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去啦,还吃了晚饭!两个老人都想你啦,抽空回去看看吧!——就是那天,吃过晚饭回来时,在树林里迷了路,无意间摸到影柳庵去了!和那位尼姑师父闲谈了一阵子。听得出,她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对许多事极有见识。她称自己是出家未出世,假尼姑。我猜想,她肯定有不平凡的经历和难言的苦衷,可惜她不肯说。我把这个神秘人物给猫猫说了,她极感兴趣,一下子跳起来:‘啊哟!有这么个人?明天我去拜访她!’我说:‘你又不出家,拜访她干什么?’猫猫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会削发为尼呢!’说这话时眼圈都红了。我很纳闷,就问她:‘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她说:‘没有!’我说:‘是地龙得罪了你?’她说:‘你别提他!’我说:‘咋的?’她说:‘地龙是天下第一号傻瓜!’我就笑了,知道你肯定惹着她啦!就问:‘他是第一号傻瓜,你呢?’她说:‘我是特号!’停停又说:‘那个大憨熊!我就不信傻不过他!’恨恨的。我笑得肚子疼,就说:‘天下有比精、比能的,还有比傻的呀?’她也笑了:‘咋说我是特号傻瓜呢!’说着眼泪就出来了。我看着不对劲,又试探她:‘明儿去柳镇,去不去看地龙呢?’她一背脸:‘看他个鬼!我恨死他了!’喂——地龙,你们到底怎么样啦?”
地龙也不吭气,翻翻眼,心想,还问我呢?问你自己吧!林平看出他的意思来了,有点尴尬地说:“我知道你还误会着我。其实没必要!我爱过她,追求过她,但我没搞阴谋。当初都告诉你了!你应该记得。可我失败了,半年前就失败了,失败得很惨!今天没时间细说,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我看出来,猫猫还在爱你,从骨子里爱!邪门!”
地龙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屁!前几天,她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林平苦笑了:“我想挨骂还捞不到呢!女人就这样。她要一对你客客气气的,就完蛋了!……”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肆无忌惮的喊叫:“林平在这里吗?”
花妮应了一声:“在!”就往里间喊:“林书记,有人找!”
林平低声说:“猫猫来了!喊她进来吧?”
地龙一把扯住:“别让她来!也别告诉她我在这里!”这一阵,他心里很乱。他想起多日来对她的猜疑,想到昨晚和花妮的亲近,忽然有一种失贞的感觉和惶恐。
林平只好迎了出去:“猫猫,我在这儿!”
“知道你会在这里!走吧,陪我去影柳庵!”
林平犹豫了一下,赔笑说:“今天……地龙有点不舒服,花妮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想帮他卖卖书。要不,你也来吧?等下午不忙了,我再陪你去,行不?”一屋青年人都惊奇。一会儿看看漂亮放肆的陌生姑娘,一会儿看看他们的林书记。不知这姑娘为什么这么厉害。连他们的乡团委书记都怕她似的。
猫猫旁若无人,冲林平恨恨地一咬牙:“马屁精!——你不去,我自己去!”转身走了。一屋年轻人都笑起来。几个小青年乱起哄:“咋像个女妖精!”“嗨!别乱说,说不定是林书记的老婆!”有人就喊:“林书记,你怕老婆呀?要不要我们帮你揍她一顿?”大家笑得更开心。这些乡下小青年粗野得很。林平红着脸制止大家:“别瞎说!买书卖书!谁买?……”
外间的哄闹,地龙都听见了。他知道猫猫骂林平是给自己听的,心里愈觉不安。而林平的坦诚,又令他从心里佩服,这家伙,是个当官的料!
