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黄毛兽和地龙既不喊叫,也不咒骂,只沉重地喘着粗气,你一拳,我一脚:“咚!噗!咚!噗!……”他们在林间的空地上翻来覆去,地龙又被压在底下了!他竭力想挣脱撕扭的局面。这样,他老是吃亏。可他挣不脱。他被黄毛兽挤在一棵树上,再也翻滚不动。他身上像压了一堵墙。黄毛兽的大拳头雨点般往下砸,地龙满脸黏糊糊的,已被打出血来。他痛苦地摆动着头,躲闪他的拳头,可他摆脱不了拳头的跟踪。他闭上眼,不躲了,任他打,咬紧牙关,不吭一声。却攥紧拳头,对准他胸口窝猛力捣去!黄毛兽痛得“啊”一声,身子摇摇晃晃,拳头也软塌塌的,没力气了。地龙又竭力一拱身子,将他掀倒。地龙借助树身,想往上爬,可是起不来了。他两条腿抽筋,直抖。黄毛兽气喘吁吁,沉闷地咳了几声,挣扎着爬起来,还要扑打。这时,花妮和哑巴同时尖叫着冲来,将他拦住。哑巴“扑通”跪倒,抱住黄毛兽的腿,哇哇大哭。花妮也吓得直哭:“别打了!你们都别打了!……”花妮娘也抖抖地奔过来劝说:“你们要打出人命来的呀!……”
黄毛兽不打了。事实上,他也没力气了。刚才地龙那一拳打他胸口上,很重。他喘着粗气,啐了躺在地上的地龙一口:“小子!你……听着,我们家的……事,不许你插一手!……”忽然又剧烈咳嗽起来。
地龙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可脑子还清醒。他也喘着粗气:“黄毛兽,你也……听着!你怎么把哑巴……弄来的,我非搞清……不可!”
“什么!?……好!算你小子……有胆。”黄毛兽猛一愣,突然,咬牙切齿,“你夺走……宅基,又来拆散……我的家?……当心逼急了……我会……宰了你!”
地龙说:“那好,咱走着……瞧吧!”昏昏沉沉,像要睡着了。
黄毛兽伸手拉起哑巴:“走!跟我……回家……往下,我再也不会……打你……了!”摇摇晃晃走了。
那条被地龙踢晕的豺狗躺了一阵,这时也挣扎着爬起身,一步一歪地随在后头。在经过地龙身边时,它眼里闪着可怕的绿光,阴阴地嗅了嗅。它嗅到一股血腥味。
地龙仍在地上呓语似的说:“咱走着……瞧吧!……”花妮母女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地龙的上衣已被撕成条条缕缕,半裸着脊梁,脊梁上满是和着汗水的烂泥。他抱住一棵树,双腿仍颤抖不止。花妮母女急得在一旁直说:“天爷!这怎么好,人被打成这模样!……”
地龙歇息了一阵,双腿不抖了,说:“你们……回家吧,我不要紧!”松开树身,就要走,却差点栽倒。花妮又赶紧扶住:“我送你回去!”地龙一甩手:“不用!你们……走吧。”他觉得今天很丢脸。
二十 狼崽子还血
岳老六天明起床,要去柳镇赶会,操办一些家什。他早早吃点饭,就出了门。老伴追出来:“老头子,你到书铺里看看地龙,这孩子是咋啦?也不来一趟!……”从昨天晚上,她就心绪不宁,老觉得儿子出了什么事。
岳老六头也没扭:“知道!”气哼哼的。他当然要去书铺子!
一路走,路上人络绎不绝。牵猪赶羊的,挑担推车的,更有那些姑娘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嗖嗖地往前蹿。人们互相打着招呼,笑着说着,直往柳镇方向拥去。
岳老六走不快,只好在后头跟。十多里路赶到时,大老远就听柳镇街里人声嘈杂。他离开河滩小路,正要往街里拐,忽然看见黄毛兽背着鸟笼子从一片树林里闪出来。他想躲开,便低着头往北去。可是来不及了。黄毛兽正远远地招呼他:“六舅!你来赶会?”一边走过来。
岳老六不能走开了,只好站住:“我去会上看看!也没啥事。”脸上就有些不自然。自从儿子打赢地皮官司,他就老觉得欠着人家什么。
两人往一起凑。走近了,便都同时摸烟。黄毛兽掏出一支带过滤嘴的,抽出一支:“六舅,你抽这个?”岳老六举举手里的烟袋:“这个有劲!”他看黄毛兽面色很难看,脸上还有几个血道子,就惊问:“你……这是咋的?”黄毛兽忽然眼圈儿红了,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六舅,你跟我到那边。我正要给你说……”
他在这里等了好久了!他估计岳老六今天会来赶会。
昨夜打完架回去,到天明也没睡着觉。地龙末了一句话差点让他脑袋炸开!这许多日子,他一直在暗中谋算地龙的书铺子,却万没料到地龙昨夜冷不丁提起哑巴的事,还要非搞清来历不可!这句话的分量比打他心窝上那一拳还要重。黄毛兽真有点儿慌了。那是他准备死了带走的秘密!在这之前,他还以为地龙仅仅是想勾引哑巴呢!
这一手又出乎他的意料!
