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分工,郇保负责照看机子,王馗掌舵,晚月做饭。船上烧的是蜂窝煤,打开炉门做饭,还可以一边看书。船上的其他杂事,都不用晚月操心。她大部分时间躲在船舱里,捧个书本,复习功课,准备来年夏天再考大学。圣堂一样的大学,又在向她招手了!
争得了一次补考的机会,晚月和父亲和解了。当然,她从心里更感激郇保,感谢他伸出了友谊之手。如果不是他主动回来,事情还不知怎样结局呢。于是,在心理上,她和郇保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她开始感到,这个被同学们视为流氓的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坏。相反的,却挺热情仗义。有人说过,姑娘最容易轻信,一件事就能将她俘虏。自己是不是也太轻率了呢?是的,还是应该保持一些警惕。当然只能在心里;表面上,不妨热情一点儿。她又记起了老慢爷的话,人家是在咱船上干活。对郇保的态度,晚月给自己定准了弦。她做得一点儿形迹也不露。每一次,都是她主动找郇保说话,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毫不显得做作。郇保的衣服脏了,她也主动收起来洗净,像洗父亲的衣服一样认真,甚至还多打点肥皂。但郇保给她留下的机会太少了。每次换衣服,几乎都是脱下来就洗。一个大小伙子的衣服,怎么好叫人家姑娘去洗呢?当然,他也暗自高兴,高兴人家能用平等的态度对待自己。但他不敢表露。表面上依然是相当谨慎的。
转眼间,将近半年过去了。几个月下来,晚月一直都很珍惜时间。她清楚,成败在此一举,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有时累了,她也丢下书本,跨出舱门,到船舷上站一站,伸展伸展腰肢,呼吸一下清凉的空气,看一看两岸的景色。河还是那条河,岸还是那个岸,天地仍是那样狭小。然而晚月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了。
几个月前刚回到船上时,她觉得这是一个野蛮、枯燥、狭小得无法忍受的地方。那时,一想到自己将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就不寒而栗,心境凄凉得光想哭。但现在不同了。这条河道只是她暂时栖身的地方,来年夏天一旦考入大学(她相信这是没问题的。当然也记住了,考试前再也不吃冰棍!),就将永远离开这里。外面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等着自己。每想到这些,她就分外激动,就会默默地在心里说:“王陵同学,不久以后,我们就将会师北京啦!”
晚月还设想,那时,两人将如何同校读书,如何相约在星期天,漫步在北京的街头,寻觅数不尽的名胜古迹,饱览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谈论祖国辉煌的古代文化和现代文明,争论一些最时髦、最敏感的社会问题……累了,就选一处幽雅的去处,坐下来歇歇脚,喝一瓶柠檬水。她还想到,两人要坐得远一点,要控制着自己不和他谈恋爱上的事。假如他控制不住了(男孩子家,是完全可能的!),就央求他:“我们应当趁年轻,多读点书。”当然,最好还要笑一笑,不要让他误会了自己。我只是说,太早了,等以后……晚月自己想得都红了脸。……啊,多么美好,多么灿烂的前程!仿佛,她已经看到了那春光一片:“你是含露的花苞,我是勃发的小草……”这是王陵送她的诗。
带着这种诗一般的心境,再看白云河,就不仅没有什么厌恶感,反有些依依恋恋了。毕竟,晚月是喝白云河水长大的哟!
