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心里直跳,越发迷惑。茫然走出几步,又一下子挣脱:“不行!我得去书铺子!”林平一把没有抓住,他飞也似的跑了。……书铺子,我的书铺子!肯定出了大事!!……
昨天一大早,地龙冒雨进城后,花妮就开始营业了。她有点紧张。这几天气氛不对,人家把这么大书铺子托付自己,千万别出差错。
还好,这天虽逢集日,因为下着雨,乡下来的人并不多。街面上打伞、穿雨衣走来走去的,多是镇上居民。小商贩把摊子挪到街两旁的廊檐下,照常叫卖东西。只有江老太打一把大黄油伞,坚持当街摆摊。她几乎是在拦截顾客:“老三,来!今儿瓜子特别酥!买一包吧?……大熊包!你他娘的扭脸干啥?我拉你买瓜子啦!……呃!二侄子,你买几包?一包?——去你娘的!我当家,买三包!……”
这样的天气,对街上人来说,无关紧要。一些无事干的人便聚在大柳树底下闲聊。二锤夫妇的茶馆前,搭一个油布雨棚,底下能坐二三十人。在此落座的,多是些老汉,也有几个抱孩子的中年男人和小青年。大家谈古论今,想起什么说什么,并无一定的话题。
忽然,孔二憨子一头撞进来,头上披一块炫红包袱皮。一看有这么多人,没头没脑就唱:
腊月数暑是秋天,
汉刘邦把守虎牢关。
昭君娘娘逃荒走,
怀抱太子小秦山。
张巧深山去剪径,
一枪刺死潘金莲!
……
孔二憨唱的是《十八扯》。黄毛兽以往常唱。他慢慢儿就学会了。一群人都被他逗乐了,乱嚷嚷:“二憨!你狗日的啥时认老黄做师傅的?”“再唱下去!正没事儿干呢……”“别打岔!……”
孔二憨让众人一嚷,忘了!颠来倒去就重复一句:“一枪刺死潘金莲!一枪刺死……潘金莲!……潘金莲!……潘金莲……”
众人看他急得抓耳挠腮,哄地笑开了:“二憨想媳妇了吧!被潘金莲迷上喽!”“哈哈哈哈!……”
孔二憨红头涨脸:“别拿老子开心!你们当我娶不上媳妇哇?嘿!”
“啥时候娶?咱吃杯喜酒!”有人高声打诨。
孔二憨忽然神秘地笑了,压低了嗓门说:“快啦——!”
那憨傻而又得意的样子,使大家也疑惑起来。街上人都知道孔二憨子是个媳妇迷。这家伙虽然头脑简单,却四肢发达。有时憋急了,就借收拾粪便的机会,冷不丁闯进女厕所。吓得那里头的女人又叫又骂。他也不恼,看一眼转头再出来,捂住嘴“呼噜呼噜”笑。可这毕竟是望梅止渴,反惹得欲火更旺。常在逢集逢会时,在女人堆里挤。有一次伸手捏住一个乡下小媳妇的奶子,被一群赶集的乡下人揍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亏得街上人闻讯赶来,才把他救出去:“他憨——你们也憨?!咋和憨子一般见识!”街上人总有理。打那以后,孔二憨也就最恨乡下人。每次街上人和乡下人打架,他都一马当先。
这时,又有人逗他:“二憨,是个乡下婆娘吧?”二憨虽傻,可他手头有钱,又是镇上人,娶个乡下女人不是没有可能。
谁知,孔二憨子却大大咧咧地回道:“什么乡下婆娘?我还看不上眼哩!实话告诉你们,就是咱镇上的姑娘!黄花闺女!”
