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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奇遇(2)

  我们已经穿过二三十座大大小小的沙岗,相跟着进入林子。地面平坦了,眼前却突然暗起来。浓密的枝条遮住了月光,我们重又被黑暗包围。那座小木屋就在前头不远了。那里依然亮着明亮的、柔和的灯光。

  她忽然犹豫着放慢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有点慌乱地垂下头,像有什么心思。怎么,她警醒了?后悔了?终于意识到不该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带到家里?还是——有更为复杂的原因?

  我立刻又警觉起来,作出一种更坏的猜想——没办法,谁让我是个女孩子呢?而且搞文学的人总有点神经质,老爱从一个细小的动作中揣测人的心理。是不是有个圈套在等着我?万一小木屋里还有个男人,她是故意骗我去呢?不是没有可能!凭她那个胆怯柔弱的样子,在男人面前肯定是只小绵羊。妻子被逼着帮丈夫干坏事的例子不是没有,法院的布告上就见过。那么,她现在犹豫什么呢?是不是良心发现,不忍心看着一个无辜的姑娘受害?这也有可能。我怀疑她已经认出了我是个女性。在我躺在沙岗上醒来之前,她已经仔细观察过我。我跳起来之后,也一直在打量我。后来,我还和她说了几句话,尽管当时曾故意把嗓子压粗一些,怕露了马脚。是的,肯定是这样了。

  那么,她说男人已经死去就是假的了!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蓦地,我又想起昨天下午碰到的那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曾那样异样地盯住我看。是不是他呢?如果是,那就糟透了!也许,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暗中跟踪我,早已发现了我是个姑娘,只是没有机会下手。现在,我撞到他眼皮底下了,他会放过我吗?说不定这女人就是被他逼着出来诱骗我的。而这样的事,他们也许已经干过多次。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干这种坏事真是再相宜不过了。顿时,我感到一种防不胜防的恐惧。

  是的,我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把这次旅行也看得太浪漫了。这简直是一种儿戏!在县城时,我的那一位是那样激烈地反对。在他的房间里,他激怒得像一头豹子,“砰”的一声关上门,压低了嗓子指斥我:“你们这些搞文学的,都是些神经病!心血来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手头还缺什么?人物、故事全都有,写就是了!还去搞什么鬼体验?感受、感受,感受是个什么东西?什么都不是!故弄玄虚罢了!”

  他气得在屋里直转圈子,高大的身躯碰得桌椅乒乓乱响。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床沿上,任他发脾气。我知道他爱我爱得多么深,他是生怕我出事。平时,他还是很理解我的。为了支持我搞创作,他答应了我一次次推迟婚期的要求。现在,我已经三十三岁,他三十四岁了,我们还没有结婚。凭良心说,他是全力支持我的。但对于文学创作中某些微妙的东西,他并不太懂。他以为有了人物、故事,就可以坐下来写小说了。其实并不那样简单。首先,没有对人物的深刻理解,就无法下笔。而理解一个人物,就要熟悉他的经历、他生活的环境,对人物原型作一番深入的调查,然后才好归纳、提炼、改造,写出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此外,还有许多许多。总之,这是一个复杂的精神生产过程,复杂到有时说不清楚。在这个精神生产过程中,还包含着艰苦的体力劳动。作为一个文学新手,我对这方面的理解还不深,但体会到了它的重要。这些苦楚,他懂吗?他不懂,因为他不搞创作。我不想刺伤他,也没有道理去刺伤他、挖苦他。作为一个痴情的恋人,他完全有理由发脾气。我想,他发一阵脾气就会好的。以往每次推迟婚期,他都要发脾气,过后不也好了吗?

