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长着绿苔的铺砖甬道通向堂楼。堂楼前的葡萄架蓊蓊郁郁,枝干如蟒蛇盘绕,往上攀援。浓密的叶片凝着墨绿,不动不摇,默默承受着天雨的浇洗。
楼道上,几只麻雀啁啾啼叫,百无聊赖。
莫非,她搬走了吗?……
地龙撸一把脸上的水珠子,失望地转回身。可是一刹那间,又突然改变主意,扭转头,一步、二步……向堂楼走去。脚步那么沉重。每一步像有千斤。踩着一点渺茫的希望,踩着一颗狂跳的心。
上楼了!
几只麻雀受到惊吓:“扑棱——!”钻进雨雾中。
他在门外站住,想稳定一下情绪,也有点儿害怕。伸手之间,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简直没有勇气敲门了。
可是突然间,地龙跨上一步,用膀子猛力一撞:“嘭——”门并没有闩死,倏然洞开。
他趔趄一下站住了。却把眼微微闭上,大气也不敢喘……也许是一秒,也许是十秒,也许只是一闪眼的工夫,当他重新把眼睛睁开时,地龙像遭到电击,浑身一颤!
猫猫像个疯子,几乎是从一条长沙发上弹坐起来。两眼惊恐地瞪着,死鱼一样。她面容那么疲惫、憔悴。浓黑的头发没有梳理,乱成一窝。只有湖绿色连衣裙下,急剧起伏的胸脯,才证明那是一个活物。
显然,刚才她受到惊吓。是从昏睡中被惊醒的。
地龙一个箭步扑上去,半跪在沙发前,一把抓住她:“猫猫!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他几乎是哭喊出来的。
猫猫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阵,忽闪忽闪长长的睫毛,像刚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干涩的眼睛惺松着,渐渐越睁越大……突然,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一头栽进地龙的怀抱里:“啊啊啊!……呜呜呜呜!……啊啊啊!……”哭着哭着,又抽出手,在地龙的胸膛上擂鼓一样敲打:“啊啊!……乡巴佬!……我打死你!……打死……你!啊啊!……”
地龙湿漉漉的胸膛,被她拍打得水珠迸溅。他也不躲闪,任她哭,任她打。自己的泪水也如泉涌一般。他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背,她的肩,她的松散的发,她的被泪水弄湿的脸蛋儿。他完全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情海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仍这么紧紧拥抱着,一句话也不说。猫猫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头抵住地龙的胸膛,撞着,抚摩着,还在低声哭泣。地龙坚定了自己的猜想,猫猫一定是遇到了巨大的打击。不然,像她这样的性格,决不会如此流泻泪水的。她一向那么坚强,那么乐观,那么毫不在乎,为什么变得这么脆弱?……他猛地把猫猫拉起来,两眼射出凶光,像要立刻去和什么人决斗:“猫猫!遇到……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猫猫眼泡都哭肿了。这时,她定定地看着地龙,缓缓地摇摇头,一下又伏他怀里:“什么事……也没有……”
地龙一下将她扔在沙发上,吼起来:“你撒谎!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要瞒我!”
猫猫在沙发上坐好,理理头发,深情地看着面前这个愣小子,苦笑了一下:“不骗你。真的……没什么事。”
地龙诧异地重又坐在她身旁:“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猫猫轻轻叹了一口气,倚他身上,又哽咽起来:“我只是……觉得累……像走了几万里……路。这许多天……我就……盼着……你来。看见你……来了,不知怎么的……就想……哭。真想这么……靠着你……睡一天,睡……一个月……睡上……一年……”
她梦呓似的,不再言语。只像孩子一样,把头重又拱进地龙怀里,便安详地躺着不动了。地龙轻轻揽着她,心里翻腾得那么厉害,心中升起一种父兄样的情感。他轻轻地说:“猫猫,你心里有什么话,就慢慢儿说吧。不愿意说,就这么躺着……也行。”猫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要说有什么事,也真没有。要说没事,这几年的烦恼……又那么多。干一点事情,真不顺心呀!……”她心里想说,不吐不快,终于把自己几年来的情况,详细告诉了地龙。
她说了整整一个下午。
绵绵细雨也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地龙拥着她,极少插言。静静地听她诉说自己的奋斗,自己的遭遇,自己的困惑。说一阵,哭一阵;哭一阵,说一阵。她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地龙陷入极大的悲哀和愤懑之中。他万没有想到,猫猫会是这么个处境!相识相爱多年,也第一次发现,猫猫也有脆弱的一面,也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是个缺少保护的任性而又柔弱的姑娘!
他由猫猫想到自己,心中更多了一份悲凉。他觉得他们都是生活中的冲锋者,又都是陷阵者!冲锋陷阵——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可有多少人能真正体验到它的真正内涵?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战士视冲锋陷阵者是英雄。因为他死于敌人的枪弹,为后人开辟了道路。但在不见硝烟的生活中,冲锋陷阵者却永远是个悲剧!人们明明在循着冲锋者的足迹前进,却偏要从背后给冲锋者以流言、中伤、暗箭,最终将那已经疲惫的冲锋者踏倒!战场上的冲锋陷阵者,得到的是一座丰碑。而生活中的冲锋陷阵者,却被人们弃之如敝屣!也许正因为这样,千百年来,人们才把安分守己视为做人的要义;千百年来,历史才这样缓慢地发展!……
沙沙沙!……雨还在下。无休无止地下。天井中的柏树,在风雨中痛苦地挣扎着,呻吟着。那喑哑的声音,像饱经世态的老人,互相诉说着什么。可是太难懂,太深奥,谁也听不明白……
房间里完全黑下来了。
猫猫从地龙怀里抽出手,站起身,摸索着拉开电灯。又反身站住。她久久地望着地龙,含情脉脉:“男子汉,你可不能老流泪啊。我还指靠你给我壮胆呢!”
