人家一点另外的帮助吗?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巨大不幸,是个很值得同情的人,他是一位功臣,落了一身残疾,却没有成家。据说,刚从朝鲜回来时,地方政府曾数次帮他介绍对象,也有几位姑娘爱上了这位英雄,可不知什么原因,他一一都拒绝了,硬是一个人过了十几年,生活上的不便可想而知。有时病了,连个烧茶端水的人都没有。病一好,立刻又投入工作。从五十年代林业初创,到六十年代在社会混乱中保护林子,直至七十年代顶扛毁林开荒的歪风,他都站在最前列。他爱林如命,真是呕心沥血啊!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有生活上的巨大缺憾。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女人的爱抚,更没有儿女的天伦之乐,这难道是公平的吗?我想给予他的,正是这方面的补偿。我情愿把一个女人所能给的东西都给他!甘心情愿!你别吃惊——这里头不包含任何买卖关系,不包括!我们之间的地位是平等的。他用钱帮助了我,并不是指望买我什么;我给他一颗女人的心,也不是卖给他什么。我们交流的只是那种友爱和同情心。虽然我知道,这不是爱情。但我以为同样是伟大的,甚至更伟大!因为爱情常常是自私的,只局限于一个人,而友爱和同情心却能够给予更多的人,因而更博大、更高尚。我觉得我的思想已经升华了,我被他对别人对事业的献身精神所感动,自己也产生了强烈的献身精神。后来,我完全被这种精神燃烧了。有一天,我告诉母亲,我愿意和耿国臣结婚。母亲先是惊愕地看着我,好半天没说一句话,接着刷刷地流下泪来。她居然没有反对。或许,她还没有理解我,只把此举看成卖身,但除此而外,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靠她的工资,那两千多块钱到死也还不上呀!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母女俩算是说妥了。”

  “那——他同意吗?”我急着问。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不同意。一个星期天,母亲带我去了他住的地方。喏,就是现在我住的这个小木屋。我母亲把意思给他说了,他一下子呆住了,好像不认识我们那样,接着气得一顿拐杖:‘你、你咋能说出这种话!这不是骂我吗?让外人知道了,我还是个人吗?我给你们钱,还要图报答怎么的!嗨嗨!你们哪……胡闹!’他气得暴跳如雷,面红耳赤,好像受了侮辱。显然,他误会了我们的意思,起码,他是没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的思想。

  “我母亲吓坏了,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我忘记了害羞,直直地看住他,平静地说:‘你别误会,这和钱没关系!你的钱,我们迟早要还的……’不料,他大喝一声:‘滚!你们滚!我不听你们说!’他脸色铁青,几块伤疤都变紫了,说罢,拿起拐杖,一瘸一瘸地冲出屋子,到树林里去了。好像,在我们面前多待一分钟,他都受不住了。

  “母亲捂住脸,呜呜地哭了。我也委屈得流了泪。看样子,这会儿再说也无用,他毫无思想准备,哪能贸然接受呢?当天,我们回来了,毫无结果。我想,慢慢儿他也许会变化的。起码,他会考虑一下这件事。他再是个硬汉子,可生活上毕竟有许多不便呀!再说,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孤独的男人,不管怎么说,他总不能不需要那种人类之间共通的男女之情。除非,因为什么特殊原因,他故意在心中为自己设了什么提防。但即使这样,我也要冲破它!我敬佩他,我已把自己的心暗暗交给他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这件事没有再提起过。我能干活了,上级安排我在林场,进行树木管理工作,施肥、喷药、修枝。我和他常常碰面,他总是回避我的目光,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我心里暗暗高兴,这说明他并没有忘记这件事。这样又过了两年,我的生活又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变化……”

  10

  我坐得P股疼了,提议说:“鹿荣姐,我们走一走吧?边走边说——又出了什么事?”

  鹿荣站起身,拍拍P股。我们绕积水潭缓缓行走着,脚下的野花野草都挂着细小的露珠,刚才的晨雾还真不小呢。这会儿,初升的太阳照在上面,发出璀璨的光,一闪一闪的,活像撒了一地珍珠。黑小子在前头撒欢,一会儿轰赶岸边草棵里的野蛙,一会儿抬起头逗弄树上的麻雀,不时“呱呱”叫几声,它玩得真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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