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我家在清水寨”
地龙一路狂奔,转眼间到了丁字街口,一看书铺被砸得稀烂,头就轰了一下。他猛力推开虚掩的破门,却见二锤正陪父亲说话。他们看是地龙回来了,几乎同时站立起来。
“花妮呢?”地龙大喘着气,急切地问。他最担心花妮会挨打。
二锤忙说:“花妮没事,你放心。”心里却感动。
地龙缓缓环顾一周,地上是一片片烂碎的玻璃碴。屋角堆着沾满泥水的烂书。一溜书架歪歪斜斜,黑糊糊的像木炭。粉白的墙壁熏得像砖窑。一场浩劫留下的残迹触目惊心!仅仅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葬送了几个月——不!是几年的苦心经营。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地龙一双浓眉抽动不止,像两根鞭子在轮番抽打。他脸色变得铁青,眼睛里由震惊、茫然、木呆,而渐渐生出一股逼人的杀气!他猛地抓住二锤的手:“二锤叔!这、这是谁干的呀!”这一声叫,低沉而阴森。
二锤看他吓人的脸色,欲言又止。岳老六怕儿子受不了,忙接口说:“地龙儿,听爹一句话,不管谁干的,咱不追究哩!”昨晚,林平和二锤夫妇已向他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老人家知道儿子受了暗算。他担心儿子会因此发疯,就故作轻松地说:“书铺子算啥?身外之物!……咱回家哩,收拾东西回家哩!……你娘挂念你,让我接你走……咱回……咱回呀!……书铺算啥?嘿嘿!……嘲嗨!……啊啊!……噢噢!……”岳老六古怪而难堪地笑着,两行老泪却滚滚而下,钻进他干草样的胡子丛中……
此时,林平已随后追来。只静静地站在门口,心里也很酸痛。
地龙看着爹扭曲的面孔,心如刀绞,忽然大恸,扑上去跪在岳老六脚下,声嘶力竭地喊了声:“爹!……”一下子哽噎了。爹哟!……善良的老人,你如果痛骂儿子一顿,我倒好受一些。干吗要装出笑脸安慰我呀!……我不要安慰!我要报复!事到如今,前头就是刀山火海,儿子也要闯一闯了!他猛地抬起头,两眼还挂着泪水,眼珠子暴成白色!他一把推开父亲,几步抢到里间,抓起一把铮亮的铁锨,闪电一样冲出书铺子!……
二锤、岳老六、林平全没有抓住他。随后跟出来大呼大喊:“地龙!……地龙,你不能胡来!……”
地龙听不见了。
他疯了!傻了!!要去找人拼命!!!……
几年来,地龙像被天罗地网困住的一头野兽,左冲右突,希望冲出包围。然而总不能如愿。但他忍耐着,忍耐着,冷冷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正是这种长期的压抑使他的内心变成一块铁。他本不是可以忍耐的人哟!他的内心变得暴戾了,残忍了!……书铺子……事业……几年的心血……哈哈!见鬼去吧!既然文明不能战胜愚昧和野蛮,那就用加倍的野蛮去对付它!……
地龙赤裸着铁块样的臂膀,横一把杀人的凶器,威风凛凛往丁字街口一站,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趁老子不在家……算什么英雄好汉!……来呀——来呀!岳地龙站在这儿哪!哈哈哈!……”
街上行人和附近的商贩们,惊恐地看着他,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街两旁的居民们,闻声探出头张望,又立刻惊慌地把门闩死。江老太面无人色,丢下瓜子摊,紧跑几步藏到厕所去了。一条长毛狗冲上来,冲地龙脊背“汪汪”乱叫。地龙回手一锨,把它扫翻在地,接着用力一铲。长毛狗一声惨叫,地龙连铲数下,把血淋淋的肠子挑出来,猛力一甩,甩出老远!长毛狗仍在地上痉挛着、呻吟着!……
地龙两眼喷火,平端铁锨,正在寻找新的进攻目标。突然,二锤、林平和岳老六猛扑上去,将他捉住,死拉硬拽往回拖。地龙像一具刚砍去脑袋的活尸,往上连连蹿蹦了几下,暴叫数声,失去了知觉!