地龙苦笑了一下,抹抹眼角:“我哪里在哭?只觉得生活对你太不公平。”
猫猫的泪又溢出来了。她掏出手帕擦一擦,走过去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扶住他的肩,一手为他抹去泪花,柔声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啦!”
地龙握住她的手,愧疚地说:“猫猫,这几年,你真不易。自己受着委屈,却还在暗中支持我。可我却一直误解着你!……”
猫猫凄然一笑:“还说这些干什么。现在,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说真的,我也够狠心的。那年,你第一次进书,到我这里来。我看出你要说点什么。但我怕你缠绵于儿女之情,就把你冷冷地打发走了。故意给你一个强刺激,以后几年,也没有再去找你。因为我爱你爱得那么深,才不愿把你放在我的口袋里。本来,我办裁缝学校,是需要你做帮手的。可是,一来怕消磨了你的锐气,二来怕两人常呆在一起,感情反而会淡。最主要的是,我觉得一个男人围着女人转没出息。而且,那时真把你留下,你也未必肯在这里。那不是你的性格。我知道你有抱负,有一股不甘居人后的倔劲,越是被冷落,越会憋着气干。所以,硬着心肠,把你打发走了。推上了绝境!……那时我还想,对你的估计如果错了,你从此心灰意冷,消沉下去,那么失去你,也不可惜。幸好!我把你看透了,看到你骨头里去了!”猫猫说到这里,竟得意地笑起来。
地龙感激地看着她,苦笑了:“说实话,那些日子,我真恼你哟!只憋着劲干事。一干起来,什么都忘了,可一闲下来,又想你……你就没……想过我?我不信!”
“傻话!怎么不想?实际上,你的情况,我了如指掌。我常去张华那里打听。你的书刊生意越做越大,我也不断暗中投资。我知道你缺钱。可我赚了那么多钱,却没处花。只能存银行。有几次,我想你想得厉害,真想搭车去柳镇,可想想又忍住了。你还没有干出大的名堂来,仍然是个摊贩。但我又想你,就想了个办法。我告诉张华,逢到你来时,就打电话告诉我一下。大约有……十来次吧!我都是躲在书店对过的巷口里,偷偷看……你。”猫猫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俯身搂住地龙的脖子,“你瘦了……我知道……你胖了一点……我也……知道。有时憋不住,真想冲出去,把你喊住,告诉你……猫猫……多么……想你!……”
地龙的眼里,又涌出泪水,这真是个残忍而又多情的姑娘!
“……可我使劲……咬住唇,咬出……血来,到底站着没动。等你走了,我又后悔!……后悔得……骂自己……是个狠心肠的……女人,后悔得……哭,半夜里……一个人哭。有时,我真担心,长了……你会真的把我忘了。我像……放风筝一样……把你放出去,还能不能……收回来呢?我……真怕呀!……
“这几年,我收到过许多求爱信,都不能打动我的心。林平也常来看我。我当然也知道他的意思。说真的。我也挺喜欢他。这人正直,也够朋友,又有抱负。可他太理智了,自己给自己定了许多框框。我若嫁给他,肯定受不了这个约束。我理解他,因为他要走仕途之路。要做官,就必须有理智,能克制自己。可我没法爱他。我把心早交给你了。这不仅因为我对你有过许诺——许诺在恋爱中常常是不值钱的。因为人都会变化。主要因为你还是你。你没有垮下去。有一股不服输的蛮劲。不服输,生活才有意思!……”
“你服输了吗?!”地龙突然问。
“你看呢?”猫猫狡黠地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紧紧抿起唇。
“我看,大概是服输了!不然,怎么要把裁缝学校搬到柳镇去呢?那天,你去影柳庵,是想去出家的吧?”地龙故意逗她。
猫猫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喃喃地说:“出家?我倒有过一闪念。但主要是心里烦乱,就去看了看。可我去看了一下,那种寂寞我更受不了!——哎!我忘了告诉你,影柳庵的尼姑,你猜是谁?!”
“是谁?”
“就是三十年代的那个梨花!”
“啊!”地龙一下子跳起来,“怎么会是她!”
“所以,世上事最难说。她在影柳庵藏身几十年,可苦了!现在若不是年老,连她都想还俗。我哪会去出家?”
地龙和猫猫谈了一阵子梨花的事。又问:“你到柳镇办裁缝学校,行吗?”
“我想行!”猫猫很有信心地说,“乡镇的服装事业,应该比城市更有前途——农民有八亿啊!”
“唉!乡镇的习惯势力,其实比县城还要大哟!”
“那又怎样?”
“你真不怕?”
“不怕!有你,有林平在那里,我更不怕!”
“好猫猫!”地龙跳起来,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