有时候,她还拿出几张白纸,画几张铅笔画。晚月想把今日白云河的面貌留下来,以便将来故地重游时,增添一些情趣。因为若干年后,自己说不定已是学者、作家、翻译家什么的,而这里也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得了。那时再翻翻这些素描,将会作何感慨呢?啊——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画了,一样也不想漏掉。她画两岸的大堤和绵延不绝的防护林带,画河滩上牧羊的少年,画清澈的河水和倒映的蓝天,画那些受到船只惊扰而飞起的鲢鱼,画古老的木帆船,画披蓑垂钓的渔翁,画古拙而凶猛的鱼鹰,也画了父亲王馗和郇保。
……一张张充满浓郁乡情的风俗画,都是那样饶有趣味。父亲王馗的鼻子画得太大了,像一只马蹄碗扣在阔大的嘴巴上。晚月开心地笑了一阵,又抹去重画。到底还是不像,抹得黑乎乎一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晚月遗憾地摇摇头。她决心要画好,不仅求得形似,而且要画出神韵来!一连几天,一有空她就细细地端详父亲,细细地,细细地……当她竭力用画家的眼光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形象时,忽然有了新的发观,心也怦怦跳起来!她蓦然感到,在父亲身上,蕴含着令人吃惊的生活厚度!你看,那魁梧而有点驼背的身躯,那毛扎扎粗犷吓人的脸,那皱得枣树皮一样的额头,那一双黏乎乎的红眼睛,那微微张开露出残缺的黄牙齿的嘴巴,都给人一股苦难而忍耐的痛觉,一种沉重而坚韧的力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半个多世纪的生活都浓缩在里面了,这简直就是一部历史!假使一个真正的画家站在这里,一定会激动得发抖的!
在这刹那间,晚月自感渺小了,心尖儿悸动了!爹……这就是一向被自己瞧不起的爹吗?原来,我并不了解你啊!如果说,你是一头负重跋涉的老牛,那么我不过是一只绕林飞翔的黄莺!现在,晚月不仅感到自己的一支画笔多么稚嫩笨拙,而且感到自己的一颗心也太浅薄了。生活是这么复杂,美中有丑,丑中也会有美,自己为什么惯于用单一的色彩、单一的标准来区别人呢?
她又把目光转向郇保。
他一面看管机子,一面捧个书本。他也在看书。他喜欢看书。几个月来,晚月已经注意到了。他看的书很驳杂,有文学的、历史的,也有科技的。他好像对什么都有兴趣,又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从来不谈吃喝穿戴,也不谈社会上的事情。他和谁谈呢?老王馗是不会和他谈的。晚月呢,他是有意回避。和姑娘接触,是他最感可怕的事,自己的名誉就毁在这上面。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和人说说笑笑?尽管这使他痛苦,但他压抑着。这已经不是两年多前了。郇保已有了足够的经验和理智。
晚月对他老是吃不透。他总是沉默。每次主动找他说话,他却像答记者问一样简洁。至于别的什么,无可奉告。但是,显然的,他热爱生活,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消沉。似乎被一种变态心理支配着,仅仅从书本里寻找乐趣。他好像给自己罗织了一张网。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坏孩子吗?不像。几个月的相处,证明了他相当规矩,对自己毫无轻薄之举。他那样热爱劳动,那样尊重父亲;他挺身而出帮自己摆脱了窘境,是希望得到什么吗?好像也不是。他从来不提工钱,从来不接受自己的哪怕一点点感谢。这一切似乎都很高尚。然而,那个一向被同学们视为流氓行为的事,该怎样解释?晚月终于把解剖刀伸向核心处,这无疑是评价郇保的关键!
不知怎么,晚月有点说不准了。
其实,一年多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大心开,她早就开始怀疑这个结论了。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嘴上不愿意承认罢了。她觉得似乎应当这样说:郇保的所谓流氓行为,只是青春发育期缺少控制的对异性的冲动。这种冲动,几乎所有进入成熟期的少男少女都会有的。大家的区别,仅仅在于能不能自我控制罢了。
她记得毕业前夕,男女同学之间那些异样的眼神,那些表面冷漠而暗中热烈的接触,是如此司空见惯。但是一旦谁的秘密被发现,其余的同学便会以前所未有的激烈态度进行议论、嘲笑,甚至攻击谩骂,表现出无比的愤慨。其实,这恰恰是一种掩饰,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洁白!自己和王陵不就遭到过这样的非议吗?