这时,又围上来几个人。大家七手八脚把地龙抬回书铺,放在床上。岳老六看着人事不省的儿子,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这一会儿,他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苦难,心力交瘁,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二锤妻子也来了。夫妇俩一边忙着为地龙用凉水擦脸,一边安慰吓傻了的老人。不大会儿,林平请了医生来。医生诊脉之后,打了一针,说:“不妨事的。因为过于激动,造成神经紊乱。需要绝对安静休息。”然后就走了。
林平送出门外,清秀的脸上布满阴云。事情变得复杂化了,他深知地龙的性格。从此,他将和镇上人更加对立。往下更不利于书铺的恢复。林平知道,和地龙对立的中心人物是黄毛兽,但他又异常狡猾。在这件事上,他扮演了一个救火者的角色!……而放火者孔二憨子,是个精神不健全的人,无法制裁!不如避开这件事,从弄清哑巴的来历入手,把战火烧到黄毛兽头上去!林平思谋着对策,有些激动。他相信这是一步妙棋!于是回屋安排好,急忙又去了乡政府。
地龙一气睡到天黑,才沉沉醒来。一看父亲和二锤守在床边,先是一愣。他几乎不记得白天发生的事了。岳老六看儿子没事了,高兴地直搓手。用讨好、巴结、怜爱的目光看着儿子,为他掖掖被角。二锤也放下心来,起身离开书铺,不大会儿又转回,提来一沙罐鸡汤面叶,热气腾腾。妻子早就熬好,一直在茶炉上温着呢。
“吃吧!吃下去就有精神了。”二锤盛好,递过一双筷子。
地龙推不过,也确实饿了,勉强吃下一碗。这时,他已完全清醒。吃完饭,又默默躺下,陷入无言的悲哀之中,这次毁灭性的打击,再次把他推向绝望的深渊。他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这时,二锤已把岳老六叫走,另外安排住宿去了。地龙感到孤独,又被复仇的欲火燃烧着,便翻身起床,想去找林平问个究竟。可巧,林平来了,面孔红红的,一副激动不安的样子。地龙感到愕然,这家伙怎么啦?
其实,林平已经来过几趟。原来,哑巴的事情在一天中有了重大突破!
头上午,林平回到乡政府,把自己的想法汇报后,傅乡长非常赞同,并立即把老裴找来,让他协助林平经办哑巴的案子。为此,傅乡长和老裴作了一次严肃的谈话。指出黄毛兽策划闹事,品质恶劣,决定彻底查清他的问题。并要老裴提供有关哑巴的线索。
老裴吓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呆了。
老傅问:“当初为他们结婚时,哑巴就没有地址,没有介绍信吗?”
“没……没有。”
“糊涂!不明不白就发结婚证?”
老裴垂下头,心想,又不止这一家,谁知就有事呢?
“听说,你常去黄毛兽家喝酒,回忆一下,有没有一点线索?”
老裴愣了愣,忽然窘起来,脸变得紫红。
“要知道,你是代表政府办事的!关键时候,可不能含糊!不然,要犯大错误的!”
老裴愈发局促不安。忽然红着脸回到自己办公室,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返回来,胆怯地交给老傅。
老傅忙接过来,展平了细看,上头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我家在广西××县清水寨。”老傅大吃一惊,抬头厉声问道:“这纸条是哪来的?”
老裴支吾半天:“前年……春……一天晚上,我从老黄家喝酒回来,在口袋里发现的。估计是哑巴……放进去的。当时,我并没有……发觉。”
老傅和林平又吃一惊!老傅忙追问:“事后,你想过没有,哑巴为什么给你这样一个纸条?”
“我……想过。大约是希望我……帮她回家。”老裴低下了头。
“那么,你为什么不帮她!”
“我……”
老裴无言以对了!
其间苦衷,傅乡长哪会知道!老裴把纸条压下来,固然和他一向办事的准则有关。但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羞人的把柄被黄毛兽紧紧抓住,因此不敢得罪他!
那还是三年困难时,老裴才三十岁出头,老婆还在二十多里外的老家住着,没有搬来。他一个人单身住在公社,不免寂寞。于是,闻腥逐臭,也去江老太屋里荒唐过几次。不巧一天晚上,被黄毛兽撞上。老裴羞得无地自容,提上裤子就溜了。从那以后,他便十分后悔,断绝了和江老太的来往。并且决心再不干这类丢人事。但他时时怕黄毛兽揭发,心里老是忐忑不安。黄毛兽被江老太嘱咐过,不要声张。但他主要看老裴是用得着的人,不仅不揭发,反拉他吃吃喝喝。即便在酒桌上,黄毛兽也从不提那件事。老裴便认为黄毛兽够朋友,平日发放救济,暗中给了他不少好处。七〇年清队时,黄毛兽被当成坏分子抓进学习班。老裴怕他会把自己抖搂出来,一天晚上值班时,偷偷将他放跑了。黄毛兽一走十年,老裴原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去了心头一块病。谁知,黄毛兽在八〇年又突然出现在柳镇,还带来一个哑巴。那天晚上,他送给老裴一大包山货,请他给个结婚证。老裴哪敢拒绝?当即答应下来,只是没要他的礼物。
为这件事,老裴时常懊恼,后悔自己年轻时做下荒唐事,被人揪住二十多年!如果现在再张扬出去,偌大岁数,岂不被人耻笑?一世好人白当了!发现哑巴那张纸条,他既没声张,也没撕掉。其实是为自己留一张牌,以便必要时要挟黄毛兽的。这许多内情,莫说傅乡长,连街上人也不知道。大家只知他和黄毛兽是酒友,谁又知那杯中酒的苦涩!