  可这一次不同往常,他那么固执,说出了非常难听的话:“写土匪就去过土匪样的生活,写妓女呢?难道……”

  我气坏了!没等他说完,冲上去打了一个嘴巴,“叭!”好响哪。他愣了,我也愣了。只一瞬间,我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重了,紧紧搂住我,两人好一阵没有动弹。终于,他还是妥协了,眼上挂着泪花。我为他抹去泪,使劲吻了他一下,劝慰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好好儿回来的,完璧归赵,还不行吗?”……

  可现在,我面临着严重的威胁,落人一个陷阱,不敢说真的能完璧归赵了。

  我想立刻逃离,然而来不及了。

  5

  我觉得眼前金星直冒,腿软得不听使唤。几天来积攒的疲劳又重新向我袭来。而且,经过先前那一阵极度的紧张和虚惊,我的精神已完全崩溃了。我感到四两力气也没有了,小口径步枪从手里滑脱到地上。

  那女人发现我有些异样,先是呆看着我,有点迟疑,后来忽然冲过来,张开双手。我趁势整个身子倒到她怀里。我完全不由自主了,像是已经昏过去。

  “小兄弟,小兄弟!你这是……怎么啦?”那女人抱住我,急切地呼唤。我耳鬓感到了她唇边的热气。

  什么,小兄弟?她怎么改了称呼。先前不是叫我大哥的吗?我知道,当地风俗,女人和陌生的男人说话,哪怕对方比自己小几岁,也要称呼大哥,那是一种尊重和客套,其实含着生疏在里头。一旦称呼兄弟,就有亲切和随便的成分了。事实上,我比她小几岁,姑娘打扮成小伙子,就更显得年轻俊气了。刚才在月光下,她肯定看出了我比她小一些。但不管怎么说,她仍是把我当成男人的,这一点并没有变!而这一点又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推翻我刚才一系列的猜想。我是自己吓自己!嗨,女人啊,可怜!

  月亮换了一个角度,透过树梢的缝隙,重新把光亮投向我们,只是有些儿斑驳、迷离。我的意识仍是清醒的。树影下,她紧紧搂住我,浑身都在颤抖,一边着急地自语:“天爷,这可怎么办好……”她以为我真的昏迷过去了,我也就索性处在“昏迷”状态,轻轻地靠在她肩上,感受着温存和抚爱。我几乎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小伙子”了,这么死乞白赖地躺在一个女人怀里,不会引起人家的反感吗?不过看起来,她似乎并不介意,那么顽强地撑住我的身体。有几次,我身体的重压逼得她后退半步,但她也只是调整一下姿势,又重新把我搂得更紧。从她紧跳的心和急促的呼吸中,不仅感到了她心中的焦灼,而且感到了一种烈火样的冲动,那里头似乎还有一层被长期压抑着的隐秘的感情。她这种复杂的感情的表露,不仅使我为她的善良感动,而且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还不急于暴露自己的身份,还要继续装成小伙子,探究一下她心中的秘密。说不定,我会碰上一个很好的小说素材。

  大概,她觉得这么支撑着不是办法,开始倒退着步子,往院里拖我。我一米六八的个头,很结实,当年上中学时,曾是学校女子篮球队的后卫。这几年又胖了一点,体重约有一百二十斤。她拖起来很吃力,还要一手拿着我的枪。她拖了十几步,气喘得更厉害了。我实在不忍心再“昏迷”下去了,忽然站住,从她手里抓过枪:“大嫂,让我自己走!”

  她被吓了一跳,猛然松开手。就像练武功的人身上缠绕的铁丝,一运气突然崩断一样,缠绕在我腰间的双手突然飞走了。一抹月光照在她张皇失措的脸上,她女性的本能又一次显露出来。

  我试探着说:“大嫂,我刚才有点头晕,这会儿好多啦。你这儿要是不方便。我还是走吧?”