当然,晚月承认,男女同学之间的密切关系,主要是同窗数年即将分别的友情使然。那时,哪怕是毫无意义的一件小事,也会津津有味地说上半天,毫不可笑的一段回忆,也能笑得前仰后合。但谁能说其间没有对异性的朦胧向往呢?据说,青年男女在真正成熟之后,对异性倒能保持冷静的态度,而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却似一团烈火,常常缺乏理智。她自己就有过这样的体验。这不仅表现在对同学王陵的爱慕上,而且即使对于郇保,她也产生过类似的冲动。
郇保那英气勃勃的四方脸,那铁饼一样坚实的胸脯,那肌肉一束束隆起的两臂,都曾打动过姑娘的心。她偷着为郇保画像,有时会发起呆来。她承认,郇保那副雄健而神秘的体魄,不仅有一种朝气蓬勃的活力,而且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和诱惑力。晚月真想上前抚摸一下那臂膀,看看到底能结实到什么程度。她还想用头在他胸脯上撞几下,说不定会像撞在山墙上一样,把自己反弹回来!嘻嘻,那才有趣呢!
但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姑娘的羞怯、自尊占了上风。但如果万一不能自制,真的做出那种鲁莽的举动,是不是也会像郇保那样,被人骂作下贱呢?……会的,一定会的。啊,这太不公平!因为自己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动机,只是一种……一种……而已!
现在,晚月为郇保感到不平了。如果说社会秩序和世俗的规范要求的正是那种表面的理智,那么,作为一个尚未成熟、尚未涉世的少年,郇保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为此失了学,为此被人鄙视,为此无处存身,为此被父亲赶出家门,为此一个人经受着精神折磨,为此没完没了地忏悔,这难道还不够吗?何况,不管是学校领导,还是公安机关,连任何一个罪名也没有给他定过呀!
晚月在思想上彻底原谅了他。而且由此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再不是表面的热情),帮他从自卑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让他像其他青年人一样,去正常地生活,正常地说笑,正常地追求……
七
王陵经常来信,向晚月报告大学里的生活和首都见闻,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晚月的思念。每一封信都像奔放的鼓槌,擂击着晚月的心胸;每一封信都像一束火把,使她周身燃烧。她恨不能立刻就腾空而去。啊,大学——北京,日里梦里都在向她召唤。
放寒假时,王陵回来了。他到白云河来了两趟,晚月都随船去微山湖了。虽然已是数九寒天,但一冬无雨无雪,河里也没有封冻。岸边结一层薄冰,太阳一出,就“嚓啦嚓啦”地化开了。中心航道上,一直是清波粼粼,畅通无阻的。全县工农业生产的形势发展快,运输任务也越来越重,白云河上的船只,一冬也没有停航。
这天下午,太阳快要落下时,晚月随船从微山湖返回。离白云河码头还有百十米时,就远远听见有人喊她。晚月正站在船头上,心头一动,忙迎着落日的余辉,打起眼罩循声张望——正是王陵!他正站在北岸向晚月招手呢。晚月高兴极了,一边使劲摆手,一边跳跃着高声回应:“王陵,我在这儿哪——!”
转眼间,船靠码头。王馗不知王陵是谁,抬头向北岸看去,只见一个衣着整洁的后生,正在那里向女儿微笑。王馗警惕地问:“那是谁?”
晚月兴奋地说:“我的同学王陵啊!夏天和我一块毕业,人家在北京上大学啦!”