当下,老傅把老裴批评一顿,责成他尽快去广西一趟,查清哑巴的来历。老裴出一头大汗,唯唯应承了,心里却暗暗叫苦:“糟了!”
林平知道事情有了线索,异常高兴。现在看地龙已神志清醒,放下心来。又把书铺被砸的经过,向他述说一遍。地龙这才明白,又是黄毛兽!一时咬牙切齿:“我饶不了他!”
林平说:“你别莽撞。要按乡政府部署,一步步来。不然,把他惊跑就不好办了!明天,老裴带个人去广西。我在家配合傅乡长,直接去找黄毛兽,正面核查他和哑巴的关系。两路出击,不怕他不露形!”
地龙一折身坐起:“林平,让我也去广西吧!”
林平看了他一眼:“你身体行吗?再说……我觉得这件事你不出面为好!免得街上人说闲话。这样,对书铺的恢复和扩展,会有好处……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我是公事公办!”说着,笑了。
地龙想了想,没有吱声,心里却很激动。他觉得林平比自己成熟得多。他看着林平清秀的面孔,往事涌上心头,惭愧地说:“林平,在猫猫的事上,我一直误解了你……”
“别说了。”林平苦涩地笑了笑,“猫猫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很爱她。可是她不爱我,有什么办法?这几年,我和她的接触,远比你多,可是枉费力气……看来,爱情这东西玄妙得很,不能强迫,不能乞求,更不能转让。现在我退出来,不是转让,而是被你打败了!……天知道你用了什么法术?现在,我有点相信‘一见钟情’这句话了。男女相爱好像不是靠嘴、靠眼睛、靠什么行动之类外在的东西,就靠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那种感觉,那种内在的什么因子,什么暗号之类。暗号不对,就永远接不上头;暗号对了,很容易就相爱了!……真说不清!……唉,不说啦。说了光叫人伤心!哈哈哈!……”林平半认真半玩笑地笑起来,笑得有些凄怆。他又真挚地说:“但是,我还是祝你们幸福!”
这一夜,他们推心置腹,一直谈到凌晨三点。林平没有回去,和地龙抵足而眠。自毕业以来,两人心里都觉从没有过的融洽……
林平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看看表,七点十分!一伸腿,那头不见了地龙,他心中疑惑,忙坐起来。却看到床头放一张纸条:“林平,我还是随老裴去广西了!请放心,我不会胡来。我只想亲自去搞清哑巴的来历。这个愿望已经很久了!”咳!林平摇摇头,这家伙还是憋不住火。又一想,去就去吧。离开柳镇几天,也可缓和一下气氛。
林平刚穿好衣服,岳老六来了。他昨晚住茶馆,也是刚起床。一看儿子不在,就问:“地龙呢?”林平不好直言,就说:“乡政府派他出一趟公差,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老裴和他一块去的。您老放心好了!”岳老六有点疑惑,这种时候,还让他出差?林平看出来了,补充说:“是我提议让他去的,到外边散散心。这几天在家,弄不好又会惹祸。书铺的事,由我找人帮他整修。您老人家就回去安心收麦子去吧!”岳老六感动得泪花闪闪,捉住林平的手:“地龙能像你这么稳重就好了。孩子……给你添麻烦了!”林平笑了:“老人家,你还用跟我客气呀?”岳老六颤巍巍地走了。
三十一 哑巴
这个小院高雅、幽静。
四周青砖墙显出一道道整齐的石灰线。墙上爬满了葫芦秧、丝瓜秧。带走廊的三间瓦屋前,是几架葡萄。院子中心,圈了一个小巧的花园。里头有很多花:蔷薇、迎春、月季、牡丹、剪红罗、千丛榴、夜落金钱。花圃最中心,有一簇浓密的斑竹。黄毛兽是个能人。
这一切,都是为她做的。哑巴知道。
自从一年前搬到这个院庭之后,她就再也没到街里去过。黄毛兽不准她去。她也不想再去。她怕街上的繁闹扰乱了自己的心。她怕看见地龙。她怕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