  “不不!没啥不方便的……咱们到家去吧,睡在地里要受凉的。走吧走吧。”不容我再推辞,她已转身紧走几步,打开了小院的木栅门,又回头重复了一句,“在外面要受凉的。”

  事情越来越明显了:她很怕我走开。或者说,她很怕失去我。现在可以说,我已经看透她的意思了。

  这真是一场有趣的戏!我决心继续演下去。

  我随她一路走进院子,黑小子“吱吱”地转着圈子,又扑又跳,欢快地迎接我。那女人推开屋门,往里让我:“进去吧。”

  我站在门槛上,稍稍停了一下,脑子里还有潜在的警惕。屋门很厚,很重。如果在里头门上,从外面是很难打开的。屋子很小,只有乡下一般屋子的一间半那么大。当门一张粗木桌,几个高矮不同的板凳,放在靠墙的地方,看得出很少使用。屋子东间一张大木床,青缎被子整齐地叠放在一头,床上吊着白尼龙蚊帐。横梁下挂一幅黑底碎黄花布幔,把屋子隔成里外间。此外,还有几个木制箱柜。整个屋子干净、利落,有一种出家人的淡雅和年轻女人的居室常有的气息。我里外扫描了几遍,确信没有埋伏,残存的一点戒备完全消失了,这才放心走进屋子。

  我把枪倚在当门的桌上,帆布包从身上摘下,放到桌面上,里头还有半只烧熟的兔子。她很麻利地端过一张高脚木凳,我大大咧咧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女人正在桌子对面倒茶。灯光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约有三十六岁,个头有一米七二左右,很挺拔秀气。一张瓜子脸,被一缕柔软的黑发遮住半边,皮肤很白,也许和长期生活在密林间,不大晒到太阳有关。我突发奇想,凭她这副身材,在年轻时肯定是个运动员的好材料。可惜生活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被埋没了。

  她抬起睫毛,看我在打量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红了,简直还像个少女一样羞涩。她不敢再看我,用双手送过一只细瓷碗,几乎用呻吟样的声音说:“你……你喝茶吧。”茶是黑红色的。放红糖太多了。

  我越发觉得有趣,也为了让气氛活跃一点,故意逗她说:“大嫂,我还没吃饭呢!”她“哦”了一声,一下子扬起眉毛,似乎有点歉意地望着我。我从帆布包里掏出那半只烧兔子:“请你给动动刀,加工一下,行吗?”我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两眼灼热灼热地正盯住我,可一碰上我的目光,立刻又害羞地躲闪开了。我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我认识的人太多了。

  兔子的后腿在中午时已被我啃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前腿和一个龇牙扭嘴的头,加上烟熏火燎,黑不拉叽的,样子实在丑陋。她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又立即咬住右嘴角,控制着笑说:“这怎么吃呀?你放着吧。我给你烧碗饭来!”说着,转身去了,步子轻捷得像一只鹿。我还看到,在她经过我面前时,又重新咬住了右嘴角,腮上现出一只小酒窝来,真好看。她喜欢咬右嘴角。

  这个动作,怎么有点熟悉呢?……谁喜欢咬右嘴角?我在哪儿见过这个动作?……沉淀的记忆被翻搅起来,一年、二年、三年、五年……我像翻阅编年史一样,依次往前回忆,想找出这个动作的出处。我所熟悉的年轻女人纷纷前来亮相,不是,都不是……时间继续往前推进……十年……十二年……十七年——时间已经退回到一九六六年,那是我的中学时期……啊?——啊!蓦然间,我激动了!莫非是她,是她吗?!……那习惯性的动作,那老是胆怯害羞的神态,那矫健的身影……啊啊,清晰了,清晰了……

  6

  一九六六年“五四”青年节到了。为了欢度青年们的节日,我们学校组织了一次篮球邀请赛。这次邀请赛规模很大,全专区八个县的县中学代表队都来了!省电台、省报的记者也赶来采访,更使比赛的分量大大加重。全校师生一片欢腾,学校决定放假三天,让大家都能看上球赛。

  当时,我正上初三。我是我们学校女子代表队的成员,打后卫。另一个打后卫的是高三学生鹿荣,她是我们球队的队长。经过两天的紧张争夺,我们夺得了甲组冠军,获小组出线权。球打得相当艰苦。因为历次邀请赛,我们都是冠军,无形中成了众矢之的。据说其他七个县已经达成默契,要把我们从宝座上拉下来,所以每赢一场球,都要消耗很大体力。

  第三天上午,我们队和乙组第一名争夺冠军。这是关键性的一仗了!上千名师生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有的坐在前边,有的站在中间,最外围的踩着凳子。一双双眼睛投向我们,炽热,殷切,都盼望着我们能为学校争得荣誉。那时候,同学们的集体荣誉感相当强。何况我们县中又是全省重点中学,大家历来就有一种优越感、自豪感。这场球似乎只能赢,不能输了。我们队员的压力可想而知。

  可是不巧,队长鹿荣头天夜里来了例假,很凶。天明时浑身酸软。显然,这时候让她上场进行如此激烈的运动,是很不适宜的。我们的教练高老师决定让她休息。这一下,我们几个主力队员都急坏了!