又是大学!王馗“哼”一声扭转头,预备抛锚了。晚月正要往岸上跳,郇保急忙喊住:“哎——别忙!”说着扛起跳板往船舷上一放,另一头也触到岸上了。晚月冲郇保笑笑,扭头冲了下去。王陵也几乎同时冲上来。两人在跳板中间相遇了,四只手同时伸出来,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立刻紧紧拉在一起了。两人神采飞动,兴奋得脸都红了。他们相互寒暄了几句,晚月便热情地邀王陵到船上玩。王陵向船上看了看,见王馗和郇保正忙着,大约是准备卸货,于是推辞说:“改天再上船吧。你如果有时间,我们去岸上走走,行吗?”晚月松开手,点点头:“可以!船上的事不用我管。”说罢又反身上船,向王馗说:“爹,我有事去岸上一趟。”王馗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高兴没回答,只管弯腰做他的事。晚月噘起小嘴来。郇保冲她说:“去吧,船上有我呢!”晚月又高兴地笑了,白了爹一眼,转身飞下船去。等她和王陵走远了,郇保才直起身子,一直目送他们爬上大堤,隐入树林……
白云河码头一片嘈杂,充满欢乐的气氛。大多数船只将从明天开始停航休息,准备过年了。已经停靠的船只正忙着卸货。白云河尽头处,机声轧轧,帆影片片,一条条运输船仍在陆续返航。漫天的晚霞扑进河道里,流金溢彩,通体闪光。在微微的寒风中,清冽的水波荡漾着,一层层浪花拥向岸边,发出有节律的音响:“哗——沙——!”郇保站着站着,蓦然觉得有点冷。
将近晚上十点,晚月才哼着歌子回来。她刚到岸边,就发现自己家的那条船上,昏黄的灯光下,仍是人影憧憧。原来,今天码头上船只汇集,都要卸货,搬运工人一下子显得紧张了。他们这条船仅分得四人,王馗和郇保嫌慢,亲自参加了卸货,但至今没有卸完。
晚月见此情景,有些不好意思。上得船来,她见父亲已是气喘吁吁,郇保穿一件绒线衣,浑身汗气蒸腾,更觉不安。他们累成这样,自己却玩了一个晚上。船上装的是沙子,每筐都有三百多斤。晚月接过父亲的杠子,要替他抬。王馗没有推辞,操起铁锨,从装好的筐里扒出几锨沙子,才说:“抬吧,小心脚底下!”郇保一声不响,在晚月转回脸弯腰抡起的一刹那,把系筐的绳子往自己这边挪了半尺。两人刚一抬起,晚月就压得尖叫一声:“哎哟!”装卸工们都笑了,郇保也笑了,晚月更是一边笑,一边踏着莲花步,颤颤地往跳板上迈。大家都为她捏了一把汗。王馗大喝一声:“越缩头越疼,直起腰来!”晚月激灵挺起脖子!果然觉得好了许多,也不敢再笑了,只是胆战心惊地在跳板上挪步。郇保在后面鼓励说:“别怕,尽管放开步子,越快越稳!”晚月一咬牙,大步往前走去。郇保双手攥绳,稳如泰山,一阵风随了下去。
几趟下来,晚月累得直喘气,两鬓的软发湿成一缕缕的。她拤住腰叫唤:“娘哎!”郇保倒下沙子,在黑暗中问道:
“不行啦?”
“谁说的,走!”
……
深夜十二点多,全船沙子才卸完。晚月只擦把脸,便一头栽到床上睡了。回到船上以来,她还是头一次干这么重的活。王馗也累得够呛,郇保却一气吃了四个大馍,才抹抹嘴睡去。
春节前几天,白云河完全沉寂下来了。
终年生活在河上的人们,难得有几天上岸消闲的日子。有的忙着操办年货,有的提着鱼走亲访友。年轻姑娘和小伙子们,则相约到一里外的县城,看电影,逛马路,进商店,大把大把地花钱。他们的大方,常使小县城的人们吃惊、羡慕。别看县城里一家几个工作人员,谁也比不上他们富裕。平日,他们在船上很少有花钱的机会,现在要花个痛快了。
郇保和几个要好的小伙子也进了城。他穿的用的,什么都没买。他不是没有钱,王馗给了他二百块“零花钱”呢!他只买了几串冰糖葫芦包起来,然后到新华书店买了几十本书。书目照例很杂。他像一个饥渴的大汉闯进饭馆,什么都闻着香。他把书捆成一捆,沉甸甸地往身上一背,就告辞伙伴,先回船上去了。
王馗正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看郇保背一捆书回来了,大吃一惊,瞪着血红的眼睛:“怎么,你也……考大学?”
