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多余的人
猫猫一气之下离开书铺,挤出庙会。一个人奔南河滩影柳庵去了。
影柳庵南面遥望古黄河残堤,北面依傍河滩大林莽。门前一片野湖,呈菱形,方圆二十余里,周围长满野生芦蒲。从岸边往外铺展,东西两面,野草繁茂,一如广阔的草原。草原上百鸟起落,万蝶翩跹,盎然一派生机。就在这大草原中间,野湖如一方菱形宝镜,倒映蓝天。清冽冽的湖水中,柳影绰约,虚无飘渺。影柳庵因此而得名。
这片野湖,当地人称为“湮子”。
湮子里埋藏着一个千古悲剧。
据周围县志记载,这里原有一座古商埠,名蟠龙镇。是个水旱码头。明末时就已经很繁华,号称八街七十二巷。街巷之间,遍布工商作坊、生意店铺、酒楼妓馆。可惜后来一场黄水,将这座数百年古镇湮灭地下。
这一带原属古黄河下游。黄河流经这里时,由于泥沙大量淤积,已成“悬河”,河床高出堤外数丈。滔滔黄水几乎是从蟠龙镇头顶横空流过。咸丰元年的一个秋夜,黄水突然破堤而出,如百万牛吼,直扑蟠龙镇。顷刻间刺出这一巨大的菱形水窝。几百年古镇被掀了个底朝天。八街七十二巷化为乌有。凶猛的浪头又从水窝一跃而起,泼蹄四奔,才使几百里平原变成泱泱泽国。
黄水过后,这水窝就成了积水潭。泥沙沉淀下去,黄河水还原其雪山源头的本来面目,清冽澄澈,寒气彻骨。老百姓说,“湮子”深不可测,四两生丝打不到底。故而潭心水色发黑。一座古镇湮灭其下,水底常有异声。更深夜静时,伏在岸边草丛中,能听到水底渺渺有吹歌弹唱之声。而晨暮时分,蟠龙镇会从水底浮出,街巷酒楼,车马行人,清晰可见。据说,曾有一位老人到柳镇赶早集,经过“湮子”旁边时,不见水面,只一座镇子在晨雾中浮动。街巷繁闹,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摩肩接踵,皆古衣古帽。时有儿童戏耍,女子调笑。老汉正惊异间,忽见一匹黑色惊马在街上狂奔,昂首嘶鸣,蹄声急如骤雨,三五儿童眼看被马踏倒!老汉大喊一声:“闪开!”忙撩衣扑上去,意欲拦截惊马,却一头栽进深潭。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岸时,回头再看,哪里还有什么街巷惊马?只有烟波浩渺,一派水色!
类似的传说,还有许多。更有被幻影迷惑,一头撞进深潭永不复返者。
所有这些,都给“湮子”披上一层神奇可怕的色彩。寻常无事,很少有人到这地方来。
猫猫快要钻出柳树林时,看到一座茅屋,孤零零的,便估计是影柳庵了。一路走来,两腿酸酸。一只高跟鞋也扣掉了底子。她索性把两只鞋都脱了,拎在手中,赤脚走路。影柳庵院门屋门都虚掩着。她喊了一阵,没有人应,便一头撞进去。里外搜索,也没见个人影。她又反身出了院子,往“湮子”方向张望。仍看不到一个人。却见天然一片野湖,极为幽静。便慢慢走过去,沿湖岸溜达。心里又失望,又烦乱。可又不想马上返回。她真不想离开这片难得的清净处,哪怕一个人多呆一会儿也好。
世俗人间,竟有那么多的事让她伤心。连猫猫自己也想不到,她也有消沉、脆弱的时候。
几年来,猫猫曾是风靡县城的人物。她的美貌,她的永远是最时髦的着装,她的新式裁缝学校,她的不羁的性格,总是那么引人注目。你只要生活在县城,便会时常感到她的存在。
她从大街上走过,会留下一路香气,一路笑声。行人莫不回首惊叹。她到谁家做客,要吃就吃,要喝就喝,谈笑风生,如入无人之境。全不顾忌别人怎样说她。而喜欢议论她的人又那么多。茶余饭后,谈一会儿猫猫,能长精神、助消化。
公正地说,其间很多人,特别是一些年轻人,都在羡慕她、佩服她。公开或隐蔽地把她看做自己崇拜的女神。有些多情的小伙子,还给她写了求爱信。
但更多的人,包括机关干部、工人、店员、家庭妇女和受人尊敬的长者们,在谈起猫猫的时候,却别有一番深沉,别有一番情趣。虽然语言有高雅粗俗之分,但意思却是一样的:猫猫是个放荡的女孩子!她是这个县城的灾星,是一枚能量极大的毒菌!任其下去,会把整个县城的生活搅乱的!
这种担心不失为英明的预见。
果然,猫猫和她的裁缝学校,产生了想象不到的吸引力。不仅县城和郊区乡镇的职业裁缝,一批批报名学习,连一些职工家属和待业子女也跃跃欲试。县城人家一般都有缝纫机。再不学点新式样,机器只好作废了。光靠买成品衣,谁家有多少钱?吃饭穿衣,在人们的生活中,毕竟太重要了!
于是,一些家庭发生了争吵。女人说:“我想去裁缝学校。”男人说:“去那里干什么!”女人说:“学裁剪呀!”男人眼一横:“学疯张!不能去!”女人胆儿小的,便不吱声了,心里却极不高兴。女人刁泼的便顶撞道:“哟?你什么都管着呀!说一声是抬举你,我想去就去!”于是就吵,于是就打起来,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一些女孩子也是如此。先和父母商量,不同意就闹,哭哭啼啼。实在阻拦不住时,愤怒的丈夫、父母们便约法三章:只准白天去,不准晚上去!只认老师,不交朋友!只学技术,不学思想!如此等等,作为补救措施。
猫猫和她的裁缝学校,不仅影响着全城几乎每个家庭的穿戴,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情趣。
爱美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啦!