  鹿荣是我们队主力中的主力。她个头高,身材纤细,弹跳出众,百米跑十二秒三,运动场上真像一头小鹿,完全具有一个优秀篮球运动员的素质。再有两个月,她就要参加高考了。她文理科成绩都拔尖,原准备报考理科的,前几天才改变决定,要考省体育学院。这决定和高老师有关。高老师有一位同学,在省体育学院当老师,他受省体委委托,下来选拔篮球队员。高老师向他作了推荐,他一下就相中了鹿荣。高老师带着那位体院老师先做她家长的工作。

  鹿荣的父亲就是五七年打成右派,后来下放到这里的那位林业专家。这时候已经死去一年了。鹿荣没有兄弟姐妹,家中只有母亲。母亲是位小学教师,通情达理,一说就通了。鹿荣当然高兴,她多么喜欢篮球啊,一天不摸球,心里就发痒。

  可现在,这样一场重要的球赛却不能上场,心里多急呀!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为母校争荣誉的机会了。但鹿荣性情文静,心里越激动越是咬住右嘴角不吭声。我看到,她坐在场外指导高老师旁边,满面绯红,一双美丽的大眼忽闪忽闪的。那着急的样子,真替她难受。

  比赛开始了。以往球赛,一向是我和鹿荣打后卫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由我担任后场防卫,由她组织前场进攻。她是场上的灵魂。现在,她不能上场了,只好上来一个替补队员,接替我的位置,由我组织前场进攻了。尽管高老师在上场前作了详尽安排,并鼓励我们敢于胜利,可我们几个姑娘还是心里有点慌。我也心慌,但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向伙伴打气说:“别怕!今天愣打愣冲,也要赢这场球!”

  这场球打得是有些愣,和我这个组织者的性格有关。场上指挥决定全场的球风。平日,我就喜欢冲冲撞撞,今天更是豁出去了!我莫名其妙地憋着一肚子气,好像鹿荣不能上场,都是对方队员的过错。上千名同学(还有一千多同学看男子球赛去了)看鹿荣没有上场,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好为我们加油,喊叫声一阵接一阵,如浪潮一样冲进球场,我觉得热血都沸腾了!

  开场十分钟,我们猛打猛冲,一路领先,始终保持三四个球的优势。我心里很得意,不时插空向场外的鹿荣看一眼,意思说:“你别担心,我们会赢的!”她也不时冲我点点头,示意不要骄傲。

  可是情况渐渐有点不妙。对方看到我们少了场上灵魂,估计到了我们可能会沉不住气。因此前十分钟采取以逸待劳的策略,只是顶住,任我们在场上龙腾虎跃,消耗体力。

  现在,她们开始反攻了。一改二三联防,采用人盯人、全场紧逼的打法。我们体力不够,常常回防不及,给对方造成空当。她们一个长传,就把球送到后场,不时出现两打一的局面。代替鹿荣上场的那个替补队员又缺乏场上经验,对方连连得分,不一会儿就反超两个球。我急得浑身冒火,粗暴地训了那个替补队员几次,她几乎要哭了。

  而我却眼红了!球一到手就往前场冲。我怕失球,就常常一个人控制球,斩关夺隘,虽然连得两球,追成平局,但却潜伏着更大的危机。因为我几乎是孤军奋战,缺少长传配合,打得完全没有章法。对方派出两个队员盯住我,我就拼命冲撞,硬是带球上篮,接连几次撞倒了对方队员,被判为犯规。高老师看我情绪不对,叫了两次暂停,让我冷静下来。可我冷不下来,比分又被拉开了,落后四五个球。我心里像火烧一样,再上场仍没有多大改变。