“不不。”郇保不好意思起来,“我是看着玩呢。”
“你小子不骗我?”
“真的!大叔,我是看着玩呢。”
王馗哈哈大笑了:“好小子!看书玩儿——哈哈哈哈!……玩吧!”摇晃着爬进船舱里睡去了。郇保丢下书跟进去,扯条被子给他盖上,才又重新出来,把书提进自己住的前舱,急不可耐地拆开封纸,翻阅起来,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冰糖葫芦。他从小爱吃这玩意儿。
船上很静。这几天,晚月常到县城王陵家玩。两人一谈就是半夜,然后才由王陵送她到白云桥头上,眼看她下了桥,拐下堤,沿跳板回到船上,才在星光下挥手告别。
晚月一直处在亢奋状态。她从王陵那里听到许多新鲜的事情,新奇的思想。仅仅半年的时间,王陵的知识像长了翅膀,飞到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他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谈起来滔滔不绝,什么萨特,什么存在主义,什么自我……真是玄而又玄。晚月既感到新奇又感到迷茫。有些她听得懂,有些却听不懂,也接受不了。但她不敢反驳,也无从反驳。人家是大学生,从北京来的,咱懂个啥?她只能像小学生一样,闪着两只大眼,傻乎乎地听着。她感到自己笨极了,而在中学时,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晚月已明显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从前在学校里,他们可以平等地讨论和争吵,现在不行了。似乎王陵已升人云端,居高临下,自己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了。这使她在亢奋之余,又有些悲哀和自卑。尽管王陵仍是那么热情,每次散步到无人的地方,都要牵住晚月的手,侃侃而谈,晚月却没有那种甜蜜蜜的感觉。相反的,却觉得对他越来越敬畏,越来越生疏了。但王陵那潇洒的风度和诗人的气质,又那么顽强地吸引着她。
离春节还有两天,郇保还是一身带补丁的衣服。晚月很觉过意不去,就拿了一笔钱,到县城买了一身银灰色外套。在经过王陵家住的那条街时,晚月徘徊了一阵子,还是拐了进去。这几天,她像丢了魂似的,不能一天不见到他。
王陵正一个人在家里看书。他见晚月来了,高兴地站起来迎接,并做了一个要拥抱的姿势。晚月脸一红,装作没看见,往旁边一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心里有些慌乱。
“这是给大伯买的?”王陵发现了晚月手里的衣袋,倒了一杯茶送过来。
“不,郇保的。”晚月不在意地说。
王陵眼睛一闪:“就是那个小流氓?”
晚月忙纠正说:“你不能老眼光看人。人家干了两年,连个工钱也不要,过年过节了,给他买身衣服还不应该?”她看了王陵一眼,又补充说:“这是爹让买的。”不知为什么,晚月故意撒了个谎,脸上也有点不自然。
王陵摇摇头,隔着茶几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好一阵没吱声,心里很不痛快。他又怕晚月有感觉,沉吟半晌,才缓缓地说:“晚月,你还太幼稚,太单纯。这种人不可轻信,要多加小心。不要表现得……太亲热了。”
晚月对这种教导的口气,确实有了感觉。买件衣服算什么呢?但她不想和他辩论。于是,她换了个话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一阵,索然无味。晚月告辞了。这一次时间很短。