“唔?!……”一群人都吃惊了。看他那样子,好像真有这么回事,纷纷问:“谁家的?”“是谁?”……
“嘿嘿!……”孔二憨忽见黄毛兽从北街走来,急忙收口,支吾说,“不能……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谁。昨天上午,孔二憨正在柳林里转着打鸟,手里提一把弹弓,肩上搭一串麻雀。突然看见黄毛兽提着画眉笼子,从一棵树后闪出来。便扭头要溜。他还记着那天晚上喊黄毛兽说书,被他臭骂了一顿的事,怕他会揍自己。就紧走几步,想藏到一棵树后。黄毛兽早看见他了。也不吭声。待他藏好了,突然大喝一声:“二憨子!出来!”孔二憨拔腿就跑,刚跑了几步,突然间,黄毛兽那条豺狗斜刺里蹿过来,拦住他的去路,伸长舌头望着他。孔二憨子吓得“娘哇”一声坐到地上,浑身直抖,赶紧把肩上的麻雀扔过去。豺狗嗅了嗅,便吃起来。但仍拿眼斜着他,逼住不让他动。
黄毛兽看他那副草鸡样,开心地笑了:“哈哈哈!……”慢慢踱过来,一把将他扯起:“二憨!……给你说个媳妇,要不要?”
孔二憨正做举手投降状,一听这话,慢慢扭转头,眨巴眨巴眼:“大大大叔!……你不是要揍……我?”
“憨熊!我揍你干啥?我能舍得?我思谋多少天啦,想给说个媳妇哩!——咋?不要?不要就算啦!”一下子又将他扔在地上。
孔二憨一骨碌爬起:“要要!……咋不要哩?大叔,我有钱!……是哪个村里的?”
黄毛兽故意沉吟半晌,孔二憨眼巴巴地望住他。
“就是咱镇上的姑娘。包你满意!只不过……这会儿还不能告诉你。那姑娘好是好,就是眼看被一个乡下小子勾了去。待我从他手里夺回来,就介绍给你。但有一条,用得着你时,你可要出一把力!我都是为你着想——看你也快三十岁的人了,大叔不关心你,谁关心你?”说着,又亲切地拍拍他的肩。
黄毛兽一席话,差点感动得孔二憨掉下泪来。街面上人都拿自己耍,谁像老黄叔这么认真谈过自己的婚事?他往下一出溜,就要下跪:“大叔,那乡下小子是谁?我去砸断他的腿!”
黄毛兽一把拉住他,狡猾地笑了:“好!有种!别急,有用着你的时候。不过,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打草惊蛇,媳妇就弄丢了!懂吗?”
“懂懂!大叔,我懂!”
孔二憨竭力做出一副明白人的样子。
“好,你去吧。还有,这几天常在丁字街口等着。不定哪一会儿,我就会叫你的!”
这两天,孔二憨精神抖擞,一天到晚在丁字街口转游。那劲头仿佛一名缉私警察。刚才被话头赶着,刚要卖弄内心的喜悦,突然见黄毛兽走来,赶紧打住了话头。他想起要保密的嘱咐来。
黄毛兽刚喝了二两酒从酒馆出来,却没有醉。他像个丈二金刚。在街上过一趟如碾过一辆坦克那么显眼。在经过江老太的瓜子摊时,从腰里摸出十块钱一张票一丢,伸手拿了几包瓜子,笑嘻嘻地说:“江嫂,甭找钱!先存你这儿。我还要吃瓜子的——哎!你咋还在这里淋雨?过会儿要湿了。”
江老太收起钱,也笑道:“大兄弟,不碍事。我有伞呢。雨也不大。”
“呃?何必!”他朝南边十几步远的书铺子一努嘴,“那里不有走廊吗?避避雨嘛!地盘又不是他的——怎么,你怕他?”他指的是地龙。其实,黄毛兽一大早进街碰见老裴,搭话间已知地龙进城去了。心中暗喜。趁他不在,正好做点手脚。这会儿,他是故意给江老太煽火。
“吓!老娘怕过谁?你看着,我这就挪过去!”江老太说着,就动手推小车。
“要不要我帮忙?”
“不要!”
黄毛兽打个转身,信步走进茶馆前头的雨篷底下,一片人都招呼他:“老黄,你来得正好!差你不热闹呢。”
黄毛兽刚坐下,二锤便端上来一碗茶,笑说:“老黄,这几日咋不来说书哩?大伙都盼你呢!”于是众人也就起哄。
黄毛兽把手中几包瓜子扔给大家,二郎腿一盘,笑嘻嘻地说:“好好好!大伙是听说呢还是听唱?”