  场上气氛相当紧张。同学们不断为我们鼓掌加油,也为对方喝彩。不管为谁鼓掌,对我都是个刺激。我不时烦躁地向场外一瞥。同学们那焦灼的目光,我真受不了!我看到鹿荣一直咬住自己的右嘴角,脸上红红的,不时擦一把汗,她快要急死了。许多同学向她投去质问的目光。高老师也飞快地看了她几次。我理解高老师的心情,他多么希望鹿荣能上场啊!但他不能说这个话。他不能为了一场球毁了她的身体,她的事业早着哪!鹿荣快要哭了。忽然,她使劲咬咬嘴角,站起来挤出人群,走了。有几个男生在她背后吹起了口哨:逃兵!

  我心里更慌了,完全失去了指挥能力。其他队员嫌我个人英雄主义,不能发挥她们的作用,不时怨恨地盯我一眼。唉!哪是什么个人英雄主义?我把命都拼上了,是怕输球哇!队友之间失去情感上的协调,是相当危险的。球越打越糟。上半场结束,我们队落后六个球!我本人犯规四次,再有一次,就要罚下场了。

  比赛结果几乎已成定局,要挽回失败局面相当困难了。可败得这样惨,又实在不甘心。姑娘们有的在偷偷抹泪了。我气得直想找人打一架。但这是打球。要靠技术、靠意志,再有力气也无用。而且明摆着,下半场我如果再犯规一次,就要失去比赛的资格了。那时全队将更加被动。尽管我不是帅才,可毕竟也是一员虎将呀!总之,下半场靠我指挥是不行了,我已经束手无策。

  高老师也没想到,我们会败得这么惨重。他虽然是全专区八个县中最有经验的教练,场外指导也非常及时,但真正要打好,主要还得靠场上指挥。球场上千变万化,要善于体会教练意图,随机应变。而我既缺少这种应变本领,又缺乏组织者应有的理智。场间休息时,高老师一个劲地嘱咐我们,要绝对冷静下来,力争打出水平。即使不能赢球,也要打出风格,不能胡来。看样子,他对赢球也不抱多大希望了。

  一声哨响:{口(左)瞿(右)}下半场又要开始了。我们几个队员心中惴惴不安地正要上场时,鹿荣突然出现了!她刚从外面挤进来,满头大汗:“高老师,我上!”

  我们几个队员一下子愣住了,高老师也愣了,全场同学都在一刹那间静下来。鹿荣不是偷偷走了吗?怎么又去而复返?我一看就明白了!她是回宿舍整理下身去了!我们几个队员都是短衫短裤,而她却换了一身长衫长球裤,球裤是玫瑰红色的。她正用火一样灼热的眼睛看着高老师,右嘴角依然咬得紧紧的。

  高老师也明白了,扫了她一眼:“不行!你还是休息吧!”

  我们几个一起向鹿荣努嘴,鼓励她上场。我们多么希望鹿荣能上场啊!我们此刻只想着赢球,此外一切都不管了。

  鹿荣没有用言辞争辩,只伸手拉住那个替补队员,轻声说:“你先休息,我打一会儿!”然后在原地跳跃了几下。就是说,她决心要上场了。鹿荣平日少言寡语,不大和人争辩什么,一旦要做什么,只用行动表示自己的意见。显然,在这种情况下,拦阻她上场,已经不可能了。

  高老师激动了,凑近一步小声问:“你——行吗?”

  鹿荣点点头,一边活动着胳膊往场上走。我又偎近了,看看她的下身,担心地说:“鹿荣,别出了洋相!”

  她的脸红了,悄悄和我耳语道:“不碍事,我穿着长裤呢。”

  鹿荣上场,我们几个姑娘立刻精神大振,场外同学们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对方球队有点慌,教练和五个队员全都看着我们,露出狐疑的目光。嘻嘻,说不定对方以为我们是故设伏兵呢。只见对方教练又紧张地交代了几句,然后使劲挥了几下拳头,他的队员也上场了。看样子,要有一场好拼了!