不仅姑娘和小伙子爱美,连结过婚的男男女女也爱打扮了。穿一件时装,照照镜子,抹点什么香水。一开始在家偷偷演习。后来渐渐大胆。穿上去大街,去工作单位。碰上要好的同事(包括异性同事),撒个谎,羞羞怯怯地说:“别人给代买了一件衣服,太鲜亮了吧?”“哪里?好看!”“真的吗?”“真好看!”大家由衷地和不由衷地赞美着。
也有的丈夫下班回来,突然发现妻子穿一件新衣,正在镜子前自言自语:“真好看……”脸红红的。这类妻子多因丈夫古板而脾气坏,做件新衣不敢穿。只偶尔偷偷地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求得心理上片刻满足。却不料被丈夫撞上,大喝一声:“哪来的?!打扮这么好,和谁约会去!”有的还察言观色,把房间旮旯搜寻一遍,唯恐哪儿藏着一个“郎”。
于是,种种误会出现了,种种争吵发生了。家庭出现破裂。可巧有一段时间,县城离婚率升高,流氓犯罪案增多。竟有人追根寻源,归罪于猫猫和她的裁缝学校:“都是她!一条臭鱼沾得满锅腥!”
在人们的记忆中,解放三十多年,似乎还没有一个人能像猫猫这样对整个县城的生活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有几个受人尊敬的长者回忆,只有当年沦陷时,一个大力提倡洋货的商会会长能与之相比。但那家伙是汉奸,不久就被大家打死了。还有一个,就是三十年代那个名叫梨花的姑娘,为抗婚卖身娼馆。但当时也就是把整个县城震动了一下。梨花不久失踪,而县城的女孩子也没谁学她去当妓女。事情过后,县城依旧那么平静。她只像一股过路风。
但猫猫却是一股旋风。从西关那座小院里一直旋到大街小巷,整个县城都被这旋风笼罩着。想摆脱也摆脱不了。在许多人看来,她旋起的是香风毒雾,使人受毒受害而不自觉。她把人们的神经都搞得错乱了。在这个闭塞古老的县城里,女人穿衣服历来讲实用,讲包装。谁要把胳膊腿儿露出一截来,便被视为有伤风化。言谈举止,讲究言不高声,笑不露齿,走不顾盼。可渐渐地,这一切都在变。年轻人不是奇装异服,就是束胸露臂。傍晚乘凉,儿媳妇穿个裤头背心和公公坐在一起,毫不害羞。有什么事了,把怀里孩子往公公面前一放:“爸!你看他一会儿。”两个奶子能擂到你脸上。公公急忙把眼闭上,“惨”不忍睹。
而这一切,似乎都源于猫猫。源于那个不正经的女孩子。
当然,她不是汉奸。不是那个叫梨花的妓女。
但又可惜不是!
否则,会容易对付得多。
于是,人们只好用白眼、唾沫、辱骂、流言以示愤慨,以示讨伐。一天夜间,猫猫外出归来,刚走到校门口的巷子里,突然从黑影子跳出几个人,一阵拳打脚踢,把她衣服撕得稀烂,然后呼啸而去。天明,全城都传着一个消息:猫猫带着学员半夜出来拉男人,被人打了!当天,城关派出所派人找她谈话,要她“说清”。猫猫咬咬牙,盯住那个民警:“无耻!我拉你啦?!”民警无言以对。是呀,她拉了谁呢?他找不到被拉的男人。她是个受害者。
善良而恪守古老传统的人们,并不认为这样对付一个女孩子有什么残忍。在他们看来,猫猫之于县城,就像当年妲己之于殷商,祸害大焉,罪孽深焉。惩罚一下并不过分。甚至有人对公安机关无动于衷甚表愤慨:“看看她那个裁缝学校,一天到晚,男女混杂,嘻嘻哈哈,半条街不得安宁!一窝子妖精!”
于是,有许多人往县里反映,言说猫猫的裁缝学校,说不准是个流氓窝!民心如此,县委不得不重视起来。于是责成公安机关严密监视,伺机侦破。公安机关派出一名女侦查员,以学裁剪为名,打入裁缝学校。观察许久,倒是有几对青年男女在谈恋爱,打得火热。但并无什么越轨行为。夜间,派出所以治安为名,又搞了几次突然检查,仍然一无所获。公安局长反而赞叹:“凭猫猫一个姑娘,领着上百男女,居然没有出事,也难为她了!”
县委领导也就泄了气。但鉴于民心鼎沸,就责成农艺师找女儿谈话,加强教育,不要把裁缝学校搞得那么惹眼。农艺师蒙冤多年,不得施展自己的才能,最近有消息说要提拔,不敢怠慢。把女儿叫家来,训斥了一通:“太不像话!全不顾忌影响!听听大家怎么议论你!……”
猫猫仿佛不认识爸爸了似的,她瞪大了跟:“你这个老右派,啥时又变成新左派的?上头封你个什么官?”
农艺师被女儿戏弄得火了,一拍桌子:“放肆!告诉你,这是领导的意思,懂吗?!”
“噢——?懂了!不过,你也够可怜的!为了讨得一官半职,必得摇摇尾巴,装模作样一番——理解。本女儿表示充分理解!并向您老人家致哀!”
农艺师脸都气白了:“你不要这么瞧不起老子!我想当官也不是为了谋私,是为了干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