书铺里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秩序。有林平帮助,花妮不那么紧张了。不大会儿竟卖出一百多块钱的书。
正在这时,岳老六一头撞进来,杀气腾腾地大喊:“地龙!地龙!……”一个小青年被他拨拉得差点摔倒。
花妮先看到了,惊慌地扯扯林平:“你、你看!……”
林平正从书架上拿书,一转脸,也吃了一惊。他看岳老六气色不好,忙丢下书招呼:“大爷!你来赶会?买点什么东西?……”
岳老六三间屋一扫,不见地龙,怒冲冲又问:“那孽种呢?”花妮看他要吃人的样子,忙说:“他、他在里间躺着呢……”林平忙冲她挤眼,上前说:“大爷,你找他有事?他身体不舒服……”
岳老六也不理他,一步跨过拦人的绳子,直奔里间。地龙已闻声坐起,一看爹来了,就要下床。岳老六脸色铁青,揪住他一只耳朵:“啪!啪!啪!……”连连在他脸上掴了七八个耳光:“畜生!你想蹲大牢了不是!……”林平已随后追来,赶忙拉开:“大爷!你这是干啥?有话好说,地龙还病着呢!”
地龙被他打得晕头转向,两耳轰鸣,本来还肿胀的脸上,顿时暴起一道道红印子,满头满脑火辣辣地疼。他茫然地看住暴怒的父亲,不知究竟为了什么。
岳老六被林平拉扯着,仍挣扎着要去打。但他挣不开。就水牛一样喘着粗气,喉咙里咕咕响,憋了半天,才冒出话来:“你昨夜干的好事!凭……凭什么去管哑巴……的事?你、你凭什么!你得寸进尺!争了这五分宅基,再去……争人家老婆!你还算个人吗?……”他暴跳如雷,叫骂不止。引得街上赶会的人都拥来,围着书铺子往里张望:“出了什么事?”“岳老六揍儿子哪!”……
地龙如梦方醒!肯定是黄毛兽截住父亲告了状!小人!他翻翻眼,看看暴君似的老爹,没有吭声。只扁扁嘴,吐出一口血沫子。一伸腿又躺床上了。他知道,这件事给他说不清的!
岳老六再次被儿子的轻慢激怒了!他猛地推开林平,扑到床前,摸起地龙的一只鞋子,劈头盖脸又打:“噼啪!噼啪!……”林平忙蹿上去,一把夺下鞋子扔了,又拦腰将他抱起:“大爷!你咋不分青红皂白就乱打哩!……”拖住他就往外间去,又一直拖到门外:“大爷,你先到我那儿去!……”岳老六像发了疯一样,在林平怀里乱窜乱蹦,一路叫骂:“……宅基……哑巴……你狗日的黑了心!……你就不怕乡亲们骂你缺德!……这书铺子从今儿起,给我关门!……”
看热闹的人呼啦围上来,伸长脖子往里看。四官乡的百姓中,有许多人认得岳老六。在他二十年的单干生涯中,曾有过多次大会挨斗、游街游乡的历史。岳老六也算得上这一方名人了。都知道他认死理,也佩服他的骨气和耿介。开书铺的黑脸小子是岳老六的儿子,大家也都知道的。但今天为何这般和儿子怄气,仅凭岳老六前言不搭后语的叫骂,终于还是不甚了了。于是便互相打听,于是便有一些街上人在那里解说。
此时,江老太的周围也站了一片人。她忘了卖瓜子,正在挤眉弄眼地说着什么。昨晚地龙和黄毛兽打架的事,她并不知道。但凭她灵敏的嗅觉,断定出了什么事情。也就不失时机地做起宣传来。她从地皮官司说到书铺子,从地龙勾引哑巴(她极愤慨地说:“我多次亲眼看见!”)到如何引诱胖姑娘花妮,说了个云山雾海。一群乡下人听得呆了。
对地皮官司一案,四官乡的百姓也早有所闻。一个乡下人到街上开店,是很引人注目的。孰是孰非,和街上人所见略同。但谈起来时,却是另一样说法:“岳老六的儿子虽则无理,却为乡下人争一口恶气!街上人何曾讲过道理?”这话还是那位读过关雎的老先生说的,因此传开来便极有权威,一时竟众口一词,舆论一律。可现在听到地龙在街上招惹女人的事,便不免有些汗颜,仿佛地龙为乡下人丢了脸。于是就有一位老者说:“让老六教训他一顿也好!小小年纪,学得没皮没脸,全不知个廉耻!”但接着就有一个年轻人不以为然:“呔!街上的女人全是些骚货,不知是谁勾引了谁哩!”此话很得几个人响应。江老太模糊听到了,变色道:“你们胡吣些什么?……”又一个素和江老太熟悉的乡下汉子打诨说:“他们说,当心地龙把你也勾了去!”一片乡下人都开心地笑起来。江老太被耍,恼怒道:“放你娘臭屁!——那黑小子敢碰碰老娘,我一刀给他割了去!”那汉子又逗她:“割了去?你一个人拿回家玩呀?”又是一阵哄笑。江老太气得紫了脸皮,连连拿手捶那汉子:“都滚都滚!你们这些乡下佬!……”乡下佬们便嘻嘻哈哈散开,又去围看岳老六。
此时,丁字街口已经围得水泄不通。林平热出一身大汗,也没把他拉走。岳老六依然在大喊大骂,已经声嘶力竭。他被儿子气昏了头。多日来的怨愤全爆发出来了。儿子一个多月不回家,仅为卖书倒还罢了,却做出这等下作事,把他老脸失尽,他岂能不恼?