  现在,仍由我和鹿荣打后卫,那个替补队员下去了。

  比赛一开始,就十分激烈。我在后场守卫,鹿荣组织进攻,一开头,她利用对方对自己的注意,较多地利用个人技巧运球过人,造成对方的密集防守,然后假装上篮,对方几个人扑上去堵截,她却突然把球传出来,我方队员接住球一个从容跳投:刷——两分!真利索啊,全场喝起彩来!

  这种战术一连打了三次,连得三球。对方发觉上当,不再集中那么多人堵她了。鹿荣却又乘虚而入,直逼篮下,轻捷地跳起来,把球送进篮圈。

  这种打法虚虚实实,神出鬼没。比分很快拉平。对方乱了阵脚。场上多了鹿荣一个人,我们整场球打活了!对方暂停两次,调整打法,也无济于事。鹿荣时而左传右传,时而中间高吊,时而单枪匹马,时而前冲回传,五个队员如走马灯一样,活而不乱,人人发挥了作用。我们队已开始领先了。场外的掌声一阵接一阵,我们也越打越高兴。

  鹿荣一直咬住右嘴角,我真担心会咬出血来。她面色蜡黄,汗如水泼,偶尔把脚步停一下,长吁一口气,又咬住嘴角奔跑起来。我知道,她的身体一定是很痛苦的。在后场发球时,我发现,她的白回力球鞋的鞋带,有几处已被血染成了殷红色。但她坚持着一声不吭。有几次,我小声说:“鹿荣,你下去吧!”她摇摇头,一咬牙又冲上去了。我知道,对方在拼命反攻,鹿荣如果一下去,我们队微小的胜利还会失去。

  那时候,我才十六岁,而她也只有十八九岁,哪懂得这种事情的厉害呢?我们都被强烈的好胜心和集体荣誉感燃烧了,燃烧得浑身起火。那是一把多么崇高、多么纯净的青春之火啊!

  球赛结束,我们以三分的优势战胜了对方,终于卫冕成功。省报、省电台都以通讯的形式,报道了这次大型业余球赛。而鹿荣却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想不到她此后十七年的不幸也就由此开始了。

  唉!人的一生哟……

  7

  饭做好了。是蘑菇面,上面漂一层素油花儿,香喷喷的。她放下碗,没敢看我,说了一声:“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去烧水。”

  我点点头,她又轻盈地出去了。在她进屋时,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像她——不,是她!我激动得心里怦怦跳。我们县中学当年的两千多名学生,文化革命后几乎都回了家。我每次下乡深入生活,都会碰上几个老同学,但在这里碰上鹿荣,还是太意外了!

  那场球赛刚结束,同学们就把我们全抬起来了,游了大半个校园。我们几个队员都激动得哭了。不大会儿,我们在学校澡堂,痛痛快快洗起澡来。鹿荣累得快走不动了,一瘸一拐走在后头。进了浴室后,她昏昏沉沉开错了喷头,冷水一下子浇了全身。当时,她还大汗淋漓,被冷水一浇,惊得尖叫一声,就昏倒地上了。

  后来,鹿荣腰部瘫痪了。先在县医院治疗,效果不大,又转到二百里外的专区医院。高老师里外张罗,由学校出钱为她看病。我们几个姑娘去看过两次,她仍不能动弹,不仅腰部坏了,而且得了严重的妇科病。我们在她床前哭,她却笑着安慰我们:“别哭啦,小妹妹们!我肯定会好的。”

  当时,她主要担心不能参加高考。恰好不久,“文化革命”开始了,高考停止,她也就安心养病了。而我们因为醉心于“文化革命”,此后又是串联,又是打派仗,接着知青下放,再没机会去看她。也就不知她后来的情况。只隐约听说,她后来成了瘫子。前几年,省里下放来的那一百零四个右派全都平反了,鹿荣随母亲又回省城去了。她怎么还在这片密林里,过着隐居样的生活呢?她母亲呢?她的身体什么时候恢复的?她什么时候出的嫁,男人什么时候死的?现在,为什么又对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感兴趣……