回到船上,晚月从塑料袋里抽出那身崭新的外套,让郇保试试。郇保红着脸不要。老王馗显得挺有兴趣,命令道:“买了就穿,客气个啥!”郇保只好穿上了,一试刚合身。真不简单!女孩子家对衣服就是有特殊的把握能力,眼光就是尺寸!郇保本来就高大的身躯,更显得雄健、挺拔。晚月给他身前身后地扯了扯衣角,一拍手跳起来:“嗬!像个新郎官啦。”说罢“格格”地笑起来。郇保脸红得更厉害了,两只手不知如何放好,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王馗正在摆弄什么,一回头看看郇保,又看看女儿,连说:“像,像!”晚月心里本来没什么,被爹这么异样地一盯,忽然也脸红了。
古老的民族,古老的节日。人们的心理就是这样怪。春节前,家家户户忙着准备一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只要那一天还不到,就总觉还不齐全。平日舍不得花钱的,这时也舍得花了,没完没了地买这买那。到了除夕晚上,节日的隆重气氛已达到高潮。
这庄严而神秘的夜,承先启后,包容了整整两个年头,不,还要多得多。一家一户,或者几个要好的朋友,团坐桌前,喝着辞岁酒,畅谈今昔;也有的独斟自饮,浮想联翩。在这样的时刻,谁都会想到很多很多。有对昨天的回顾和思考,也有对明天的设想和希望,其间交织着生活的五味,有的感到充实,有的感到空虚,有的感到迷茫……
除夕晚上,王馗谢辞了船老大们的邀请,留在自家船上和郇保喝起酒来,郇保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两人兴致都很高。他们的船只被评为航运站的先进船只。这一年,他们的船不仅在白云河上单位运输量最高,而且安全航行,没出任何事故。在县人民政府举行的发奖大会上,县长萧柱亲自把一面奖旗授给他们,然后,一手拉住王馗,一手拉住郇保,连连说:“谢谢你们!你们为城乡建设和人民生活出了大力!”当时,在春雷般的掌声中,王馗和郇保都激动得哭了。一个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一个是历经磨难的青年,但在那庄严的一刻,他们同时都感到了做人的价值!胸前的红花,手中的奖旗,把他们带进一个崇高的境界!他们的思想在旋转,在升华。老王馗几乎要晕过去了,而郇保却挺直了腰杆!他泪花闪闪,心潮澎湃。他分明感到,生活终于向自己展开了一条宽广的路!
“喝……喝呀!……娘的……干活不能怕……累,喝酒……不能怕醉!……还没醉……呢……喝……”王馗扯住郇保的耳朵,硬把半茶碗烈酒灌进他嘴里,自己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仰脖子也灌下去,又顺着嘴角流下来。两人几乎同时躺倒了。
整个晚上,晚月一直为他们炒菜、端水,自己也抿了两小口酒,腮边泛起桃红色。父亲和郇保如此陶醉,如此尽兴豪饮,晚月也受到强烈感染。她为自家的船高兴,也为爹和郇高兴。他们在自己的事业上,在与风浪的搏斗中,得到了乐趣,得到了荣誉,得到了满足。他们——包括王陵在内,都有了自己的位置,而我呢,却仍在攀援,仍在等待,仍在寻找,或者说,仍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她忽然感到自己是这么孤独!
八
春节那天早饭后,小县城中心本来还算宽敞的街道,顿时变窄了。为了丰富节日生活,县文化馆组织了花船、狮子舞、踩高跷等传统节目。县城附近的农民,也从四面八方拥进城来看热闹。锣鼓声、欢笑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小县城沸腾了!
晚月在街心的工人文化宫楼下找到王陵。这是他们事前约好的。晚月一见王陵,就扯住他:“快!我们要挤不进了!”
王陵双手插进雪花呢大衣口袋里,故意慢吞吞地逗她:
“哪儿去呀?”
“那边,看热闹呗!”晚月急得往街心一指。
王凌毫无兴致地说:“有什么看头?全是些民间的东西。”
“那——我们去哪儿呢?”晚月很败兴地松开手,仍不甘心地往锣鼓声那边瞅。
“你不是曾邀我去你们船上玩玩吗?现在就去,行吗?”王陵微笑着问。
晚月感到有点突然。她的确曾邀过他的,不过,后来却没有再提起。她知道王陵看不起郇保,怕去了反引起两人不愉快。现在王陵又主动提出来,怎么好拒绝呢?