“随你!”众人嗑着瓜子,都兴奋起来。
黄毛兽左右打量了一下,见孔二憨子在一旁傻笑,正看圣明一样看着他。便故意大叫一声:“哟!这不憨侄子也在吗?我正打算收你为徒!今儿先来个小段,你好好儿听着。下回再说书,就由你开场,咋样?”说着,朝众人{目(左)夾(右)}{目(左)夾(右)}眼。大家都笑起来。
孔二憨脸发窘,结结巴巴说:“大大叔,我……哪哪哪行?嘿嘿!……”
黄毛兽一脸正经相:“行!我看你行!大伙也别笑。俺二憨也就是缺几个心眼,其实不憨!老侄,我说得对不?”
孔二憨受宠若惊,很有点不好意思,摸摸头:“对——倒是对!嘿嘿嘿!……”
大家又是一片笑声。黄毛兽最善驾驭这种场面。此谓一石三鸟。皆大欢喜。茶棚底下的气氛融为一体了。黄毛兽喝一口茶,透过人缝,往西南一看,江老太已挪过去瓜子摊,放下心来。收回目光,嘻嘻笑道:“今天下雨人少,不能开正书,说个小段咋样?”
“中!”众人异口同声。
“这个小段叫《七十二怪》,千奇百怪,见怪不怪!”
“好啊!……”
太阳出西落在东,
胡萝卜发芽长了一棵葱。
天上无云下大雨,
树梢不动刮大风。
滚油锅里鱼打浪,
高山顶上把船撑。
东洋大海失了火,
烧毁龙王的水晶宫。
场上的碌碡淌了瓤,
黄河里流水透底清。
河坡上,蚂蚱踩死个驴驹子,
半天空,小麻雀斗死个老雄鹰。
阳关道,有一人骑着大刀扛着马,
又跟来口袋驮驴一溜风。
漫洼里,有个兔子咬死个狗,
家院里,老鼠拉猫钻窟窿。
小鸡吃了个黄鼠狼,
蛤蟆吞了个老蛇精!
……
大伙正听得咧嘴笑,忽听书铺那边吵嚷起来。众人忙回头看。是江老太和花妮正隔着窗对吵对骂,已有一些人围上去。
黄毛兽似乎早有预料,就停下书,说道:“吵啥哩?这个花妮也不懂事。外头下着雨,江老太去廊檐下避一避,就得罪她了!亏她还是街上人——算啦,大伙去劝劝吧!”
众人一哄而去。看吵嘴,远比听书更有意思。黄毛兽几句话,也引得街上人火起:“这个花妮也真是!……”
黄毛兽动也未动,只坐着喝茶。孔二憨子却骂起江老太来:“骚狐狸,尽欺负人!”黄毛兽一瞪眼:“你懂个屁……”
二十九 街上人的尊严
看来,这场乱子无法避免!
先前,花妮正在营业,铺子里没有几个人拣书。她便一边照看着,一边学打算盘。学会算盘,也好多帮地龙一些呀。
正在这时,江老太把瓜子摊搬到窗外的走廊下来了。弄得乒乓乱响,像带着几分气。花妮也不理她,瞟一眼又低下头,只顾拨弄算盘珠子。
江老太伸头看看,不见地龙,胆子大起来。便故意寻茬:“哟!女掌柜的,借你们屋檐下避避雨,可行?”
花妮听她叫自己是女掌柜的,脸一红,抬头说:“你别挖苦人!避雨就避雨,摆好摊子再来问我,可不是放马后炮!”
“噫——!打个招呼是看得起你,反招出事来啦?”江老太诡辩着叫起屈来。
“我看,你是故意寻事来了!”
“嗬!好神气哟——你是这铺子里什么人?也敢教训我!”
花妮听她话里有话,伸头和她吵:“你管我是什么人?我是这铺子里卖书的!咋——?”
“卖书的?嘻嘻!……”江老太眯起眼,Y荡地笑起来,“怕是还卖……别的吧?”
“你——!”花妮气得脸通红。她凶归凶,毕竟是个姑娘。可又忍不下这口气,连珠炮似的回击道,“你才卖!……卖了几十年,谁不知道哇?老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