  这一切都像谜一样,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和关切。我想立刻和她相认,互相倾吐一下别后十七年的经历。但我又担心把她置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这会儿,她正情意绵绵,陶醉在对异性的向往中。她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又是殷勤留宿,又是精心做饭,又是张罗洗澡水,她正通过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表现出她的柔情。她也许以为,自己正一步步把我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变成她的俘虏呢。她正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我一旦暴露了身份,她会不会羞得无地自容呢?啊,会的,肯定会的。我实在不大忍心了!

  不知为什么,我竟一点儿没觉得她的痴想有什么邪恶之处。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少女时代的关系太密切了吧,她曾经给我留下过那么美好的记忆;也许,分别十七年来她的谜一样的遭遇,使我有一种预感,她生活中肯定有过巨大的不幸和缺憾,谁知道呢?反正我同情她,尽管我还没有理解她。

  我刚吃完饭,她又进来了,依然是羞怯怯的:“你……去洗澡吧,我烧好水了。”

  的确,我该洗个澡了。在林间穿行七天七夜,浑身脏透了。我感激地注视了她一眼,立刻起身去了,心里有点儿慌慌的。现在轮到我心虚了。我真怕她在这时认出我来。可是,又能瞒多久呢?

  小木屋东山头,有半间厨屋,也是用圆木扎起来的,周围是篱笆泥墙。厨屋里亮着一盏油灯,由于水雾蒸腾,显得朦胧不清。靠锅台的地上放一只大木盆,里头盛了大半盆清水,我伸手试了试,热乎乎的,正好用。我伸头往外看看,急忙关上门,把衣服都脱下来,放到一堆木柴片上。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跳进木盆的。真舒服呀!盆里放好了一条毛巾,浸泡得软软的,我拿起来尽情地在身上撩水、擦洗,灰尘一层层掉下来,我周身像脱了一副枷,顿时感到轻松了。

  我躺在大木盆里,又浸泡了一会儿,舒服是舒服极了,可是不能老洗。我站起身,擦干净水,伸手拿过衣服,太脏了。刚洗过澡,真不想再把脏衣服穿在身上,可我又没带替换衣服,怎么办呢?我犹豫了一下,朝外喊起来:“喂——!”我不想喊她大嫂了,我想喊“鹿荣姐”,又觉得这样太突然,就“喂”了一声,“你有干净衣服让我换换吗?”

  “有——啊,我给你拿来了。”她就站在院子里,似乎早在等待我的呼唤了。几声胆怯的脚步响,停住了。我的心也像被她踩住,不动了。“笃笃。”她在轻轻敲门。“进来吧!”

  门被慢慢推开,她抱着几件衣服,悄悄进来了,面孔通红,神色慌乱,一副窘迫的样子。我赤裸裸地站在水盆里,女性的一切特点都暴露无遗。她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猝然惊慌地“哦”了一声,又看了我一眼,胡乱把衣服往我怀里一塞,转身逃走了。

  我接过衣服,心怦怦跳,一时愣住了。我确信,刚才即使是一个真正的小伙子这样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这般惊慌失措!在她回首一瞥的刹那间,我从她的眼神里,不仅看到了惊慌和羞愧,而且看到了一丝儿哀怨和深深的失望!

  我心里乱糟糟的,飞快地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事情明摆着,我不能再隐瞒下去了,我必须承认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且应该立刻和她相认。我已经残酷地欺骗了她,不能再欺骗下去了。我匆匆穿好衣服,是一身中年男人的肥大裤褂,穿在身上真是不伦不类,可我顾不上挑剔了。

  小黑狗卧在一垛柴草上,在黑暗中看见我,亲昵地“叽叽”了几声,又重新躺好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隐入云层,到处一片漆黑,我仿佛置身在一片原始大森林里。我站在小木屋门口,深深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一些。我大步跨进门槛,不小心碰了一下厚重的门板,发出“咣”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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