“怎么,不欢迎?那就算啦。”王陵故意激她。
“谁不欢迎啦?就你事多!人家往热闹处跑,你偏往清静处去。”晚月娇嗔地嘟着嘴。
“呵呵!大千世界俗人多,清静君子有几人?人各有所爱嘛。去不去?”王陵悠悠地笑着问。
“走吧。”晚月无可奈何地回答。刚走出两步,她忽然推了王陵一把,“你等一会儿,我看一眼就回来!啊?”不等王陵点头,她已转身跑上去了。街中心实在太有诱惑力了!紧锣密鼓,笑语如浪,人们把玩花船的、舞狮子的、踩高跷的夹在中间,潮水般地缓缓涌流着。调皮的孩子们不断在人群头上扔着响炮,“叭——!”纸片一簇簇的,像雪花一样飘下来。晚月挤不进去,只好踮起脚尖,往里看了一阵,才又赶紧跑回来。
王陵宽容地看着她,微笑着责怪:“孩子气!”
晚月的兴趣得到了部分满足,情绪也高起来,一瞪眼:“气孩子!”说罢,得意地笑起来。
出北关不到一里,就是白云河了。这里几乎连个人影也看不到。晚月家的船上,只有郇保一人守着。王馗到看林的老慢爷家去了。每年春节这天,他都要陪老人家过上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来。
郇保虽也想上岸玩玩,但听说晚月要进城,就主动留下来了。他正坐在船头看书,见晚月又回来了,还领来那个大学生,忙站起身迎接。他怕跳板不稳,摔了人家,等晚月上船后,又弯下腰夹住跳板,直到王陵像个巡视大员从他手边昂然走过,才直起腰来,往舱里让座。
王陵好像没听见,甚至也没有发现郇保的存在,正侧弯着腰,斜眼看郇保刚才丢下的那本书,继而,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那是一本介绍张海迪事迹的书。像他这样的大学生,谁愿意看这种书呢?晚月听王陵说过这样的话:“宣传张海迪,这只是一种需要。其实,她的全部贡献,只不过一天生产一篇日记。别说那些出类拔萃的人才,就是任何一个普通的青年工人、青年农民,也比她的贡献大!”现在,既然郇保在读这类书,王陵必定是瞧不起他了。她心里一寒,忙掩饰地逐一作了介绍:“喂!你们认识一下吧。这是……这是……”
郇保已看出王陵的傲慢,但还是把手伸了出去。王陵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他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郇保一遍,才毫无表情地点点头:“唔,唔,看吧。”说完,径自跨进船舱。
晚月愣了一下,最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歉意地看着郇保,不知说什么好。郇保雄健的身体有点弯了。他面色蜡黄,目光呆滞,一双粗大的手掌微卷着,凝在空中了。他又看到了许久没有看到的那种目光!他曾经欣慰自己终于从那件事中解脱出来了,却原来人家仍然记着,说不定会记一辈子!他痛苦地噙住泪水,偌大一条汉子,萎萎缩缩,像是矮下去半截……
晚月的心像被戳了一刀子,比自己被人羞辱了还难受!她拾起郇保那本书递过去,像个温存的大姐姐那样,低声安慰:“你别往心里搁。这人性傲,以前就是这样子的。”郇保这才惊醒过来,忙接过书:“没、没什么,你们……玩吧。”说罢,转身下船,到北岸村子里去了。说不准是屈辱、恼火,还是烦躁,他忽然发了疯似的向一株槐树踢去。
王陵今天的兴致特别高,说起话来声音也特别大。晚月脑子乱哄哄的,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坐在一条板凳上发愣。她两眼一直看着王陵,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今天的场面太叫她难于周旋了。王陵似乎没有在意,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多少天来,晚月差不多都是这样默默听他演讲的。
这时,王陵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晚月的手,大声而高兴地说:“晚月,等你考上大学,将来我们结婚时,就回到这条船上来度蜜月,你说好吗?现在西方男女青年结婚,都喜欢到一个落后甚至野蛮的地方去,骑一骑毛驴、骆驼,坐一坐中世纪的木帆船,那才有味呢!可惜,你们这条船改成机船了,要不……”
“要不会把人累死!你知道船上的人如何盼望着减轻劳动强度吗?你这人真难理解,一会儿现代化,一会儿中世纪!”晚月连珠炮似的冲了他一顿。
王陵这才发现晚月生了气,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这是……”
“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晚月仍是气冲冲的。
王陵有点明白了。他伸出头去往船上看了一眼,又缩回来:“怎么,他……不在船上?”