岳老六一生耿介,有他古老而执拗的做人标准:为人立世,不可亏心!因为单干的事,他虽曾多次被游街示众,但每次都是昂首阔步,面不改色!他觉得那不丢人!而儿子贪求非分之物,谋人妻室,却属大恶大丑!亏心!此时,他捶胸顿足,后悔当初不该供儿子上学,更不该让他卖书!他曾多次教导儿子:“庄稼人应以农为本!土地不只养人肚皮,也养人心性哩!脚插黄土背朝天,能叫人清心寡欲。两腿一迈进花花世界,人便要生邪心!”那时,儿子嗤之以鼻。可现在应验了!他相信他的哲学是最伟大的真理。他必须拯救儿子,重新把他拉回土地上去!强按住脖子,看着土地,看着百草五谷,让他目不斜视,才能收心、静心!岳老六有一句名言:“庄稼人不会读圣贤书,就靠读五谷修身养性哩!”他决意要再造儿子了!
他再一次尽全力摔开林平,扑向书铺子。人群呼啦啦闪开一条巷子!岳老六悲怆地呼唤:“地龙!我的……儿呀,你若还是岳老六的种,就听爹一句话:关上……铺子,回家!……咱回家呀!……”
喧嚣的丁字街口,顿然如刑场般死寂!人们骇然而佩服地盯住他两鬓苍苍的头颅,盯住他树皮样的老脸,盯住那张干黄的老脸上横溢的泪水,猛感心尖儿都在颤!……
突然,围观的人们又纷纷抬起头,把心收紧了。随着一声野狼般凄切的长嚎,从书铺里冲出一个血头血脸的人,是地龙!他已被岳老六打得面目全非,头肿得像发面团。刚才,岳老六在当街的叫骂,他全听到了。一个糊涂的严父!一个暴戾的君王!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此时,他醉汉似的迎住岳老六,两腿叉立,踉踉跄跄站住了。他还在摇晃,但他站住了!两眼射出困兽样的凶光,那凶光里闪着莹莹泪花。双手可怕地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但终于还是松开了。他把两道恶眉压得很低很低,两片唇秋叶似的抖个不住,好一阵,才挤出几个字:“爹!……今天再叫你一声……爹!从此……以后,”他突然一咬牙嚎起来,“我不再是……岳老六的儿子!我不姓岳!我、我姓……狼!我是……狼崽子!我给你……当儿子……二十二年,也当够了!当够啦!”
岳老六气得二目痴呆,一跺脚骂道:“畜生!你、你说什么?!你敢说不是……岳老六的种?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地龙暴怒地一把扯下褂子:“好!你的血……我今儿当街……放!还给你!”闪电般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猛往臂膀上扎去!一股殷红的鲜血咕嘟嘟窜出来,溅了一地!……
前头围观的人纷纷倒退,一片惊呼!一个壮实的乡下小伙子飞步冲出去,一拳把地龙打倒,夺下刀子扔在地上,旋即双手掐住他那条臂膀:“快来人哪!按住他!……”
林平和许多人一齐抢上前去!
岳老六愣着、愣着,突然大吼一声,喷出一口血,昏倒在地!……
柳镇庙会像挨了炸弹!
人们奔跑着,拥挤着,潮水般向丁字街口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