要是把战火引到自己头上来,就大为不好了。他不能任其所为。他必须阻止他。但看来,仅靠武力是不能征服他的。那小子也是个不怕死的角色。威吓显然无用,只能给他火上添油。于是,他想到了岳老六。他知道岳老六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打完那场地皮官司,他几次来给自己赔礼道歉:“外甥!六舅对不住你。地龙那孽种……我管不了他……权当你不和他一般见识!”那时,黄毛兽很冷淡,但却从此知道,他并不支持地龙。如果再把这事告诉他,怂他和地龙闹一场,让那小子后院起火,要比自己出面高明得多。
岳老六被他扯着袖子拉到林子深处,心里就有点慌,莫不是又和地龙有关!他正在狐疑,黄毛兽突然双膝跪倒,放出悲声来:“六舅!我被地龙逼得不能活啦!……”
岳老六大吃一惊,急忙弯腰拉起:“外甥,这是咋说的?!……”
黄毛兽一时哭得鼻涕两行,把地龙如何多次勾引哑巴,如何昨夜在林子里将他暴打一顿,如何说要夺走哑巴,将他夫妻拆散,添油加醋述说一遍,然后又哭诉道:“六舅!我黄毛也是八尺男儿,人不伤心不落泪啊!我自小没娘,四十多岁才娶个媳妇,千难万难不容易!地龙占了……那五分宅基,还算……罢了!他不该再想占我女人啊!……”黄毛兽本来用的是哀兵之计,可说着说着竟动了真情。他回想自己半生飘泊,备尝人生五味,一时竟大恸不止。
岳老六已经气得青筋暴起,连连跺脚:“这个畜生!……伤天害理呀!……”再也说不出话。黄毛兽看岳老六火起,抹抹泪,又轻中带硬地说:“六舅!我是看在你老人家的面上,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你若管呢,我黄毛听你一句话!你若不管,我就和他拼个死活。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啦!……”
岳老六一听慌了。他忙截住黄毛兽的话头:“外甥!再说,你们俩是表兄弟,可不能拼命!我去教训他,我去!我这就去!你候我的音讯!你六舅决不让你……再受委屈!”说罢,怒气冲冲,奔街里去了。
今天柳镇街上到处是人,三道街二面二排满了出售的东西。蔬菜,粮食,百货,杂品,要什么有什么。牲畜市场和杂耍卖艺的场子,都挤到街外的空地上去了。
地龙的书铺子格外热闹。四官乡的年轻人要买书的很多,三间书铺挤得满满的。以往卖书,都是顾客到书架自由选择,选好了付钱。可今天人太多。初时只有花妮一个人上班。她怕丢了书,就在书架前拉了一道绳子,顾客要哪本,她就拿哪本。一本收了钱,再卖下一本。她忙得满头是汗,硬是照应不过来。一些人等得不耐烦,便凶她:“快一点好不好!”“看你慢腾腾的!”还有一个小青年挖苦她:“地龙花钱雇人,也选个清爽一点的。咋拣下这么个胖丫头!……”气得花妮和他吵了一阵子。她都要急出泪来啦。昨晚回到家,母亲就劝她:“花妮,咱别书铺里干了,惹是非哩!你没看黄毛兽……”花妮没好气地说:“地龙受了伤,这节骨眼上不去,对得起人吗?”母亲噙着泪,不好说什么了。今儿一大早,花妮就来书铺了。比往常来得还早。地龙还躺在床上,浑身疼痛。一看花妮来了,就要起床。花妮说:“你躺着别动!好好养养伤,今天我自己干!”挽挽袖口,就收拾书铺。地龙想了想,只好由她。心里却挺感激。
花妮和人吵架的时候,他躺不住了。他不能看着花妮受委屈,就挣扎着爬下床,正要从里间出来,忽然听到林平的说话声:“啊呀!怎么吵起来啦?”有人给他说了一句什么,林平忽然笑起来,劝解道:“算啦算啦!花妮一个人忙不过来,大家包涵一点。来!花妮,我替你拿书,你来收钱,行不?咦——地龙呢?”花妮说:“他在里头躺着呢。”“咋?病啦!”花妮低声说了一阵什么,林平一头撞进里间:“地龙!不要紧吧?”这时,地龙听到林平说话,刚又躺下。一看林平来了,只好又坐起来,低下头说:“没啥。”他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伤。可林平还是看到了,吃一惊:“半边脸还肿哩!快躺下!外边生意忙,我帮你卖!放心好了。——哎?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地龙说:“不用。”就躺下了。林平看他躺好了,转身要出去,忽然又折回来,坐到床沿上,笑眯眯地说:“哎!地龙,今天猫猫来了呢!”
“她在哪里?!”地龙猛欠身,几乎是冲口而出。可忽然又觉到失态,慢慢躺下,掩饰地闭上了眼。
林平都看到眼里了。笑笑说:“她在茶馆那儿算命呢!有个老先生,眉毛胡子都是白的,人也长得斯文,说是演周易。围了一圈人。我说,别是骗人吧!人的命还能算出来?她说:‘你懂什么?周易是科学!’就挤进去了!”
地龙心里一动,她还是那副性格!可她算命干什么呢?就问:“她到底干什么来啦?”问了又后悔。但他又实在想知道猫猫这趟来柳镇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人的感情也真是奇怪!
林平又笑了:“她说来赶会,看看热闹,解解闷。还有,昨天我回家去了一趟,看看老母亲。回来时经过县城,我去看她。聊了一阵子,我说起前些日子从岳庄回来——噢!忘了告诉你,那天下乡,我经过岳庄,见到你父亲母亲了呢!”
地龙看着他:“你去我家啦?”