“你就是说给他听的吗?”
王陵的脸发起热来,伶俐的口齿一下子变得笨拙了:“请你原谅。说实话,我是怕他和你生活在一起,会……这样让他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有好处。你不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他忽然眼睛潮红了。
其实,从上船以后,王陵的来意,晚月已渐渐猜透了。他是以强者的姿态向郇保挑战来了——这未免太欺人!但她一想到王陵至今仍对自己一往情深,不忍心太让他难堪了。是啊,凭他现在的条件,将来找个漂亮的大学生,不是也很容易吗?可人家偏偏这样挚爱着自己。但你干吗要去刺伤别人呢?恋爱真的就是这样,容不得第三者吗?唉,这些男孩子家,逢上这种事,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没出息,叫人哭笑不得!
晚月长出了一口气,把语气稍稍放缓了说:“你呀,也太小心眼了!人家郇保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你不宣而战,搞突然袭击,不是太霸气了吗?再说,我什么时候同意和你结婚啦?”晚月不由自主地又尖刻起来。
王陵神色黯然,十多天来,第一次失去了潇洒的风度。他慢慢把脸扭向舱外,望着静静的白云河,良久,才怆然说道:“当然,你没有说过同意。但我觉得我们相处不是一年半载,还是互相了解的。半年前,我有过许诺,我永远也不会收回。我不信,我一片痴情……会……遭到……冷遇。”王陵喉头一热,像被什么堵塞了。
王陵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的确,他有清高的弱点,上大学以后,不仅没有克服,而且发展了。但他依旧保持着家乡小县城人们珍重友情的美德。他和晚月同窗十年,也吵过,也闹过,小时候甚至还打过架。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友爱的。他们一直是班级里的学习尖子,被同学们敬佩,也互相敬佩。他们又都有很强的好胜心,常在一起争论问题。但这种争论不仅不妨碍他们的友谊,反而使他们更加亲密。有时甚至是仅仅为了便于接近才去争论问题,而那个问题却并没有争论的必要。特别到了高中,他们几乎不能一天不在一起谈点什么。两人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能心照不宣。他们互相倾慕对方的才气、对方的抱负、对方的相貌,由友谊而爱情,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豆蔻年华,这一切又都是如此微妙。如果说,过去在耳鬓厮磨的相处中,他们还没有十分明确地意识到,那么分手半年,才真正体验了相思的滋味。王陵表现得尤为强烈。
他从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一下升人全国第一流大学,似乎整个世界都向他敞开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各种各样的思潮,都扑面而来,让他眼花缭乱。他来不及挑拣,来不及分辨,都想一口吞下去。他既有对知识的渴求,也有储存起来,有一天向知心人倾吐的强烈欲念。在大学里,他必须保持着平静,以表示自己对这一切并不吃惊,否则会被同学们嘲笑为“陈奂生进城”。但回到家里,在晚月面前,他急于一吐为快,不必掩饰自己了。他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古脑儿都贩给晚月,希望她和自己一样高兴,一样激动,从而鼓起她更大的热情,和自己一起,像比翼鸟一样双双飞向理想的王国。
但回家十几天,他越来越感到,晚月的思想迟滞了。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高洁脱俗,对她粗野的父亲,甚至对郇保那样的人,居然也能和睦相处。她简直像个家庭主妇,什么细碎的事情都做,连郇保的穿衣也想得那么周全。她沉下去了,沉到庸俗的生活中去了。生活把她淹没了。而自己和晚月本来应当永远是弄潮儿,永远处在生活的浪尖上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